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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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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到三。

    “一、二……”

    “三”字尚未念出,星华的耳畔已经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昏黄的烛光从中军大帐的某处破隙溢出,只够盈照那畔一角。角外,就是无垠的黑夜。

    将军歇下否?”

    那个声音的“色泽”柔柔亮亮,高低响度却刻意地被压下了几许。初闻之,似雌雄难辨,但星华知道来者是谁。

    她此刻正顶着鸿渊的样貌,侧卧于榻上,身前几处简陋的木方凳便搭成所谓的“案”。竹卷、箭信、火漆筒、时局图,摊了满满一桌,凌乱中却又隐含着某种别致的规理。

    闻声,她略一扭头,望向身后那道“无意”间留出的缝隙,同是压低声沉道:“尔今个怎了,何不现身一叙?小荷?还是……”

    “雪兔营营众兔十七,拜见将……拜见华主。”

    兔十七?

    星华一愕,来者的自称,让她始料未及。先前混入军中的不是兔十九么?临行前,她实在不便,也实在没找出什么理由再带着小菡儿,只好将那小丫头安置在了凫城,授意兔十九女扮男装混入这只伏军,以维系雪兔秘讯不断。怎地,这行军还能行着行着……就神不知鬼觉地换了个人?

    好嘛,雪兔女子行事习性,还真颇有她与星天所创暗部——“天华宫”中星辰暗探的几许风姿。

    她心里给了雪兔营一个不高不低的评价,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换人了?都一样,有甚战报消息呈上来便是。”

    可惜,星华不知道天上的荧惑如今是个什么德性,否则,她恐怕羞于拿自己引以为傲的天华宫做比……

    仔细听来,二者果然有所差别。兔十七的嗓口虽变了音,但还是不自觉地上扬,比之兔十九清亮了不知多许:“华主,十九有她留下的理由,现由十七暂代司理。另,由属下替黎主告知您,此战后,会另遣雪兔上堂部女与属下交接,全权负责战时事宜。”

    “近来军中战事繁杂,守卫增派,接近中军帐的难度渐长,兔十七现身多有不便,还请华主体谅。恕在下冒犯,您与兔十九多日的接触已让军中流言四起,说是您看上了……咳,雪兔众引起世人关注,此事本就不应发生,她越界了。”

    “嗯,知道了。谨慎是好事,呈上来吧。”

    兔十七的话比星华预料的要多。她本以为,这些女子被雪兔营的令行禁止所“熏陶”,理应教出的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冷面人偶,实则大相径庭。同一副冰冷的躯壳之下,她们各自的喜怒哀乐爱憎怖,都被压抑着,且酝酿着。

    …………

    “天军行阵之处,雪兔如影随形。”

    其一。

    “窥人难窥之隐,闻人无闻之秘。”

    其二。

    “令行禁止,北灵为天。”

    其三。

    从那顶大帐缝隙递来的三支墨漆竹筒上,各自以雕刀金笔纹写有一句雪兔营的立世准则。玄黑的筒身侧边映出莹润的光泽,配以那竖列金字,给人以一袭内敛的奢贵感。仅有竹筒边际,随着烛光摇曳偶现的刀剑划痕,才隐约揭示了这三只竹筒所历经过的峥嵘岁月。

    其一背面刻着“南陈”,其二背面刻着古体的“丰罗”,其三则是“灵国”二字,一一对应此界相交集的三国。

    “今个是人换了,连竹筒也要换一遍?”

    星华接过,掂了掂三只竹筒的量,不轻。她略一皱眉,漫不经心地问道。

    兔十七的声音从营帐外适时飘来:“华主,此中是丰罗、南陈及吾朝三月来的一切动向,事无巨细,皆纳其中,您可参考判别。另据线报,叛军已近百里,于绿洲那端休整,明日将抵达此地,请您早作打……不好!”

    话音未落,几阵金铁甲胄的碰撞声由远及近而来,许是军中的巡夜甲士恰至此地。兔十七一见不妙,赶忙扒拉着缝隙,又从外丢进来了一方丝织状物与一卷黄信纸,低低道声:“有人来了。华主,此中言语全备,属下告退。”

    说着,她便有如一只狡黠的灵兔,身形几个闪烁,就这么消失在了茫茫营帐之中。

    “哎……”

    就这么走了?

    星华愣神盯着身前的三只竹筒,以及竹筒上那方似是丝帕的物件。就连未动用神识的她都没能察觉,兔十七究竟是从军营里的哪条路径离开的。就好像兔十七真是一只兔子,狡兔三窟,指不定就从某处不知名的地缝中钻没了影子。

    “将军,属下在此,有何吩咐?”“无事,退下吧。”

    那队巡夜甲士听闻中军帐这里传来话语声,又见烛火未灭,赶紧上前来回令。星华颇为无奈地支着自己的额角,出声让他们退下。她的身前,三只竹筒并列,星华思忖着,将那分明是女子随身锦帕模样的丝织物和黄信纸随手丢在一旁,拿起了第一只竹筒。

    星黎又在弄甚幺蛾子?明明一面万象镜就可视通万里,还非用书信这般正经的调调?

    星华疑惑着,自觉荒谬地一笑。

    还有那锦帕是怎么回事?这丫头莫不是拿方女子锦帕来调笑她?还是在提醒她,莫要入戏太深?

    ……

    卷一

    “南陈境南道,据传有名医制出神药,可使牲畜日耕十亩地。乡绅地贵竞相抢药,一丸千金难求。其药效暂无实据,有待考证。”

    “南陈京畿以南地域,江河泛滥渐止,仍有遗患肆虐。南十二乡镇接连爆发致死瘟疫,十室九空,哀民遍野。刺史州令皆被免职,新赴任者姓洛,名疆,字无极。”

    …

    “南陈王与其朝暂无异动,唯右丞妻雒氏于京城野山围狩踏青期间失踪十数日,后归来,性情似有异变。南陈王以此为由,革职全权负责此事的京兆尹马熠,调换撤职相关党羽十二人,受牵连者一百三十余人。”

    “南陈边海域有外商异客大肆租赁渔民船只,赁金高达一日十两白银,甚者以黄金结算,原因未明。”

    ……

    从头至尾瞧下来,星华也略为之感叹雪兔营通晓万端的本事,入的了别国朝堂,下的了万疆远土。手中竹筒中藏纳的洁白宣纸上,逐条记下了一个国度诡谲变幻的朝政,纵横交错的商事,与黎明百姓的人间疾苦。

    一字一句,皆是红尘。

    来不及悲天悯人,星华还需甄别出有用的讯息,便是那几条有关魔族与洛家在南陈的布局。南陈在灵国内乱期间就没甚异动?星华反倒不相信了,但她还暂且看不出其中的关节。

    思索一阵过后,她又转向了丰罗。

    ……

    卷二。

    “丰罗边疆无碍,仅有行商囤货居奇南陈宫廷纸厂专供的点雪纸,其余类用纸皆有抬价。十日之内,边疆纸贵,有灵国商客不惜以黄金易纸,引发边疆地域坊市商价动荡。”

    ……

    作为此世最巨一国,丰罗有用的消息反倒并不多,一如既往的平静。先前地动灾域也已渐复秩序。此国除却让星华看到自己梳理凡间气运的成效,并不值得她过多在意。

    ……

    卷三。

    到了星华最为注重的灵国,一目十行下来,满眼尽是两字,“叛军”。

    “西方军团明宣已完成集结,清剿叛军逃往西部残党,兼严防丰罗趁虚进犯;东方军团亦按兵不动,镇守海疆,兼御海盗敌寇绕路近海。雪兔自觉,两方皆有惰怠推诿之嫌疑,但皆无实据,无法定夺。”

    这怎么行?

    雪兔营的密报说得委婉,实则星华早就从字里行间中看出了这两方军团作壁上观之态。当年星黎还是亲王妃时,欲与洛贼把控的旧朝“共襄盛举”需要偌大的底气,收服这两方军团所用的手段无非利诱与胁迫尔尔。也间接致使这两军团的将军在新朝拥兵自重,跋扈独断,对朝廷平叛之令屡屡推诿。

    西北乱、叛军逼,平和郡王与星黎暂时腾不出手去收拾他们,但此事也并非星华需要考虑的。

    随他们去。

    按兵不动也好、作壁上观也罢,待到平和郡王正式登基即位,正好就有了这个由头。到那时,治罪、流放、罢免,皆活络的很。

    ……

    “据信,叛军恐与草原人有所勾结,务必慎之慎之!”

    “叛军大部向西北……”

    “叛军别部向……”

    叛军!叛军!叛军!

    被“叛军”字眼充了满眸的星华,终于吹熄了营帐内唯一的一盏灯火。

    天下三国,在她的脑海里构形出了一幅巨大的画卷,包罗万千细枝末节。可纵使如此,星华最终也没能理出个头绪。那些时而闪烁、时而眩光的形色,搅得星华脑仁抽疼。

    她好累。

    这回,又看漏了什么?

    星华并不知晓,她吹熄的灯,也熄去了夜色中众许遥望向这里的目光。营中归寂,丑时三刻,兵卒们就要起个大早投身战事,也没剩下多少时光,多数人甚至一夜都未曾合上眼。

    明日,孰死孰生?生死面前,又有谁能安然入梦?

    人人坚毅的面庞之下,总归有那么几丝的愁绪与不安匆匆掠过,但他们还可以指望中军帐里的那位将军。有“他”那宛如神迹的战功在,有“他”那足以定北地乾坤的谋略在,这只由北方军团先锋营、骁骑营、雪豹营所整编成的精锐之师,定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星华是否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就算她再神仙,终究也无法预知明日之事。但有一处已成既定——当初那个以神明姿态降临世间,秉持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欲与任何人产生纠葛的星辰,早已陷入红尘之中,突兀地参进了此世每个人的“从生至死”。

    养精蓄锐、静待明日吧……

    星华阖上眸,入定神空。

    …………

    本应一切匿于黑夜的海里,兀然起了些盈盈的光亮。

    还是星华与星宸的那片海,妖冶且纤薄的霜花开遍了海岸。而属于星华的天与日光明随着她的入定沉入海底,就如同凡世的日落,华筵散去,空余一身清欢。

    宸从海中踏浪而来,似洛神、若青女,眉目间清光涟漪依旧。她遥遥凝望着潜在海天交际下的浊日,便知——华歇息去了,这具身子,再次全然归于她的掌控之下。

    做些什么好呢?

    脑海里的宸百无聊赖地一闪而没,而另一边的现实里,入定的星华缓缓睁开了一双眼。一双不同于星歌的热切与温情,不同于星华的中正与淡漠的眼,凉至髓骨,寒入命门。

    “自己这位好妹妹,貌似忘了些什么。”

    宸俨然以星华姐姐自处,她毫不忌讳地肆意动弹伸展着“自己”的四肢百骸,自言自语着,似乎很享受拥有这具身子的欣悦。

    毕竟,她在诞生于世五个日头不到,纵使生搬来了星华的整座记忆之宫,她也与星歌没甚不同。对世间、对她自己而言,一切都是新的。

    那些星华研析了一遍又一遍的战报、密讯,星宸提不起任何兴致,倒是目光一闪,从凌乱成摊的物什中捻起了一方绣有南陈国花香魂花的锦帕,以及那卷被星华忽略了的信卷。

    一句娟秀的朱字批红当先摆在信卷醒目之位,瞧着便是出自星黎的笔触与口吻:“长姐惹得来的小桃花,再不管管,就要结果子了!”

    小桃花?

    那是谁?顾小子么?还是那不成器的司命星君魏延灵?总归不会是冷宫里收服那只小鬼头吧?星宸读信才读了个题头,当先自个疑惑起来。

    脑海里过了几遭,星宸懵了片刻,实在想不出她的好妹妹星华又在哪里沾花惹草了某个凡人,才惹得星黎以这般口吻来信。直到她彻底读完了星黎那几句批注以及书信的正文,久远的回忆才堪堪从她的记忆宫殿里浮出海面。

    …

    鸿将军钧鉴:

    小女愚钝顽劣,不知将军乃灵国之大者,为国民生计之勇士也。彼时初见,以轻佻态面刺将军,实失一国郡主之大体态,小女悔之不及矣。错于妾身,误于妾言,必思之警之改之,此心诚赤切切,望将军大谅鉴之。

    小女陈氏贞敬呈,顺颂勋祺。

    …

    啧,陈氏贞……南陈的那位乐昌郡主陈贞?这都多久前的事了?

    郡主骄横,人前撒泼,小星“失足”,英雄救美——星华的经历在星宸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无论是她还是沉入深海的星华,恐怕都无法预料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会在将来某一日倏然袭来,惹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内情如何,星宸并不知,她也不欲拿此事再去麻烦她的“华妹妹”。南陈那小丫头,念念不忘也好,要死要活也罢,与她们何干?星华就是将这些俗事看得太重,才惹上了顾小子与那个司命星君魏延灵。

    留神司命星君这一世命格的塑造或许还有点理儿,毕竟这位小神仙是因她们才被贬下界历劫来的。至于顾清风,以星宸那着实有限的情感,实在看不懂星华纠缠来去的用意与“内心”。

    一语概之,可曰:“矫揉造作”;缩成一词就两字:“矫情”。

    星宸理所应当地认为,星华在凡间的处事很是矫情。

    要是让她来,恐怕早就在顾清风第一回撞破她们真实身份之际,星宸就让这小子同真正的凡人鸿渊一般,给丢到虚空裂隙里做他的春秋大梦去了。

    凡人而已,就因为他同南极长生大帝长得相像?他就配与她们为伍?

    不知所谓!荒谬至极!

    星宸心中飘过一阵冷意与杀伐,身为星华的暗面,她势必要扭转星华的颓废。无论是面对天上那个男神仙时的处处束手掣肘,还是星黎同平和郡王的那些破事,星华狠不下心去做,那就让她来!

    那封信,在星宸的手里凝成了块冰片,再随着她看似苗细的纤手轻轻一握,就此碎成了万千齑粉。星宸启出了那面用以与星黎面见的万象镜,指尖一点,镜面上盘缠的迷雾散去。昏黄的那边,是一张奢靡的大床,红罗软帐后,两个朦胧的影子相拥入眠。

    “唔哦。”

    星宸礼貌性的感叹了一下,还好自己没撞见甚更扎目的场面。透过镜面,她冷冷瞥了眼睡到昏不知人的平和郡王,将纳有自己话音的泡影引至另一侧熟睡的星黎耳畔,只要她一醒来,就能听见来自“长姐”的箴言。

    …

    “星黎,不可再行拖延。吾观此世气运乱势再起,你与平和郡王之事,必须有个了结了!长姐擅自替你做主,时日就定在平和郡王的登基大典上,吾以鸿渊的身份凯旋,你以秦黎的身份行事。在此之前,须让你那夫君误会为我等暗通款曲已久,早做准备。大典上,你必须用你自己那柄红尘轻剑,亲手将其送入平和郡王的胸膛,令其含冤而亡。此事只可由你自己下定决心,莫要逼长姐替你去做!”

    “此世亿万生灵都在看着你我,莫怪长姐无情。以你夫君之性命与背离之绝望,易换气运调和、苍生得幸,值得,很值得。”

    “更何况,你的夫君怨念成鬼,转世之后,尔等还有长相厮守的机会。孰是孰非,孰轻孰重,长姐已将话语撂明,你且自悟。”

    …

    今时此刻,星宸还就要擅自做主一回了。

    有星华在,她终究还是没将事做绝,否则以她的脾性,早就杀到京城,亲手了结平和郡王的性命,带星黎回归星域。反正都是积攒怨念转世,谁杀不都一样?兄弟的背叛比爱妻的“不以义合”,或许怨念更深?又或者,合二为一如何?

    星宸有些恶趣味地想着。

    继承了星华的仁,星华的恶,这份得天独厚的禀赋,岂能容她埋没

    就算事后星黎对星华记恨上,星华也只要亮明她的身份,将一切推到她身上便可。宸生来就该替华承担下一切的罪责,所有的错,都是一个分魂搞得鬼,都是分情轮回诀出了差错,是她星宸活该万劫不复。

    沉思片刻后,她又以鸿渊的字眼写下了三封信,三封给星华料理“后事”的信,分别给与她牵扯甚笃的三个凡人女子——有莲、魏延清与乐昌郡主陈贞。甚至都无需军中的信鸽,星宸仅凭手中的霜花就凝出三只眸瞳灵动的冰蓝凰鸟,各自叼起信,飞往皇都之向。

    仅需一日,三女就会发觉自己的床前多了封信,其中有作为星族长公主对自己未来仆从的吩咐与叮嘱;有鸿渊对知己的认可、宣别与撇清;更有铁血将军对一个小丫头懵懂无知的无奈与冷漠。

    至于那两个男人……

    星宸是恶人,恶人就要有恶人的模样。

    就让华妹妹稍微歇息会,顾小子、小司命、还有那劳什子叛军,且容姐姐仔细陪你们耍耍。

    “华,明日一战,你就歇歇,让我来吧。”

    对着那轮海下的浊日,星宸慢条斯理、轻声细语,冻结了整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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