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吾名星宸,物之精曰星,帝之极曰宸
悠悠太上,千辰耀阳,行舍其华,言去其辩。
两仪三化,无爱无情,星海幻灭,清浊肇分。
“嗯…”
她睁开了双眸,眼前,一片光明。初生的婴儿,总以一声啼哭昭告世间,若少了这声,父母们总会怀着满心的忧虑拍拍他们,用温热的怀抱唤来新生。而她,终究无法享到这般待遇。
将她诞下的原初之星——她的母亲、她的妹妹,早已困入了无穷尽的枷锁。
……
以汝之瞳,替吾之明。
微芒于四方归寂,不过一瞬,一切光辉已是消散殆尽。她于四方暗沉中合上了双眸,平静地接受着一切。
这是她于此诞生的使命。
……
以汝之言,容吾之声。
“…”
她分明什么都记得,可心中跃现的那些阎浮提幻境却始终叫不上名来,场景、面孔,陌生且熟悉。她不欲言说,她不欲倾诉,可低低的咒言自她口出,却是那般冷艳霜凝。
这是她于此诞生的证明。
……
以汝之音,纳吾之听。
“呜呜呜呜呜…”
低沉的嗡鸣之声忽然响起,倏忽,喧嚣沉寂。一片阳春白雪、犬马声色中,心中的海度灭了潮汐,而她觅得了平衡,“她”寻得了安宁。
这是她于此诞生的意义。
……
以汝之闻,夺吾之芬。
酸苦甘辛咸,芬芳满溢;涩滞甜辣鲜,百味交加。世间浊浓至味,于她而言,不过寡淡清欢而已。
这是她于此诞生所必需的舍弃。
……
以汝之欢,承吾之感。
她生来便是清冷的,就像她生来便成二十有余,无需成长,无需粉饰,便已凌寒傲雪。她唯一要做的,便是承受,无条件受承那位星族长公主所割舍下的一切。
这是她于此诞生的……
过去与未来。
…………
意有所极,梦亦同趣。
虚无中,一音欲言又止,略带歉然,略带愧怍:“既然……”
“她”疲惫的话音尚未尽,她已经抢先作答。
“华,不必多言,从今往后,吾名星……星宸,自取此名,何如?”
“你……星宸?”
另一女似是惊讶地随着她的声音复述一遍。念完最后一字,“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浩荡空茫之中,女子接而沉声慢语。靡靡咒音,绵延不绝。
“以汝之忆,承吾之心灵,以情为引,塑彼之身形。阴阳两仪,混沌所入,三生既定,是为……缘灭……”
疏烟浅月拂尘去,应自群星归处来!
却叹相逢应不识,此“宸”升处是清霜。
诗尽,星宸就此诞生于星族长公主的识海之中,周身霜寒万里。
…………
无垠的海边,万顷波涛凝结成冰,有两女高悬对坐,如入无人之境。
说来,这里确是无人之境,莫说人,甚至就连一丝生灵的活气都瞧不见。海浪随着她们一呼一吸拍打在冰封的岸际上,不过须臾之间,就已碎成了诸多细小的冰渣,再化为点点碎裂的星光融入土地。
土地贪婪地吮吸着这些冰渣,来者不拒,似乎无论多少的海水打来,都能全然纳入。海水……是化为了养料,供养足下的这片土地?不,此乃星华的心田,她比谁都清楚,星光仅仅是在供养着土地下,那些不知名的邪物魑魅而已。
总有一日,海会干涸。而海底的魑魅魍魉便会挣脱她给自己设下的重重枷锁,释放出她心中的“魔”。
神灵之魔,便谓之:灵魔。
星华的担忧,致使她的海抖动若汹浪起伏。方诞下星宸,元气大伤,她已经累得说不出多余的话来。甚至累到怕是下一刻就此睡去,就将永远无法再醒来。
宸似乎留意到了她那危险的疲惫,冷冷地瞧了她一眼,瞬息挪了个位,毫不避讳,双手就这么直直抵在了星华胸前的起伏之上。那冰寒到无一丝温暖的掌面刺得星华浑身好几个哆嗦,心里繁杂的情感却得以渐渐平复。
“多谢。”
星华神色复杂,感激地向她道了这么一声。与星歌那时不同,对待星宸,她有太多的不得已,也有太多的愧疚、遗憾,难以道言。
“你我本是一体,又何须言谢?”
星宸的话音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但两星相视的刹那,又恍若有一条无形的丝带将她们紧紧相缚:“华,你呀,何必做甚愧疚?我生来使命如此,你累了,该歇歇了。那些职责,我们一起承担,将来也有的是时日去穷极。”
职责……
真的能穷尽所有职责么?
星华深吸了口气,无语凝噎。
分离了星歌,再分离出星宸,至此,也就意味着她除去留存给自己的那些中正平和、风轻云淡,一切情感都将离她远去。她不敢,也无法去想象什么将来。一个失去了本我,仅剩下神明之容的星族长公主,那就再也不是她星华了。
也就更谈不上去追寻什么“自由”。
星宸华歌,三位三生,将来她们或许还有重聚之时,重归那个完整的星华,但分情轮回究竟允不允许她们融为一体,此事还要另说。
更何况,在识海里剥离出星宸也仅是权宜之计,星歌早已离开本体寄附于星语笛上,若不将星宸再彻底从她的意识之海里剥离出去,神魂分裂、疯狂而亡的结局并不会有甚不同。
自她念出分情轮回口诀的那一刻起,三向间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再想归返,无异于破镜重圆。
“凡间这边还需段时日,压制延缓分情孽障一事,辛苦你了。”
良晌,星华那改不了的旧疾又犯了,她还是放不下心,总觉得要嘱咐些什么。
“嗯。”
星宸点了点头。
——
“那些情感,你受着,可还成?若不行,约莫我这边能帮你分担些。”
“嗯…不必了……”
——
“星歌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且不太妙,否则本体也不会恶化的这么迅速。”
“是。”
——
“宸,我……”
“够了!”
星宸终于出言,不耐地打断了星华的絮絮叨叨,口吻不容置疑,甚至有那么一丝厌烦:“吾言不必多说,那就是不必!去忙你和那顾小子的破事,再赖在这里不走,可别让我出手赶你!”
“……”
星华抿着唇瓣,看着强硬、冰冷与倔强的另一个自己,心道一声叹息。
她知道,星宸并非不善言辞,她只是不想多费唇舌,不想让星华为她分而忧心而已。
她也知道,星宸所表现出的冷硬仅是表象。那副冰冷的容相之下,一直都是她,永远还是“她”。
罢了。
自己给自己下逐客令,又何尝不是段新奇的体验?她怕是天上下第一个有这般经历的星,就权当是一场严酷的考验了。
鸿蒙宇宙中,又有谁能像她星华一样,驾驭同一躯壳下截然不同的两个……甚至是三个灵魂?
星华再次向另一个自己道了声谢,便要退出那片海。却不知灵体刚飘到空中,一朵冰花已悄然凝结在她的脚下,冻住了她的脚踝。
嗯?
星华低下头来,见海边,另一个自己倒背双手看着自己。星宸向她略微摇首,似是无奈似是诙谐地说道:“华,你是否……忘了些什么?”
“什么?”
星华环顾四周,显得不明所以。
星宸面无表情:“你还未正式确下吾此名,名不正,则言不顺。”
“还没……什么?”星华闻言一愕,她不是点头以示肯定了么?还要怎么正式?遂不解地问道:“你要如何?”
殊不知,星宸忽然面色一转,唇角扬起一丝在星华看来也显得莫名惊悚的笑:“你瞧瞧你,对待自己竟还要分个区别?你给那欢脱丫头取名可是这样的哟:我~叫~星~歌,星辰的~星,歌谣的~~歌~~~。而我的呢?就一句,而后点头敷衍了事?”
“呃……”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散开。
星宸她这是在……玩笑?可是这玩笑里怎么透着一股子阴阳怪气?怎么让星华觉得浑身凉嗖嗖的呢?
星华一时无言,许久,才讷讷地抹了回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宸,你方才不是说‘不必多言’,不必拘泥于仪式么,这怎么……”
宸高冷地瞟了她一眼,一句简短的回答,却让刚罗织起言语的她再度接不上话来。
“有些时候,自然无需如此;但有些时候,生活还须要些仪式感。”
“仪……咳咳……”
星华足下一滑,灵体坠入未冻结的海中,差点被自己给呛死,而星宸只是冷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毫无反应。
这要是真呛死了,星华也就成了世上第一个因自己而死的星族,灵体湮灭在自己脑海里,仅仅剩下副好皮囊。这不仅丢了魂,而且还丢了她的脸。
她受不了了。
——吾星华在此,以群星为证!!正赐汝名曰星宸!!!——
高亢的话音回荡在这片海的上空。随着她的咒言,广海碎冰齐齐崩裂,漫地的星光卓然而起,碎金融银,惹雪艳。
“漫地星辉,海山呼啸,喜迎汝之降生。好姐姐,这下仪式感可算够了?”
说这些话时,星华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自己冷面时的情态,在外人眼中看来,竟是这样的么?
“够了。”
星宸冷冷一笑,如是说道。
星华离开时,星宸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虚空,遂阖眸,感受着这份独属于她的盛大降生之仪。
“不仅够,而且足够了。”
沐浴着星海的辉光,星宸喃喃自语:“希望你对待星歌也是这般,不会厚此薄彼。”
一语毕,她昂首向天,铿锵言道:
“如汝所言所愿,今时此刻起,吾名星宸。物之精曰星,帝之极曰宸。”
…………
“鸿尘,鸿尘!”
绀色梦光,棠梨兼尘,影影绰绰的霭气下,远方的呼声似蒙在袋中,胧胧隐而不真切。星华入定前,时机当是算好的,也早就屏退了左右,理应不会有人不知好歹来打搅她,除非……
那家伙又整出了甚幺蛾子?
星华沉在半梦半醒的涯边,却也知道,凡间能直唤“鸿尘”之名者,约莫也只有顾清风了。
“莫吵,再睡会。再睡会。”
若是顾清风,星华才没闲工夫同他玩闹,便也放心地想多睡会。可谁知后颈头骤然一凉,一股水蛇鳞片般的滑腻触感刺得她的督脉从风府凉到了百会,那感觉,别提多酸爽生劲了。
陡然睁开眼,星华当真就同一双明晃晃的竖瞳对视了个正着。
还真是蛇啊……
等等,蛇?
“啊!!!!”
星华猛地尖叫出声,一蹦几尺来高,肩头上的旧伤一扯,顿时痛得她嘶嘶吸着凉气。对面那人一瞧玩过火了,赶紧把那乌蛇软软地丢到一旁,上前来,小心扶住她的肩,话语好似在关心她:“你这伤如何了?”
比起他的话,星华更在意那条“蛇”。
蛇?
她一个星族长公主什么场面没见过?她会怕蛇?
星华一气之下,连某人说的话都没留意,就气汹汹地闭目,神思入里,给自己的识海上空生生扯开了道口子。一张美人巨面当场浮现,质问下方正在海边惬意濯洗玉足的星宸。
“您老又作甚?”
星华磨着牙,来者不善。她晓得,方才那一跳,绝对不可是她的本能反应,且绝对出自宸之手。
“呦,这才半刻功夫不到,又大驾光临寒舍啦?”星宸无辜地望着天,双足在冰海中惬意地扑打,水花溅起又顷刻凝结成病,可她竟都不觉寒冷:“消消气,这是你的海。莫忘了,你一气,受累的可是我呀。”
“你……”
星华一噎,就好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喉,再一次无言以对。
似乎是怕星华不解,宸还极其热心地向她解释道:“华,身在凡间,切记,你是鸿尘。凡间女子不惧蛇虫的或许有,但方一睁眼,望见条长虫还不惊呼者,几乎没有。”
“所以?”
天上的美人面一阵扭曲。
“所以,鉴于彼时你的脑袋糊成一团,姐姐我不得不采取些许措施,让你在那顾小子面前看起来……正常些。”
“什么?你说什么?姐姐?本公主何时认你做……”
美人面扭曲得快化成一团雾气了。
“也不知是谁刚刚说:好~姐~姐,这~下~仪~式~感~可~算~够~了?”
星宸一字一顿,将星华曾说过的无奈之言原封不动地同她复述了一遍,寒笑嫣然:“如此美事,那本公主自然却之不恭了。”
好哇!
这才刚刚端起“本公主”的架子,星宸竟也给她来上了一句“本公主”。真道是:自己同自己说理,再有理也说不清!
星华气完了,她置这气,遭罪的还是她自己。她那余留情感不多的心底如今只剩下了一种感觉,那就是后悔——后悔自己裂魂时怎么就把心里剩的那点“诙谐”权作无用,随手丢给了宸。
这位“姐姐”敢情也好,还把这一点诙谐结合她的冷淡给“发扬光大”了。
上一回如此吃瘪,回望眼,竟能追溯到南极长生大帝那里。
星华化成的美人面扭曲了一阵,堪称恶狠狠地瞪了星宸一眼,算是警告。但星宸面上却毫不在意,目光睥睨,谓之“云淡风轻”都嫌少,那“星生苍茫,人间几何,无我无情无欲无求”的神色,彻底把星华磨没了脾气。
“你……好!自!为!之!”
美人面彻底扭曲没了,只剩下宸一脸无辜地左瞧瞧右望望,没事人似的,再次用她的双足扑打起了水花。
此方天地归寂,仅余她一身孑然。
…………
“哎哎哎,鸿尘,你怎又睡过去了?”
某个家伙自不知星华的脑海里正一片战况焦灼,只识得眼前的美人渐渐软倒在了他的臂弯里。是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令他如何也欣赏不够。
凫城下,西北危局暂缓。八万北方军团的精锐,区区草野蛮族如何能抵挡?即便是在玄夜山脉各关口安逸了许久,这一只平和郡王的精锐王师,也堪比南陈之禁羽军和丰罗的长山卒,位列此界三锐师之中。
星华的铁腕手段,不亚于屠城,但其效也显而易见。凫城以最快速得安,而那些草原猃狁民也被星华手段所镇服,无人再敢趁乱闹事造反。但如此,代价便是此城十中有三的草原民见了他们信仰中的阎王,其里不乏一些无辜妇孺之辈。
此后,星华又亲自挂帅批甲,分散各军四面出击,其所帅的亲卫军更是以一当十,战无不破,在西北黄沙广漠之中,碾开了死亡的舆轮。
战事向好,二十多日来,星华有如神助的赫赫战功便如野火般传遍了整个西北,灵国百姓无一不拍手称快,而降服那些的草原人则给星华安了这么一个称呼,半是敬服,半是畏惧:
“登里可汗”
——中原语名:“天至尊”。
而顾清风在此期间,一直相伴于她身侧,亲眼目睹她以男子面貌征战四方,其真实身份却唯他一人知晓。
不知是否是他自作多情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鸿尘”在为他打下这片江山一般。
这坏女人假扮将军,大可寻个由头将自己遣到北三郡继续当那都尉,就算顾清风乱言泄密,在那荒僻地,她的身份也无人相信、无人知晓。可她并没有没有,反而将顾清风继续留在她身边。
“鸿尘”如此做的用意,顾清风不得而知,但就他自身而言,一个曾经的风流小爷,算是被这坏女人给彻底缠住了,而且陷身其中、无法自拔。
真该死!
顾清风瞪着星华微微蹙眉的容颜,心中一阵莫名升起的烦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她肩上明明伤的那么重!她明明旧疾已重入膏肓!这女人却还是不惜命!为什么?她就……真的一点不在乎旁人的想法么?
该死!该死!该死!
顾清风脑袋一热,甚至想着要给那张姣好的面容来上一拳,让她清醒清醒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德性!但当他攥起拳头,却又不自觉地松开了,似乎是舍不得。
毕竟,她已经伤的那么重了……
听闻玄夜山脉边缘丘陵地,有种无毒的乌梢蛇或许有搜风剔络之效,或能祓除顽疾,顾清风也是遣人不远千里加急逮了几十条来,今夜才送到。他趁机溜入星华在凫城的居所,本意图拿一条蛇吓吓星华,让她别摆着鸿渊那副臭脸,显出本貌,也好容他仔细欣赏一番。
谁曾想,此女竟毫不遮掩,以本容貌伏在桌案上就睡着了,身下还压着一幅墨迹未干的军机图。
这回,反倒是顾清风替她忧心起了身份暴露。眼见这女人叫也叫不醒,顾清风于是生了玩笑的心思,捏着乌梢蛇七寸,以蛇鳞划过她的后颈。
可她的反应为何这么大?还牵拉到了她的伤口?
“喂,你不会疼晕了吧?”
想到此处,顾清风又懊恼不已。他小心地将星华拦腰抱起,正要侧身放在踏上,怀中的人儿忽然动了。
一双熟悉的眸子里,蕴着陌生的神思。
两相对视,顾清风突然就觉得,此女,变了。
“顾清风,放我下来。”
此一句,话音中无存任何情感,非星歌的盛极,非星宸的冰寒。唯余平淡,彻彻底底的平淡。但就是这般如死寂的平淡,却让顾清风心底为之一凉。
云淡风轻皆道体,此处宁容俗子知。
而他顾清风在那双眼下,仅是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