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因果
乡军司里,危墙迤迤,围出个不大的方圆。夜阑,破败的木门内无人值守,星歌一行敲叩皆不应,不得已,只能由身手敏捷的老四翻墙入内,从里头打开门闩。
于是乎,谪来掌管这方圆百里无人区的司尉和他婆娘听见动静,睡眼惺忪地从土屋的床榻上醒来之时,定睛一瞧,脸齐刷刷地绿了。
他们的床前,站着一群人。
“卢司尉,俺们哥几个回来复命了,那几座京观已处理完毕。”
老大一本正经地抱拳行礼,其余几人皆面带诡笑,瞟着床榻上的卢司尉手忙脚乱地踢开被褥,把他衣衫不整的婆娘死命往里推。
卢司尉的娘子倒是没那么多忌讳,弄清状况后仅是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们一眼,便用被褥裹起身子缩到里面,倒头就睡。
“你们……你们……唉嘁……”
回过神来,卢司尉直打哆嗦地指着他们,又是气又无奈,憋了半晌愣是憋不出一句话来。
很显然,这位和他娘子与小伍几人相熟的很,而且熟络到了某种地步,否则,常人遇上这种事,又怎么可能不当场翻脸?而卢司尉没有立即变脸,已经很不错了。
星歌小小的身子匿在人高马大的乡军们身后,低眉顺目,不发言语,静静观察着这一切,心中有着她自己的判断。
想来,卢司尉就是这镇子里的话事人之一,她刚下凡来,人生地不熟,那五人小伍又是乡民,罕知地情,朝廷派来的司尉也就成了她打探消息的不二人选。
“欸欸欸,卢老哥息怒啊!您事前可是亲口吩咐过,让俺们几个无论何时事毕,一定要到您面前复命嘞。”二子面上洋溢起烂漫的笑容,在旁添了句。仅这一句,就把卢司尉满腹的牢骚给堵了回去:“这不,俺们几个就来啦!”
“咳……”
卢司尉一听,差点给自己的吐沫呛死,咳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怒道:“来?你们就是这么来的吗?夜半翻墙,不宣而入?若非……卢某早就派伍三十九那几个给你们这帮蠢货轰出乡军去了!”
一席重话劈得小伍几人都有些不敢吱声,谁知,脑筋不太爽利的老四却在此刻很不合时宜地小声嘟囔了句:“那还不是恁大人睡觉关着院门,害得俺们几个敲了老半天也不应……”
这下可好,老四的抱怨气得司尉吹胡子瞪眼,径直从床榻上蹦了起来:“还说!还有理了是吧!你们几头蠢驴困觉都不关门是吧?”
“没没,老哥您息怒,别听他胡说。”
老大见事态愈演愈烈,赶忙眼神示意老五,让他将老四扯到了后方,自己则赔出一张笑面:“卢老哥消消火,这回晚归,的确事出有因。俺们在战场处置最后一处京观时,遇上了个流浪的小女娃,可怜兮兮的,就给她提回镇子来了,路上就耽搁了些时日。”
女娃娃?
“哦?在何处?”
一说到小娃娃,卢司尉的心神立刻就被吸走了,气也消了,提起了几分兴致,就连一直待在深处假寐的卢司尉娘子也好奇地探出头来。而后,他们便瞧见了一直缩在小伍几人身后“韬光养晦”的星歌。
呀!好生莹润的一个瓷娃娃。
…………
所谓“得体”,便是在合乎“规矩”与“讲究”的前提下,参杂些自己的风格风骨。
星歌是这么理解的。
那么,她又是如何合乎凡间的“得体”的呢?
改柔些眉目的轮廓,换一面莹润的肌肤,再矮半个脑袋的身高,扮出怯怯怕生的可爱样貌——一路走来,只需半个时辰,一个“瓷娃娃小仙子”就此降临世间。
身在红尘,星歌忌惮反噬不能妄动仙术,但改换自己容貌乃最为粗浅幻术,对她而言算是轻而易举。
借着房里点起的烛火,小伍五人还有卢司尉和他的娘子,头一回见到了另一幅面孔的星歌。
见到有小娃娃,还是个粉嫩的瓷娃娃,卢司尉的娘子立刻就不困了,上身裹着被褥挪到床畔,把发愣的卢司尉生生挤到了一边,张开双臂招呼道:“好个可爱的小娃娃,来,到姨娘这里来,别和那些大老粗们在一处。”
“呃……”
小伍五人面面相觑,瞧着星歌怯怯然咬唇,而后竟然真的挤过几人到了床前,入了卢娘子的怀抱。他们倒不是在嫌卢娘子拆他们的台,尤其是老大和老五,二人对视了一眼,心里疑惑非常。
这小丫头怎么和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了?分明相貌一般无二,但他们就是觉得有哪里变了。几人毕竟是乡民出身,也说不上来个具体,只能瞪着星歌和卢娘子当场说起了悄悄话。
“小娃娃很乖嘛,来,和姨娘说说,你姓甚名甚?是哪家的孩子?”
卢娘子的话音可谓是极尽温柔,甚至温柔到了星歌都有些怀疑她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企图。她好像生怕吓到了星歌似的,一言一语尽量压低声响,眼神热切且诚挚。
星歌对这位大嫂没由来的热情深感异样,但还是有模有样地扮出涉世未深的稚童貌,嗫嚅着将先前同小伍五人讲过一遍的说辞复述给屋内这几人听,言及名字这一处,星歌倒是未再编造假名,而是用了自己的本名“星歌”二字。
很显然,这番临时的说辞破绽甚多。但任何言语上的破绽到了一个小娃娃身上,也是没有破绽,都会被“可爱”一词迅速掩盖过去。
期间,卢司尉屡觉不妥,想要出言质问,但都被那卢娘子掐着腰间的软肉给堵了回去。眼看着卢司尉神情一阵又一阵的扭曲,小伍众人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都使劲憋着,看他的笑话。
待到星歌言尽,自始至终,卢司尉都没问出来。而这位似乎也惧他娘子三分,不敢多说什么,便只得由着卢娘子安抚了星歌好一阵,才敢开口建议道:“时刻不早了,娘子,弄间空房让这孩子歇着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你们几个,过来!”
等得快不耐烦的五人小伍连忙应声。
“清出间空房来,给这小娃娃住下,之后回去歇息吧。记住,都给我轻点手脚!朝廷来的几位巫士大人就歇在邻家,惊醒了大人,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是。”
五人小伍领命离开,半刻之后,只有老大回来复命。那卢娘子依依不舍地拉着星歌的小手好一阵子,才舍得放开。而后,星歌随着老大去了隔壁一间空房,他们夫妻俩则熄灯歇下,说起了房中秘话。
…………
“你叫……星歌是吧?小星歌,俺们这里简陋是简陋了些,大半夜也就只能找点毡子垫一垫,快睡吧,有甚事,便去找后面仆房里看门的家伙,□□。”
操劳了一整日,老大打着呵欠将星歌送到房前,便要转身离去。可前脚刚跨出,他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叮嘱道:“俺们答应帮你找你爹,但你可不许乱跑哦。否则你爹爹寻来,见不到人,可是会失望的。”
“小歌不会乱跑!小歌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星歌嗲着嗓儿,“如沐春风”地挥手送别走老大,刚一转过身,神色剧变。
一股清霜寒意从她的身上涌出,混着些绞色的煞,肆意畅快地在她周身流转,好似在宣泄被压抑日久的本性。随其跃动,星歌的目光渐渐清冽,她摩挲着腕上早已匿形的血镯,凝望侧房里那一团墨色的虚空。
为了不伤到这些凡人,星歌不可谓不煞费苦心。那些来自血珀中天仇之海的煞气被她强行收束在体内,与分情轮回诀冲突正盛,她实在是难以约束其长久。好在凡人们给她了一间矮房独处,她也可稍稍释放出煞气,尚能轻松些。
方入侧房内,便是好一阵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来得仓促,这间矮房里并无甚用具装饰,唯有当中一张木床,其上铺着小伍几人不知从何处觅来的厚毛毡,除此以外一无所有,当的起“家徒四壁”这几字。
星歌习惯了妙音宫里的锦衣玉食、仙娥服侍,起先还有些不适应。只身躺在那混着些腥臊味的毛毡上,星歌只觉得一阵麻痒感突兀袭来,惹得她立刻蹦起,无奈地回望毛毡之上。
“啪!”
一掌,星歌翻过手心,看向其上被自己拍扁的一只小黑虫,脸色里也多少带点黑。
好哇,竟然还有跳蚤?
不过,能触及一位仙子的肌肤,跳蚤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星歌晃了晃小脑袋,抛去那些古古怪怪的杂念,单手虚按在毛毡之上。一阵流光卷过,毛毡顷刻焕然一新,其中潜藏的虫豸被星光卷起,丢入了不名虚空之中。
“咳……”
动用仙术,胸中毫无意外的一窒,星歌也习以为常地一拳锤向自己的胸口。待到自觉舒坦,她便盘膝坐于毛毡上,双耳微曳,行那谛听之事。
邻间屋内,别有一番光景。
……
邻屋床榻上,卢司尉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就是入不了睡,会不了周公。惹得他那娘子气哼哼地将才吹熄没多久的蜡烛再次点起,借着微弱火光瞪向自己的夫君,叱道:“你犯什么毛病?赶紧睡觉!”
“婆娘,消停些可好?在想事儿呢!”
没了外人,卢司尉嘴上便硬气了几分,没好气地怼了回去:“刚才若非人多,我早就……哎,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一个小娃娃而已,至于眼都挪不开了?”
“你还说!还有脸说!”
他的娘子一听,顿时气得怒发冲冠,当场扑来攥住卢司尉腰间的软肉,毫不留情地使劲一拧,痛的某位只知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家伙嗷嗷惨叫:“你要是这几年争气一些,妾身至于见到孩童就挪不开眼吗?怀了几年都没怀上,反倒还怪起妾身的不是了?”
说着,她的话音又柔和起来:“若是……若是成婚时就有了孩儿,如今,应是与这小娃娃一般大了吧。”
这下,卢司尉彻底失了言语。纵使腰间痛得他面色扭曲,他也唯有将自己闷在被褥里,置气去了。
……
真是一对欢喜冤家呀……
如此温馨的一幕,听得星歌心领神会、笑意盈然。自下凡以来,星歌遇到的所有人——这夫妻俩、看门的老翁、小伍的乡民们,他们每一个人的性情都是鲜活的,拥有星华谓之“皈依”的红尘之气,星歌则愿称之为“人情味”。
比起天上的神仙们,他们拥有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弥足珍贵。
……
“这小娃娃,也不知道她家人身在何处。妾身可是满口答应了要帮她找寻。”卢娘子缓了一缓,一想到此事,又发愁自语道:“北面西面几座大城都打得利害,那道崖死了多少人啊!这丫头从又崖边来,她亲眷莫不是……对了,你好歹一个司尉,就不能派人去帮着瞧瞧么?”
卢司尉从被褥里探出一只眼,闹别扭似的瞥了眼自己的娘子,继而瓮声瓮气地抱怨道:“我能怎么办?婆娘,此乃战时,各地乡军都被那些巫老爷们使唤来使唤去,给他们那些所谓的正规军擦了多久的□□?结果还不是被雨教打得一败涂地。那几位巫大人还住在隔壁呢,他们一日不走,我这司尉就是一日空衔。派人?别说派人,巫老爷们能让那几个小伍向老子复命,已算是‘大度’二字了。”
“嘁,没用。”
卢娘子虽然嘴上说得利害,但她也知道自己夫君说得是事实:“真是苦了这孩子……她姓星,名歌,这倒是个少见的名儿。实在不行,妾身明日去问问镇里的猎人和婶子,托他们帮忙留意着姓星的过客,兴许有机会。”
天下万民苦巫士干政久矣。从前是不敢反抗,如今皇天不负,总算出来个肯为生民立命的雨教,大伙明面上缄口,心里其实都大呼畅快,小伍五人如此,卢司尉如此,她娘子亦如此。
……
星歌听到此处,心头涌起一阵暖意。
凡民们的朴实,终于让她稍稍体会到了华姐姐为何曾在长久的时光中流连凡世——清冷的星宫与长公主殿,星华能在那里寻得父母弟妹们的温暖,但星族各自有自己的职责,又免不了只身孤寂;辉煌的天宫与仙域,星华能在那里磨练世故,修习仙法,却始终换不来相待真情;唯有凡尘,仅有凡尘……
或许,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
星歌心满意足,正欲收起感知,也去会上一会周公。
……
“等刻,你刚才说什么?”
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喝声响彻室内。
卢娘子震惊地瞧着原本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夫君被雷劈了似的突然坐起身,神情严肃了不知百倍。她一愣,话语反倒磕磕绊绊起来:“说……什么?”
头一遭。
“我问你,你刚才说什么,这丫头姓什么?”卢司尉面上并无任何玩笑之意,甚至有那么一些“声色俱厉”的味道:“可是姓‘星’?”
卢娘子也怪了,听都听到了,这死相莫不是在消遣她?她亦冷下脸,不甘示弱地叱道:“大半夜的鬼叫什么?听到了还问?”
卢司尉却没管这些,又严肃地追问道:“哪个‘星’?”
“哪个……‘星’?”
卢娘子一听也有些愕然,疑惑回道:“星……那小丫头也没说啊,叫星的,理当就是星辰的‘星’罢?星歌,想来便是星辰的星,歌谣的歌。”
“星……歌,星歌……”
卢司尉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就好像此中有甚天大的关节。
…………
一个“星”字而已,这凡间还甚讲究不成?
星歌原本都打算静神歇息了,听闻此言,她又好奇地竖起耳朵听了下去。
……
“婆娘,去,把柜里那口木箱子打开,将最底下那物拿来。”
卢司尉沉思一阵,使唤起了他娘子,自己却若有所思地端起床边的蜡烛,披上件衣衫,急匆匆地便要向外去。他娘子虽然疑惑,但见自己夫君这般模样,也知趣地未曾打扰他,嘟囔抱怨着将木柜深处一个飘着松香味的大箱子抱了出来。这里面,存着他们从轮当面对到谪游四方的全部家当,有卢娘子的嫁妆首饰,亦有卢司尉的官印朝服。
最下那物生得是个泛黄的画纸模样,因其叠起封存箱底日久,其上虽无甚埃尘,刚拿出,亦是一股陈纸之味飘散。对于此物,卢娘子并无甚印象,只知是某件夫君压箱底的存货。
须臾之间,卢司尉从外归,手里攥着块烂墨。见那画纸,他疾步上前,从他娘子手中一把夺过,将其缓缓展开。
原道是一幅缉捕令。
右侧三行,其字曰:“案犯某女,星姓佚名,于巫法三十五年王都劫龙王牲醴,邪道雨教奉之为神明,宣扬其功,惑民信奉,其罪当诛。现悬赏金银各百两,于国上下寻捕样貌相似之女。献其首级者,二百两;活捕,再赏黄金千两。匿而不告者,与犯同罪。”
左侧,以粗浅的笔法勾勒而出了一张女子面孔。
“怎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怎还存着?”卢娘子使着眼神在画上连逛了好几圈,还是不得要领,不过,她倒是依稀记起了这幅缉捕令的来历:“十多年前,我等成家之时,阻卜朝廷好像是下了这么一道令……”
“对,你竟还记得。”
卢司尉的神情无比凝重:“此令出,全国上下,死了多少豆蔻年华的无辜女子?但凡与这画上女人有一丝相似之处的,通通被处死!这桩惨案,震惊天下,雨教亦因此而反。”
气氛渐渐沉重……
卢娘子实在没法子再接下话茬,他们的目光同时汇聚于这张单薄的黄纸上,都明白,这小小的一张通缉令,早已累积下了万千的冤魂的重量。
……
星歌总算听是明白了。
看来,这卢司尉是把她当成了这凡间的某个重犯,还姓星,这不就巧了嘛。难道……自己这幅模样还不够可爱么?还能惹得一个凡人忆起十年前的旧事?
星歌眸中微微亮起了一道星光。
她一直在听,却从未真正用眼去看。原本,她对夫妻之间闺房逗趣没甚兴致细瞧,谁知这二人却浅尝辄止,反而用一席话成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
“可是,这和那丫头有甚关系,你总不会认为她这么小的一个娃娃是十年前朝廷重犯吧?十年前,这娃娃才几岁啊?”
沉默半晌,卢娘子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卢司尉却并未解释,只是简简单单回了一句,仅有十二字。
“你再仔细瞧瞧那令上的画像。”
两道,不,是三道目光齐齐汇聚于通缉令上,所见皆异。卢司尉看见了一个十年前的朝廷重犯;卢娘子则瞧见了一位眉生霜雪、风骨柔情的女子。
那么星歌呢?
星歌看见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