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一场大雪, 京城中街巷一夜间已经是雪陷踝骨了。
府中侍女看到漫天大雪寒风呼啸而过,将衣领拉紧,快步穿过廊亭, 隐没在黑暗的屋檐转角。
靠近长公主府旁的小巷深处一个黑影飞上墙头,倏忽不见了踪迹。
那人好似久经沧海,并不急于靠近, 反而守在围墙上不动, 忽而又从隐身处闪出,轻身向前滑行,没有半点儿踏雪之声。
黑衣人飞身飘上屋脊, 伏身向院中望去,只见庭院正房灯火明亮,窗棂白布上映出一个长发女子正在翻动一本大书,窗下伏着一条黑影, 显然正在倾听窗内动静。
突然, 窗下黑影长身蹿起, 一柄短剑飞向窗内读书之人!窗内之人的身形未见移动,手中一支大笔微微一摆,便传出一声清脆的铁器交击之声, 那支短剑便飞出窗外没入雪地之中。
黑衣人一击不中,便飞身从院中跃上屋脊,要逃出院子, 却不意院中廊庭檐角隐藏之人飞身而来, 剑鞘平推而出。黑衣人惊呼一声, 一个踉跄跌入院内雪地。见来人提剑紧随其后,剑尖直指眉心而来,黑衣人骤缩眼眸, 心脏像是拴了块巨石般咚得往下沉,手中利刃猛然一挥,铿锵一声,左脚一扫,扬起了一地雪白。
刀剑之声渐起,屋内看书之人却无动于衷。
片刻过后,黑衣人身子忽然像上了岸的虾米一般疯狂的抽搐抖动着,然后面色灰败了下去,一口夹着血沫的长气突出,就此断气。
又是一次绞杀于无形的刺杀,最近这样的行刺多了起来,有时一个人有时几个,但都未引起任何回声,诸如这般悄无声息的来又无声无息的消失于世上。
只是冷清的东宫太子内室,黄忻将结果告知太子,引得太子变了脸色。
“何以屡屡失败?长公主府的守卫竟然如此森严?数名江湖高手都能折在里面?”他有些不可思议,若说一般的人也就罢了,何以江湖高手都难得手?
黄忻沉吟一番,“若是刺杀不行,我们可下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下毒需近身才行,若是仅通过饭菜茶水就能成功,楚凝陌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她安排的下毒之人若非在孤身边潜伏多年又怎会得手?此计怕是不行。”太子看着黄忻,叹了口气,想到自己这位妹妹城府之深又是一阵愤恨。
“直接毒杀长公主可能很难,但是毒杀她宫中之人就不难了?”
“宫中之人?”
迎上太子探究的目光,黄忻缓缓开口,“如今大将军林莫风唯一的女儿就在未央宫住着,也就是皇上为了给殿下您选太子妃,下诏几家贵女入宫察望,这林子汐就是其中一位,但她却住在长公主的未央宫。若是她死在了未央宫,长公主如何交差?大将军手握三十万正北军岂会善罢甘休,皇上就是掂量着他手中的兵权也得问责长公主,那时即便不能杀了她也能废了她参政资格,此举怕是比杀了她更让她痛苦。”黄忻嘴角寒笑顿起。
闻言,太子哈哈大笑,甚至连眼角都笑出了纹路,只是还不待他笑够咳嗽之声骤起,又是一阵长久的嘶声力竭。
“殿下,当先平复心情,情绪起伏不可过大。”黄忻的手在太子后背轻抚,温声说道。
太子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中慢慢平心静气。
院外大雪纷飞,室内虽炭火烧得旺,但还是偶有寒风灌入,一阵咳嗽之后太子倚靠着黄忻的身子一动不动,瘦弱的背脊却几乎要沁出一层汗来。
“吴王那边可有得手?”他虚声问道,毒物对他身体的残害比想象中的严重。
“吴王府守卫比长公主府还要森严,自殿下回京后吴王门客中多了许多江湖中的高手,现在的吴王府就是一座铜墙铁壁,怕是飞进去一只苍蝇都能被立马知晓,为臣还在找机会。”
后面的话楚天烨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把抓住黄忻的衣袖,因为过于用力手背青筋凸起,恨声道:“迟早孤要把他废了,断手断脚,让他如何还敢肖想皇位。”
“派去神医谷的人可有消息传回?”
“谷中药童道鬼医一年前出谷寻药至今未归。”
太子缓了缓情绪,知道一味发火于事无补,耐着性子道:“去找,就是翻遍大晋也要给孤把他带来东宫。孤算是彻底看清楚了,宫中太医没一个会真心替孤治病,顶多是拖着不让孤死了,你去颁东宫令寻各方名医,凡能治愈孤之疾者赏千金。”
楚天烨定定心神,刹那之间,明亮的目光直视紧挨着自己的黄忻,“患难之际才知原来陪在孤身边的只得忻一人也。”
黄忻沉默着,好一会儿才坦然相对,喃喃道:“微臣定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两双对视的目光在询问,在回答,在碰撞,在融和,在寒冷的冬日暮色中化成了熊熊的火焰。
只这一刻,听闻这句话,病态苍白的青年脸上才堪堪露出了笑容,如人间日月天里的暖阳和煦温暖。
一场大雪深深覆盖了久旱干涸的麦田,又使那些被地震夺去家园的人们看到了一个大熟之年就在眼前。
银装素裹的原野上,皇城康建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后初晴的阳光。
人们对雪后初晴的阳光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新鲜。
官府未及号令,竟是人人走出家门手执扫把锹耒扫雪清道,街巷中堆满了头戴斗笠红鼻子黑眼睛的雪人,引得孩童们绕着雪人唱啊跳啊的打雪仗。最显眼的是扫雪者们在康建城东门口堆砌的两个巨大雪人,高约三丈,手执长矛,威风凛凛若天神一般守护一方子民。
夜色降临,寒风料峭,灯火映衬出窗边两个相对而坐的身影。
浔阳坊内,服侍这雅间的侍女燃起了一架红红的木炭火,又熟练的支起铁架,吊上陶罐煮酒。
这时,木炭火已经烘烘燃起,陶罐中酒也已经大响,屋内顿时温暖如春。这种复古的煮酒之法颇有些追寻古人待客之道的风尚,让人看起来也更有雅兴。
子汐再一次从心底佩服起浔阳居的老板来,情调这东西,没有一定的文化底蕴做起来还真的会突兀,可浔阳居却将一切做得恰到好处。
煮好了酒,斟好了茶,铜鼎立在矮案上放出酒香,侍女轻巧的揭去一层白纱,一方红亮亮的烤鹿肉便发出悠长浓郁的香味。
做完一切侍女施礼微笑出门。
子汐坐在矮榻上悠然笑道,“万兄急寻小弟来所为何事?”
完颜沐点头笑笑,道:“前日为兄自临西大街回浔阳居的路上遇上了点小麻烦,不过当下已经解决,人当是二皇子夜所派,想让我长眠大晋,为兄思索过后觉得林弟之策可行,于是找你来探讨一二。”
“万兄直接递交名帖入长公主府求见如何?”子汐低眸,将目光放在眼前的酒杯中。
“怕是不妥,长公主何以要同为兄合作?”
“若长公主不想远嫁西厥就会见万兄,至于合作,当然要对双方都有利,这其中涉及两国国政隐秘,恕小弟不能为万兄献策。”
子汐的目的是让完颜沐断了联姻的想法并引他和楚凝陌合作,至于如何合作又以什么方式合作她并不愿多说,说得越多出纰漏的地方越多,也更让人生疑。
从完颜沐将救下的少女送回原籍就知他性子还是多疑的,所以子汐不能再多说关于合作的任何话,说不定他此刻所说也存了试探自己的心思。
“小弟倒是对西厥太子炜日前提出的变法一事颇有兴趣。”子汐随意地转移了话题。
说起这事完颜沐心头就是一阵烦躁,那个一向安生的皇兄竟然在朝堂之上提出要变法,而那些太子党更是在朝堂之上力保太子之策,而父皇竟然同意了,这才是他觉得诡异的地方。
为何父皇会同意?难道西厥国内发生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毕竟消息从西厥传到大晋最快也得十日左右,他正身在焦急中,偏偏浔阳居的论战堂开了场关于西厥太子变法的论战,他当然也去听了,听完的结果就是更加郁闷了。
几乎一边倒的认为西厥太子炜此举能将西厥带上三国中最强的位置,若变法成功,太子地位将再无人可撼动。
如今听子汐提起这事,他也是急急想知道这个兄弟的看法。
“林弟不妨直接到来。”这才是他今夜急急寻来子汐的另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的慌张焦虑已经有些压抑不住。
“这件事很耐人寻味,因为它发生在万兄来大晋求亲期间。至于为何在此时提出变法,相信万兄应当明白太子炜的用意吧?若变法成功,那太子地位就稳固不可破,若失败,顶多太子炜再次被世人感叹无甚大才,可中庸本就是他留给各国的印象,于他来说利远大于弊。”
“西厥原本是三国中最弱的,但多年来大晋文帝盛行扩张之举,故常有战争,但西厥却安心发展自己,现在已然与其他两国平起平坐,甚至隐隐有超过之势。”
“西厥国土虽没有其他两国广袤,铁山却是最多,农耕也发展得最好且少有天灾。所以,西厥兵器锻造第一,粮食贮藏也是第一。然则为何还不能称霸天下,因由皆出于旧贵族根基未动,人力财力分散于豪强封地。若能法令统一,激励民心,西厥将成为令人生畏的超级强国。太子炜变法若能成,那这一天就为期不远了。”
为了对付这个西厥皇子,子汐甚至将西厥历史和现在的政策了解了个遍,也是用心了。
完颜沐不情不愿的点头,又问:“若是为兄执政呢?”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兄弟,希望能得她一两句肯定。
子汐笑道:“问题不在谁执政,而在变法能否彻底施行,如何变?怎样施行?变哪些?这些也不是太子炜自己想出来的吧,而是其门下的大才之人所想,万兄若能收服这些大才,让他们主导变法,其功劳都是在位之人的,而那在位之人作为明君定当被天下记住,就像现在只传出太子炜要变法之意,天下士子就已然对他的看法悄然改变。”
闻言,完颜沐觉得豁然开朗,好像一直困住自己的思绪一下就清晰无比起来,看向子汐的眼神也流光溢彩,他内心流过的激情与舒畅是难以自制的。心中计较起来,看来与大晋长公主的联盟之策必须加紧步伐。
“那依林弟看来,若为兄回到西厥,该当如何。”高兴过后他还是有些隐隐有些担忧,若是没有和大晋联姻,明面上他比太子就少了更多的筹码。
“此乃福泽西厥之策,万兄当然要竭力促成此事,有些关系甚至要躬身而为,放低姿态,不辞辛苦,不怕落面,万事都要行在太子炜前,变法要施行的每条政策、每个举措都需西厥帝同意,而这就是万兄先太子炜行动的先机。”
子汐挑眉一笑,悄声说了句,“因为你可是得圣心的。”
完颜沐一愣,压下面上诧异,心中顿时开怀,笑道,“林弟果然句句在点上。”
两人时而娓娓侃侃,时而感慨叹息,喝酒吃肉。
竟是不知不觉间谈到了夜幕低垂,才一齐笑着叫道:“呀,已经夜深了!”两人如同多年老友心心相惜,开怀畅饮。
出了浔阳居,寒风袭来,子汐扬了扬嘴角朝黑暗中走去。回到了朝闻街的小庭院里,这条小街不繁华,不冷落,不在闹市,也不偏僻,倒确实是一处平凡得令人很难记住的地方。这处地方是长公主替她安排的用来掩人耳目的住所,她离开这房中的人便会离开,她回来这房中的人便假装她住在此处。
房中完颜沐闭眼一瞬,脑中已然闪过万千思绪,再睁开时,眼里不再有焦急与忧虑,只剩一片沉静,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