第146章 衣带相思日应缓(上)
丽日当空,长风万里,虽然已至初秋,但中午日头灼烈,仍旧带有夏日余威。
吴归邪铠甲齐整,配饰长剑端坐在马上,左右是骁骑营的精锐骑兵,往两旁延伸开去望不到边界。身后三十万南秦大军静静待立,场面壮阔恢弘,于无声里有迫人窒息的威势透出。
王室旌旗猎猎招展在风中,气象庄重。日光朗朗,彻照四方八宇,吴归邪眯眼看向端坐马上的夜隐幽,浓郁到极致的喜服红裳,衬着金冠金带,愈加显得他庄重华美,器宇清贵,侧颜轮廓在金红喜色的辉映下俊美到不似凡人。
今日里,他们南秦的君王就将迎娶卫国长公主,往后里与皇都可谓是一荣俱荣,一陨俱陨。即便此刻北齐被皇上迫的狼狈不堪,然而他觉得事情不会如此一帆风顺的简单,况且还有个难缠的晋国一直在旁虎视眈眈。在他的一番思量间,忽闻远处悠扬的号角声传来。
他敛回心神,目光远眺,隐约已经能看到皇室旌旗高高飘举。慢慢走近了,只瞧到皇室仪仗煊赫,如长龙蜿蜒看不到尽头,九列皇室骑兵持戟胯马宝轡金鞍,在前列导护卫,司礼仪官捧着礼器走在其后,并随着近百名宫娥。而后便是长公主的凤鸾驾车,金碧辉煌的鸾车在阳光下璀璨生辉,耀的人目眩。跟随鸾车后面的嫁奁队伍远去数里。
皇室仪队在大军前十丈开外停住,队伍里有一位送亲大臣越众而出,身旁司仪礼官捧着漆盘金碟伴随在旁亦步亦趋。而跟随在夜隐幽身后的仪队里同样有人持礼上前。
裴桓作为送嫁大臣,早就将各种礼节熟稔在胸。两国间彼此颂祝吉词,互致媒妁姻信,洋洋洒洒的华丽文字在他唇齿间念出抑扬顿挫的特别好听。他口中虽从容不迫的说着吉词,目光却不着痕迹的将面前南秦的数十万大军扫了一遍。
到底是占据了江南富庶之地的国泽,这兵马之充沛强壮,甲胄之鲜亮,衬的每个人都英武不凡,仿佛天上神兵。他此刻想到,若皇上坚决不肯下降长公主,那与南秦一战,到底会有几分胜算,往日里他倒是挺有信心,然而此刻,那份泰定多少要打点折扣。幸好,到底是将南秦拉拢了过来。
他心中百转千回,口中说辞不停,繁复冗长的礼毕之后,只待将长公主交付于南秦国主,从此帝都的卫国长公主便是南秦的王后了。
面前一匹胭脂马徐徐近前,马上男子一身红艳喜服,容颜俊美非凡。裴桓从未见到过他,此刻乍见他面容,也不由微微屏息,原来迫的皇帝退无可退,心不甘情不愿的下降长公主的南秦国主居然是这幅模样。
身后传来铃铛清脆触动的声音,宫娥侍女打开垂门掀开珠帘软纱,一双丹蔻素手从车内递出,搭上宫娥手腕,珠履环绶,凤鸾霞帔的长公主从鸾车内跨出。璎珞环佩,宝光雍容的长公主微扬起头,目光越过浩瀚长队,望向远方,望向一个人。
司仪女官宫人们低抑惊呼,竟不知何时长公主自己掀了红盖巾,车下女官轻声提醒,长公主却只当未闻,珠络金钿垂荡两颊,金光流曳,她的目光含笑望着他。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她走近,红色喜服在阳光下如火般灼入眼中,从未想过他穿上婚衣的样子,而今终于见到了,真真是俊美又倜傥,风流且无暇,让人怦然心动。
夜隐幽走到鸾车前,眸光仰望,她金冠鸾服,站在万丈阳光下,风致绰约,美的让人倾心让人动容。每朝她走近一步,心下就越惊颤几分,胸腔里似有一股热流翻腾,直涌向眼中,仿佛等了这一刻有千万年之久,历遍了艰途险阻,越过无数光阴时刻,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他朝她伸出手,广袖如云垂落。她看着他,看到他眼中的认真,他的紧张和那湛湛如水的温柔,她伸出手,将素手递到他的掌心,他将她的手牢牢牵住,看她从容步下鸾车。
两人并肩而立,长公主螓首微偏,朝他眨了眨眼露了丝狡黠的笑。他以微笑回应,将掌心中的柔荑更加握紧。在两国司仪礼官的目瞪口呆中,只看到南秦国主牵着长公主走到场中,扶着长公主坐上一匹血红胭脂马,而后自己伴在长公主身畔翻身上另一匹马,两人并驾慢驰回南秦大军阵前,自始至终两手相牵不放。大军之中有人举戟高呼,霎时三十万大军山呼之声亮起,响彻了天地间。
梧州城内有座王室别馆,坐落在近郊,以前只供王上游玩闲住,此次为了迎娶长公主途径入住,特别经过修葺改造,十分奢丽富华。
夜已入中宵,外面的舞乐声嚣似乎也渐渐罢了。屋子内室里高低悬垂的宫灯光影绰约,柔和的橘色映了满室喜色金红。宫娥侍女伺候着长公主沐浴更衣,换下鸾服嫁裳,拆了凤冠珠络。
“你们先退下吧,这里不用侍候了。”长公主穿着水色单衣坐在鸾镜前,长发挽在身前,手中一柄玉梳轻敲着桌面。
宫人们应诺退出,屋内霎时静下,唯余合欢香幽绵且长,一对龙凤烛兀自烧着。
从皇宫出嫁到如今他的迎娶,此刻她踏入南秦国土已能算成为了南秦的王后,只是这繁复的皇室婚嫁才行至一半,待回到邺城,再行过大礼才算真真切切的完成了婚礼。
洳是不紧不慢的梳着身前长发,眸光半垂,唇畔含了一丝笑似在等着什么。行苑内连廊悬垂的宫灯已经次第渐灭,只有月光洒下无边清辉。
洳是听到屋顶上有细微的响动,她搁下手中玉梳走到窗前推开长窗,夜幕里正见一轮明月高悬,群星璀璨。她轻巧的翻出窗棂,微一撩裙,踩着廊柱借势,单手一攀就爬上了屋顶。果然见他褪了喜衣礼服,只穿着素锦中衣屈膝坐在屋脊上,手旁的屋脊梁上并排放着两只酒杯和一只鹤颈长壶。
洳是爬上屋脊,与他隔了两杯一壶的距离,并排而坐。夜隐幽看她到来,单手执壶将两只空杯斟满,取了一只青玉白釉杯递向她,自己取了另一杯在手。
“又是合卺酒吗?”洳是拈着指间的酒杯晃了晃,目光斜睨向他,揶揄道:“我们不是喝过了吗?你这是要同我喝足三生三世吗?”
清潋月色下的她,一颦一笑俱是万种风情,落在他的眼中几乎就要神魂同醉。
“三生三世都嫌不够,只想生生世世与你结为夫妻。”他语声温柔,话中丝丝缕缕的都是情深。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舍不得移开眼,半分都舍不得。
洳是与他相识数载,这么些年月下来也知道他性格清冷,鲜少形色外露,而今面对他如此旖旎情话,霎时红了脸颊,她作势低头轻嗅指尖杯酒,借以掩饰自己的赧然,这一低头的嗅闻却闻出了不寻常,“哎?这不是酒,这是清水?”
夜隐幽倾过身去,在她耳畔喃喃低语,“你知我不能饮酒,今宵良好,你我切莫辜负了。”他的呢喃轻声如鸟羽拂过她耳畔,那低哑惑人的轻笑撩起心中难以言说的酥麻。
他的情话露骨,洳是听来霎时红透了耳根,笑嗔道:“大婚还没完成呢,你在想什么呢。”
夜隐幽笑了一笑,手腕一折勾过了她的腕间,两人额际相抵,同饮了合卺酒。夜隐幽将两人酒杯随意搁置在旁,长手一挽洳是腰身将她搂入怀中,指下丝衣轻薄,隐约的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润。
他挽着她的腰身,五指在腰间轻揉慢抚,低头时轻嗅她发肤间的馨香,甜蜜游丝般漫入了心间,他低声叹息:“若是寻常人家,今日里我们就已经结为夫妻了。也就皇室礼节繁复冗长,成个婚都得要个一年半载的。”
“这不也是老祖宗定的规矩么。”洳是在他怀中闷声闷气的说。
“规矩不都是用来打破的吗。”他语声悠悠,愈发将怀中的她拥紧,一句话说的漫不经心。
洳是从他怀中微昂起头,看着他细致优雅的下颌和俊秀的侧颜,低声一笑,“破规除旧,所以你以马鞭赠我?”
夜隐幽略低了头,眸光望住怀中的女子,那笑容那容颜日夜忆念在心中从不曾忘却,他将一声叹息抑在胸间,感慨道:“你总是懂我的。”历来女子出嫁,不管身份如何,多为以红巾盖头乘车随入夫家,只有丈夫才能在洞房花烛之夜掀其盖巾,意喻从此妻以夫为纲,从一而终。而他以马鞭赠她,暗示与她并肩驰骋,她不是谁的附庸,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与她,同进同退,同生同死。
果然,今日里,她着凤鸾嫁裳,红妆潋滟,没有戴红盖巾,弃了鸾车,驭马与他并肩领受了三军的山呼,从今晚后,她与他便是同心为一人,不离不弃。
她轻声一笑,朱唇轻启,蓦一仰头,咬住了他的耳垂。他被她撩拨的难抑喉间呻吟,灰瞳中焰火燃烧的炽烈。他打横将她抱起,青丝长发从他臂弯间散下宛如流瀑。夜隐幽看着怀中的女子,眉目清绝,笑容妩媚冶艳,仿佛从暗夜里飞出的精魅,撩拨人的心神,让人宁愿沉醉其中,永不醒来。
夜幕铺展星如画,万般良辰好景都及不过怀中的人。
他抱着她跃下屋顶,翻入屋内,一对龙凤烛火光摇曳,合欢香淡如微缕快要消散了。夜隐幽将洳是轻放到床榻上,行过的时候顺手将帷幄垂帘一并放了下来,红纱锦幄隔绝了里外,只余下床帏间的旖旎情致。
夜隐幽半支着身子,将她圈在身下,居高俯视凝望,眼中爱意绵绵不绝,似是要溢了出来。洳是一手缠上他的脖颈,仰身抬首便吻住了他的唇,他一手扶住她的腰身,唇齿间的纠缠愈演愈烈。
热烈的吮吻,忘情的痴缠,齿间的呢喃声声入耳。洳是撑在他胸前的手摸到他的衣衫单襟,五指缓缓探入,男子赤裸的胸膛精健结实,柔软的肌肤下仿佛蕴藏了钢铁,触手生烫。她的手肆无忌惮的游曳在他胸前,感觉到他身子蓦然一紧,如被雷电贯击般,连喘息都愈发急促。
洳是看着他的眼,他眼中有迷乱的光早不复往日清湛,洳是眸光微睐,语声缠绵,“原来你也会紧张呢。”
“凤洳是。”他一字一字的念着她的名字,低哑的声音惑人而性感,名字在他齿间回绕,仿佛是被施了魔咒,吸走了她所有的魂魄,“是你招惹我的。”他指下轻勾,衣衫玉带飘坠落地,散了一地绫罗。
他的吻落在她赤裸的肩头,轻啄吮吻过她的锁骨,罗衾软枕间痴缠热烈,肌肤相贴,发丝相缠,良宵好夜,无妨恣意纵欢,不负时光。
清晨鸟雀啼鸣,又是一日晴好,天地间一片花好绿浓。
洳是自深眠中醒来,忽然想到昨日夜里有样东西忘记给他了,本来东西放在枕下,但昨夜深宵旖旎,也不知那东西滚落到了何处。
软衾下她的腰被他一手圈住,肩背抵着他赤裸的胸膛,他薄暖的呼吸仿佛掠过她的耳际,想到昨晚一夜贪欢,洳是不禁耳根一阵发烫,直烧到脖颈处。
她伸出手臂在枕下四处一阵摸索,终于摸到了一管玉笛,她将笛子攥在掌中,蓦然的,扣在腰间的手一紧,他埋首在她脖颈间,哑声,“那么早就醒了。”他低沉的声音里还带有晨间的沙哑。
“忽然想起有样东西昨夜要给你的。”洳是拿着手中紫玉金蝶笛扬了扬,坠着的一枚金蝴蝶落在塌上的繁花锦中,“皇兄说了,到底是你家传了几百年的东西,还是还给你的妥当。”
夜隐幽伸出手,将她五指并着玉笛一起握入掌中,低声一笑,语态慵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时辰尚早,再睡一会吧。”
他的手游曳在她的肌肤上,撩拨起深深浅浅的如醉绮念,洳是x喘薄嗔,“你这可不像是让我安宁的样子。”
他低笑出声,“好了不闹你。”浅浅一记啄吻落在她的肩头,两人相拥而眠。
“唔……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洳是在他怀中眼眸微阖,迷迷糊糊的问道。
“仪队我已经让他们一早就启程回邺城了,广阳平原三十万大军已向佑州开拔,今日下午我与你一同去往邯兆。”他语声淡淡,仿佛说着一出无关痛痒的戏文,“之前便允诺了皇上,晋国西南大军由我来牵制。北齐邯兆怕是有些变数,还得由你出面才是。”
他的一番话将洳是彻底从晨昏未醒中唤起,脑子霎时清明,她撑臂起身,拥着身前软衾,居高望着他,眼中神光复杂,“你这三十万大军本就不是用来威慑皇上的?”
“是亦或者不是。”他一手环住她,另一手将她五指轻覆在自己胸口,“皇上若不允你下降南秦,这三十万大军便剑指帝都。”他眉峰略蹙,神色间流过一丝黯然,“南秦是我唯有的底牌,三十万大军亦是我最后的孤注一掷。我什么都不怕,只怕皇上不允你下降。”
洳是默然,眸光半垂,她倾过身去,以唇贴了他的耳畔,轻轻的吻过,将他心中的不安一一吻去,在他耳边低叹,“如今你我终成夫妻,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她的话如五月呵暖的熏风,越过所有荒芜,淌过他的心间,此生何其有幸,能与她相逢相知相爱相守。
梧州城内的百姓多少年了也未曾瞻仰过王室天颜,此次又有皇室公主远嫁至南秦。天都未亮开,就有不少百姓涌上街道,以期望能再见到王上和王后,往后的日子里还能同别人吹嘘一番,自己是亲眼见过王上和王后的。
街市巷闾十分的热闹,穿街越市的小贩已经架起布招支起摊子,还未迎来王室仪驾,不若就先吃个早饭。早市里的摊贩生意可见的比以往兴隆不少。
吴归正在城外送了吴归邪之后,回到城内寻了一个早点摊子,在角落搭出的桌子前随意落座。早市人实在太多,他虽不怎么喜欢与陌生人同桌,此刻却不得不与别人拼了桌。
一碗冒着热气撒着芫荽的鲜菇大馄饨端到面前,腾腾雾气直扑上脸颊,肉骨汤的香气四溢开来,此时他才觉得腹中都快饿的要攒出一团火了。从昨日王上迎娶,到晚上夜宴,一路从北至南走了上千里路,一颗心日夜高悬着,没一刻安宁的。直到踏上南秦国土,左右都是熟悉的臣工同僚。一颗心也终于归置到原处,当松弛下来的时候,他才觉得整个人累极了。
他不疾不徐的吃着馄饨,肉香皮韧,吃在嘴里特别鲜香。同桌坐着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似是相识,一人一碗阳春面拼着一碟子卤牛肉,闲吃慢谈间就说到了当今局势。
“要我说啊皇帝同意将长公主下降我们南秦,恐是怕了我国大军了。”一个男子挟了一片牛肉放到自己面碗中,啧啧有声;“你可瞧见广阳平原上那三十万大军?可真真是威风。”
另一个人招手让店家送来一碟子酱菜,不以为然道:“皇上那哪是怕了我国,中都的大军此刻正在北齐,那边打的正厉害呢。若皇上拒了南秦这门婚事,到时候两地同起兵戈,皇上哪儿还有兵员可以调动?皇上此时将长公主下降我们南秦,于时局来说才是恰到好处。如此我们的王上成了凤朝驸马,皇上可不就没了后顾之忧了吗?”那人挥动着手中一双筷子,讲的眉飞色舞,“下降一个公主换来两国太平,这可是上上之策啊。”
吴归正听到他如此孟浪说辞,也只淡淡瞥了一眼,又低头安静的吃着馄饨。
另一人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帝室势微,以我们王上的雄才伟略,要成就一番伟业也不难啊。如今怕是只能成为凤朝驸马了。”
“啧啧,你这心思也太浅了。”拿着酱菜碟子的男子朝他倾过身去,大约也知道自己说的话被人听到可能要抓去吃官司的,因此特意压低了声音,“皇室子嗣历来单薄,我们王上成了凤朝驸马,届时助皇上收复四国,只要不将兵权归还皇上,到时候取而代之也未必不可能。”
那人听得瞠目结舌,只疑是自己听错。那字句半分不差的轻飘飘的落到吴归正的耳中,让他蓦然想到了清晨时分与吴归邪的一番深谈,王上大婚过后,他便要即刻领兵前往佑州,目的所指便是晋国。
帝都里的皇上一直对晋国按捺不发,终于是在此刻候来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大约没多少人会想到,昔日里从来无所瓜葛的南秦和晋国,这兵戈会来的那么快,南秦会出兵的那么迅速。
那个书生的一番话,前半句是真,南秦的国主会助皇上收复四国。而他的后半句却是猜错了……只是会有这番设想的怕不止是曾经的自己,如今面前的书生,还有多少人会作此猜想呢?
吴归正勺了一匙肉骨汤,慢慢的啜饮,心下却是一番感慨,这争与不争似乎都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只是来日方长,才能见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