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 119 章
楚凝陌眸光一暗, 手指轻敲了敲案几,发出沉重的咚咚声,面上的笑意有些模糊不清, 难辨喜怒。和亲越国?看来有人是花空心思想将自己挤开呢!
“苏卿怀疑,京中有人勾结越国行此卑鄙之事?“片刻停顿,长公主又是赞赏感慨。
“攒错于私, 威压于朝, 臣不是怀疑而是笃定了。”苏穆坚定道。
不同于公主府其他属臣的模棱两可,引而不断,苏穆却是明确的给出他的结论, 是否正确且不说,但是这才是真正的谋士该做到的。
“哦?”长公主话虽疑惑但脸上却是威严持重。
“京中有心人利用胡林部族入侵,算好了皇上无人可用,无兵可派的被动局面。兵家法则, 后方为本, 但求防而无敌, 不求敌来无防。多方受限,有心人算准皇上这次不会再轻易派兵,而是改走议和路线, 这恰恰正中他们下怀。“
“所以只要说服越国此时机动兵,给皇帝和朝臣们演一场大戏,那就能一举将主上踢出局。而越国不仅能不耗费一兵一卒得到城池, 还能求娶到大晋长公主, 可将越国从一众小国中脱颖而出, 这份殊荣也不亚于几个小小城池,如此大利,不占岂不可惜?且小国总喜欢将邦国安危系于某种形式, 以为有了主上这变相人质,便会有邦国安全。”
楚凝陌红着脸道:“原来是一拍即合的勾当,倒是本宫低估了他们!“她原先也是没有想透,只觉得总有些不妙而已。
“主上无需多虑,一切还得看皇上的决策。”苏穆难得的安慰道,他从长公主面色上便可见大晋宫廷绝不平静,到处都是藏在暗处的危险。
“苏卿怕还是对当今皇上了解不深,那微薄的父女之情不提也罢。如此,本宫如何才能塌实呢?“靠人不如靠自己,此事若不掌握主动,任由他人鱼肉,那就不是她的风格。
这一问大有深意,苏穆此前已经暗示,可长公主仍然有此一问,显然是不相信与皇上之间的父女之情了。
思忖之间,苏穆已经明白这位殿下的态度,断然答道:“皇上好战又受不得屈辱,若将长公主下嫁于越国,当真是打西厥的脸,当初虽说是西厥皇子主动放弃求亲,但皇上冷着西厥皇子月余不回复也是事实。若惹得西厥举国出击那才真真是危难将临,此乃客观形势;另一方面,安王剿灭胡林部族得胜回朝,助长了皇上对越国动武的底气,只要能保京城无恙,二十万中央军顷刻可出,对战越国十五万大军,得胜不过时日早晚。”
“如此苏卿就认为稳妥了?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可不是本宫的作风,而且那人还是最让人捉摸不透的皇帝。”楚凝陌突然语气阴冷。
苏穆何其机敏,微微一怔,厅中一片肃然沉默,他从长公主的话语中所能感到的,只是一种平静的麻木,一种深刻的淡漠。好似他千不该万不该将主动权寄托在皇帝身上。一刹那,苏穆深深了解了长公主的意思。
“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查出幕后的有心人,拿到证据一举化被动为主动,到时候朝堂对峙之中,哪里还有和亲一说?“苏穆坚定道,突然一转话题道:“但是其难度太大,短时间内并不可行,臣认为从越国使臣这里下手也不失为另一办法,让越国绝了和亲主上的想法,二者取一,主子自决断。”
闻言,楚凝陌一阵舒畅明朗的开怀大笑,毫无萧瑟凄楚,那是想装也装不出来的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本宫遇事总喜欢多做一点准备,苏卿既愿意跟着本宫做事,当随本宫的性子才好。”
苏穆恍然大悟,长公主这是认同了自己,也是准备重用的一种信号。良久,苏穆起身向长公主伏地大拜:“臣愿誓死追随主上!”
楚凝陌起身扶起苏穆,笑道:“望苏卿能放开手脚施展抱负。”
“左相顾呈中?难道也与其中有一番微妙的纠葛?”语气突然又是一转,楚凝陌问道。
“太子病重,朝中早已人心浮动,顾相是否有他心犹未可知,但顾相从来都以帝党自居,眼下时局不明,且皇上正值壮年,臣认为顾相应该不会如此早的涉足党派之争。这议和之事假若不是顾相提出,想来也会有其他大臣提出的,只是赶巧顾相走了个先,他的打算应当不是主上而是其他。”苏穆细细分析道。
言之有理,楚凝陌也是点头,顾相得势、成事身居高位都离不开皇帝的扶持,现下参与党争确实不明智。
“此一计,若说是吴王或是陈王所出,本宫倒是有些不信,与这二人交手多年,他二人都不是有此谋划的主。”楚凝陌凝神细想,缓缓道。
“臣去年来京入长公主府之前在一小酒楼听过一场精彩论战,一年轻学子将浔阳居论战堂的高手辩驳得毫无还手之力,其思所想,不仅严谨高妙而且见解独到,是以臣特意注意了那年轻学子,打听得知乃是洛阳名士周季,年前拜入陈王府,时任客卿一职。”苏穆将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哦?如此说来,倒是与苏卿经历相似?难怪苏卿会多加关注了,你觉得此计出自那个洛阳名士周季?”
“虽不确定,但仍可疑。”
若说是陈王身边新进谋士,楚凝陌可就不能那么笃定了,就好像她之前也并未细想,这和谈一事最终要牵扯的终点竟是自己一般。
楚凝陌叹了口气,视线与苏穆视线交汇,她被那神采坚毅的眼神抓住了。
苏穆却在长公主如月般皎洁清冷的眼中看到了肯定。
“臣推测胡林山地守军有异动,原本驻扎在胡林的三万守军或许已悄悄回撤大半,只余一个大军驻守的幌子震慑西厥军,让他们不敢轻动。”
这个消息楚凝陌还不知,这个苏穆却是如何得知?她从西北军孙成东那收到的消息只是西北军眼下夺回两城后与西厥军陷入僵持阶段。可苏穆不知,又是如何推测出来胡林山地守军异动的呢?
楚凝陌忍不住有余光细细打量眼前人,只见他目光坚定,脸上扬着自信的淡笑。
“苏卿以何推测?可有依据?”
“前日休沐臣四下无事便约了友人相聚小酌,却不料遇上酒后在雅间正发怒的安王殿下,眼下安王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一举灭了胡林部族,自是气焰高盛,眼高于顶,一句‘待本王三万铁骑回朝定要一脚踏平你这小店’让店主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偏偏另一雅间的人听了这话出得雅间来瞧,不料正是昔日安王的死对头,便出言讽刺了几句,说是安王的那三万铁骑还远在胡林,远水救不了近火,怕是待到三万铁骑回朝黄花菜都凉了。”
“安王回京后怕是还没这么被人顶撞过,可见那华服公子也是不敢轻易得罪的主,便夸口道他的三万大军不日便可回京,众人都认为安王酒后胡言壮胆,但是臣在门缝间瞥见安王似胸有成竹,说完后又一副追悔莫及模样,笑着打哈哈装醉。”
苏穆心细如尘,他能做到发现重大线索时第一时间不是震惊话语中的信息,而是观察说话者的反应,他也不认为安王说的是醉话,这个想法是根据发现的细小证据推断出的。若安王所说不假,那便说明文帝将秘密调兵回朝之事告知了安王,而调回驻守的兵力所为何事,当然就不难猜测了。
楚凝陌心下不禁佩服起这个年轻士子,虽年轻却老道敏锐,得此一人胜过府中属臣若干。
“且户部征粮不是正在主上手头进行吗?”
长公主分管刑部户部,对于户部征粮一事应当最为清楚,但她以为今年春日征粮同往年一样,户部递上来的折子她亦因受伤便只粗粗看过,哪里还去注意今年多出来的那几斤几两。苏穆这一提醒,倒是让她记起了那些数字的变化。
虽说她是分管户部但是不等于她就能做主,户部尚书始终听命的是皇帝,他直接报告的听命的也都是皇帝,是否告知自己皇帝意图也不在尚书职责内。
“如此看来皇上一边紧急备战,一边撤回胡林守军都意在与越国对战?”
“正是,所以臣先前才说和亲一事主上无需多虑,若越国强求,受不了屈辱相待的皇上定会选择出兵而非和亲。”
楚凝陌闻言哈哈笑:“苏卿啊苏卿,原来你在这等着本宫呢!”
楚凝陌眼睛一亮,难掩兴奋,她此刻是彻底对这个青衫学士刮目相看了,不急不躁,思前虑后,能忍能让,当真大才也,得此子简直如虎添翼。
“主上见谅,臣本无意。”苏穆起身站定微笑拱手。
长公主这一反应他料想到了,现下只是证实了自己所想,长公主识人断事果决,用人不拘一格,性子也颇为大气,这也是他当初看好长公主的原因之一,只是这略微试探这位殿下没叫自己失望,得遇明主才有名臣。
但传统的权利绝不允许一个女人夹在其中,除非她本身具有极大的实力,长公主不仅有斡旋之才,更有强力女主之气象,在危机四伏的宫廷与朝堂,她借由受伤一事置身权力场之外而“大隐”,的确不失为当下最明智的选择。
桌案边,楚凝陌起身站定,对苏穆笑得格外温和:“本宫遇才尚且高兴不已,岂会怪罪苏卿直率?”
这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还有什么比经过剥丝抽茧把他人藏在重重云雾后的真实意图找出来更让人痛快的呢?
苏穆知道一旦来到康健城,入得皇子公主府门,等待他的便是一场风云变幻的惊险坎坷,却也将是淋漓尽致的挥洒才华的快意岁月。
直至夜深,苏穆才离开长公主府。
这一夜,楚凝陌竟是生平第一次难以入眠,大厅踱步,直到东方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