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几个意思?
严冬惨切,寒气凌冽,不周来风,玄冥掌雪。
在星歌曾经根据仙者们的描述而生出的第一印象里,说实话,玄冥的样貌就是只不苟言笑的老乌龟。玄冥——玄武嘛,二者关联紧密,如今的四象之神玄武,说难听点不就是只乌龟吗?因而星歌在没看到这段回忆之前,也就理所应当地将他认当成了另一只统领北方仙海与凛冽严冬的乌龟,或言,至少相貌音容应当像个乌龟。
然而在眼前的画卷中,玄冥上神竟是这么个少年郎的模样,一袭白衣胜雪,风骨翩翩,立刻就让他在星歌心里的刻板形象大为改观。毕竟,爱美之心,仙皆有之,仙皆有之嘛……
有一说一,看久了,星歌还真就看出了那么几分味道,向来稳定的情绪又不怎么稳定了。
于是乎,为了不让自己嘴角已经快溢出来的笑容显得太过明显,更是为了维护一位上神在小仙眼中的尊严,星歌选择咬起了自己的手指甲,但她那目光却始终不安分地转啊转,泛起了一丝潋滟波光。
离朱并未注意到这些,一提到玄冥,他好像沉浸入了另一个世界中,目光沉迷,似乎是在说一位毫不相干之仙的故事,但又更像在重温故去的回忆。
“北方九辰,应化分精,是为天蓬、天任、天衡、天辅、天英、天内、天柱、天心、天禽也,谓顺支辰,总御阴阳,契合天机,主张造化。天蓬尊上为九辰之首,辅佐九宸上神——北极紫薇神霄九宸大帝,即当今的星族星帝陛下,另八辰环列四方,拱卫之。离朱不才,乃其中天英星,这代玄冥禺京道友,是为天禽星。”
“嗯。”
星歌茫然地点了点头。这些,她大致知晓,但她不明白离朱为何要将这些仙尽皆知的常识着重重复一遍,难不成,是想特别强调他们之间的同僚情谊?
“千百年来,玄冥道友与吾各掌南北,时时于各自仙海交汇之处同而修行,出入成双、相谈甚欢,可谓知己也。”离朱的话音渐渐低沉了下去:“而后,此番光景,经年未曾改变,直至星河之战一役。”
星河之战……
提及此,星歌唯有默然。那场华姐姐亲自参与的战争,算是彻底改变了六界的格局,让无数的生灵徒增悲欢。不曾想到,其余波,竟也波及到了天上这对。
画卷中的时光飞速逝去,白驹过隙、瞬息千年。期间,有星官的诞生,有近神的崛起,有古神的凋零。在这北方九辰中,近神天蓬与天衡后来居上,各自修成了上神,反而走到了离朱与玄冥这些古神的前面,成为了他们的“尊上”与“前辈”。而从前逍遥肆性的古神们却一个接着一个,或自愿、或被迫地让出了自己的神位与天职,尽皆去向仙隐地,荣辱不关云水身。
九辰璀璨依旧,可在这片广阔无垠的星空下,古神上神仅存的一根独苗天任上神,为了维护古神的尊严甘愿轮回百世,也要阻却天蓬等近神染指他的宫中仙;除了羽化亡殁的先北极紫微大帝,诸位帝君还是那个帝君,但他们麾下的众神却渐渐轮替,被近神所取代;甚至就连与二仙关系甚笃的月下神狐与孟庸也被玉皇大帝硬生生拆散,成了天上的月老与奈何桥畔的孟婆,从此天人永隔。
离朱与玄冥,他们就像是一对见证者,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也见证了古神的黄昏。画卷中的景色日渐稀薄,红衣公子还是从前的那个少年,未有多少改变。但白衣公子的面目却渐渐阴郁,蒙上了一层晦涩难明的迷雾。
之后的故事,不用离朱说,星歌也已知晓。无非是历经数十万载的苦修与尔虞我诈,玄冥即将功德圆满而晋升上神,给古神狠狠长上一回脸。奈何天蓬与天衡从中作梗,棋差一招,功亏一篑,最终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
唏嘘。
离朱话未尽,星歌已经自觉地唏嘘起来。如此看来,自己这位“前世”也算是个苦命仙,落得这么个下场,星歌深表同情。
但同情归同情,她能答应离朱,做到真正的“归还一切”吗?
还是那两个字——“不能”。
显然不能。
出于继承自星华的“悲天悯人”之心,星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正要感慨万千地上前拍拍离朱兄的肩膀,以示共情与安慰。可这股情感刚刚酝酿来了一半,画卷中的一幕却深深抓住了她的目光,再难挪开半分去。
这是……
与之前的模糊不同,此时的画卷,那可当真是清楚的很呐!甚至清晰到其中“耳鬓厮磨”的两仙面庞上,每一处细节都尽收眼底。
日沉信步上堂阶,雪惹浪染没风靴。
折得白菊华一朵,凭君簪向银钗边。
神宫妆台畔,二位公子对镜,一立一坐,含笑温存。白衣公子的发丝披散如云,有若玄墨点染;红衣公子立着,拂过他的额角,为他绾发。似是感到了额前手指的温度,白衣公子回眸,他俊美的侧颜半隐在发中,薄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随后,公子单手后抬,清寒之光微闪,一朵洁净的白菊绽放,缓缓飘向红衣公子。
红衣公子顺手接下,笑意嫣然,甚至其中还透着些许顽皮。指尖相碰的刹那,两仙皆是微微一颤,一暖一寒两股仙气无声相融,至红炉点雪,恍然非平时之境。
巧手拂,绾合发,当时年少冬衫薄,白菊生在银钗畔。
这这这这这……能算是“耳鬓厮磨”嘛?
星歌浑身僵住,仿佛晴空里给劈了道闪子,震她的呆在原地,长大了秀口。总之,就是一句:我看不甚懂,但是我大为震撼。
离朱回忆得太过入神,以至于都没瞧见画卷同现了他脑海中的记忆景象,还在那里自顾自地长篇大论,嗟乎感叹:“……,玄冥道友此生,跌宕苦难,唯有一诗可覆之。谓之: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霜。”
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霜??
冬神青女?菊?
说到菊,那不就是……
星歌再次大为震撼。
……
“流苏仙子她也算是近神中的一个异类,不避近神与古神之嫌。本君听闻流苏与玄冥小子结识已久,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玄冥小子的态度一直不明朗,二仙之间还闹出了不少笑话。再加之这代玄冥的名声一直不好,灵宝天尊对二仙之间的事也就不置可否,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这回玄冥下界渡劫,晋升上神,流苏还特意派了天兵暗中保护,但运簿丢失也并非司命星君与她能左右的,只能说是阴差阳错罢了。”
……
曜华在翻天镜里的话犹在耳畔,星歌这么翻来覆去一想,前后的疑问一串,念头顷刻就通达了。
好个“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好个“不明朗”!曜华说得还是太委婉了。
玄冥上神素来不好的名声,与流苏始终没有定论的婚事,该不会都是因为……
“哇哦。”
星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惊叹,神情更是杂乱的没个章法。离朱闻声,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然后,这位仁兄总算是看见了画卷中的自己与玄冥。
冷场几息。
“不对,这不能看,不能看!”
离朱大惊失色,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红晕骤起,从脖子直直升到脸颊,很是顺溜。不过,他的本体就是只红羽禽鸟,面颊偏赤,因而在旁仙看来,实际上也没红到何处去。
“道友啊,这段……不妨详说。”
星歌掩口偷笑着,带点坏坏的小心思望着离朱手忙脚乱地将画卷一合而起,垂首斜向后视,扭捏尴尬的无地自容。
“不,不……不敢。”
这下,离朱连话都说不全了,只知低头做凡间的鸵鸟,磕磕绊绊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就再没了言语。
那画卷的确是闪着光亮消失当空了,但离朱也不能当着一位上神的面大摇大摆地逃走啊!这欲盖弥彰的,他只恨自己没有夜神那随时随地融入夜色的本事,是得不知名奇仙所撰写的《仙界处事三十六策》第三十六条之真传——路遇尴尬,宜原地消失。
“咳咳,那个,离朱道友啊,本上神甚是同情您二位龙阳……啊不,伉俪的遭遇。”
良晌,星歌嘴角的笑容终于抑制不住了,一泻千里。龇牙咧嘴了好一阵子,她才不容易地板正面庞,严肃又活泼地上前,终于重重地拍到了离朱的肩膀上:“古言道:‘食色性也’,都懂,都懂的!”
伉?俪?
听听,这说得是仙话吗?
离朱的嘴角抽了抽,欲哭无泪。
“嗯?道友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是?”
星歌睨了他一眼,见离朱虽然默不作声,但面庞上刚染到双颊的红晕又作声势,直往上三路冲,她便觉得还是不够,又一本正经地扳起手指头数啊数,准备再添把火:“怪了怪了,二位公子之间,除了那种……关系,还能有什么?”
越说越歪,听得苦悲的离朱嘴唇抽抽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了甚虚邪贼风。
星歌支愣着一只手指,来回踱步,就着那离朱一时感概引来的诗句,还挺像模像样地胡诌了起来:“啊,对对对,本上神想起来了!青女,是青女!青女全名青霄神女,凡民谓之霜雪女神。再不济,玄冥道友的真身难道是个女子?对不对!”
“不不不……不是。上神您别猜了,求您别猜了!”
这回,离朱是真快哭出来了。
“好看不?”
终于,一个声音适时从旁悠悠飘来,传入星歌耳中,替离朱解了围。
“挺好,挺好。”
早已磕糖磕齁着了的星歌跟本未曾在意这话究竟是谁问的,还意犹未尽地点了点头。随后,她从善如流地下了定论。
“生平仅见”。
“玩够了没?”
那个声音又不紧不慢地问道。
“没,嘿嘿,没……”
星歌笑得简直像个憨痴,可当她反应过来那话是谁说的之后,星歌只觉得一股凉飕飕的寒流直戳她的脊梁骨。在离朱的感知中,身前那位憨笑不止的上神仿佛突然受到了偌大的刺激,顷刻间噤若寒蝉,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
自方外飘来的声音对星歌“识趣”的表现甚为满意,隐没了去。星歌僵硬地左右扭转了几回脑袋,环顾四周,心里大倒苦水,身如芒刺在背。
好不容易放肆玩笑一回,是怎么让那家伙看到的?离朱的仙障不还好好的立在那里吗?
与某位帝君相处久了,她似乎已经全然忘了帝君与寻常神仙的修为差距究竟有多大。区区一个上仙的仙障,在天庭六御的眼里,自然形同虚设。
“呃,离朱啊,那个……唔,玩笑就……就到此为止。你与玄冥之事,本上神大致晓得了。”星歌支支吾吾地绩织言语,重归凌霄殿里那股上神的端庄从容:“你之前说,要本上神……归还,是吗?”
离朱见话题好不容易才给兜了回去,心中大感侥幸。难道是三清爷爷实在看不下去他出丑,垂怜了他?不敢怠慢分毫,离朱赶忙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再度向着星歌深揖一礼,言语顺畅且正经:“是,望上神成全。”
星歌同样熄了玩笑的心思,背着手踱步起来。当下,这还真是个问题,她该如何回应离朱呢?若直截了当的回绝,以离朱和玄冥那关系,恐怕仙界又多了个时时惦记着她、想着找她茬的对头。
下意识地,星歌虚虚望向仙障外,她知道,在某处一定有一双紫眸正在注视着她。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双紫眸中隐藏的墨色,总是能带给她安全感。
“如实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丝细微的话音飘入星歌耳中。
一句,如听仙乐,如闻圣旨,星歌踌躇不定的面庞顷刻变得坚毅,她退后半步,向着离朱深回一礼,字句沉重。
“抱歉,不能。”
“可……”
“本上神的力量早与玄冥道友凌绝仙气融为一体,互为根基,除非本上神死,否则,恕难从命。”
离朱无言。
“玉皇陛下不出几日,必将召开朝会探讨此事。离朱道友,本上神出于情分,对玄冥道友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出于自身原因,无法向你许下任何承诺,若你心中有所不平,欢迎对簿公堂。”
微祤的苦难是她一手造成的,星歌绝对不会辞拒;但玄冥上神的悲惨遭遇本就与她、与星华姐姐毫无关系,全然是由神仙们一手附会在初临仙界、“懵懂无知”的天乐仙子身上。此事,星歌只有情分,没有本分。
…………
赤色的仙障若冰雪逢暖消融,一道长虹破空而去。星歌目送着惊鸿的尾焰消失在天际,再转身,对向外面等候已久的两仙。曜华似笑非笑,高深莫测;荧惑殷勤上前,试探口风。
星歌寥寥应付了几句荧惑,便几步上前来,自然而然地走到曜华身侧,与他并肩。帝君饶有兴致地觑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如何?”
“你都看见了,还明知故问做甚?”
星歌闷了闷,除了心虚,她心里对曜华之前出言打断她“磕糖”还是有些小芥蒂。但表面上的她却理直气壮地翻了个白眼,鼻子嗡嗡出气,响亮地哼了一声:“真没意思!”
帝君眸光高睥,轻飘飘的一句就给挡了回去:“什么意思?”
星歌的从容丢掉了些许:“没意思就是没意思?什么‘什么意思’?”
帝君淡淡然:“本君的意思,不懂?”
星歌的从容丢了大半:“喂!您老说话能别打哑迷成不?谁知道您是几个意思啊!”
帝君:“什么没意思?”
星歌:“是你!你最没意思!”
帝君:“哦,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亲爱的小歌没看够意思是吧,觉得本君没他俩有意思是吧?很有意思么?”
星歌气急败坏:“行行行,没意思!都没意思!就你最有意思!行啦?”
帝君以单字表示肯定:“行。”
星歌见机会趁势反击:“哟?您老终于说累了,不废话了?”
“意思到了。”
帝君言简意赅,很精辟。
“……”
星歌偃旗息鼓,大无语。
一番刀光剑影过后,两仙谁都不理睬谁,但也仅过了不出小半刻的功夫,他们的目光又在不经意间对上了。
帝君乘胜追击,突然侧过头,耳语了一句。
“你可真是好意思啊!”
星歌招架不住,丢盔弃甲。
…………
就这样,两仙一路斗着嘴,踏着云,凌上月,归如风。
荧惑、小笛、归鹭仍同来时那般,共乘同一朵云,在天上横冲直撞。但这回,此朵小云儿没有前一朵那么苦命,原因无他,三仙皆在劳心费神,仔仔细细地揣摩前面二位的“惊世妙语”。
归鹭认为帝君约莫又在消遣天乐上神;让小笛无语的结果是自家上神日常被帝君辩得哑口无言;而某位天华宫的首席则在凝神倾听,一个字也不肯放过,心里猜测着此番对话中是否藏着华主的什么谍密暗语,须要他特别关照。
三仙绞尽脑汁了好半晌,终于哭笑不得地得出了一个同样的结论:
全是废话。
“等等等一下!”
出了南天门,都到了洞玄化应声天的入口处,守卫见两位前辈尊上联袂驾临,连忙行礼恭送。曜华前脚刚才踏入逆灵通道的漩涡,斜后方的星歌忽然想起了什么,高喊出声。
“什么意思?”
帝君驻足,回眸来,眉眼含笑。
“别‘意思’了!本姑娘忘了件要事!”星歌一指身后探头探脑的三仙,又向他挥了挥手:“您老带着他们先走,本姑娘去去就来。”
她这么正经一说,曜华反而不玩笑了。他的周身浮起一阵雷霆,将四周方域笼罩其中,明摆着就是不想让星歌再回那些是非之地:“又要到何处胡闹去?”
“妙严宫。”
星歌偷瞧了眼翻脸如翻书的曜华,干巴巴地说了三个字。
“不行。”
曜华面色无波,不复轻松玩笑。
“为什么?”
“给她一些时间。”
曜华的目光……幽深?不,只是平静而已。但这平静到无一丝一毫情感涌动的眸光,却让星歌心里为之微微发怵:“凌霄殿上至此地步,她需要时间平复。就像阿修罗王带来玄冥上神残魂,玉皇小子与整个仙界同样需要时间来平复。身在天庭,一切皆惘,唯有‘时机’最为珍贵。早一些,晚一些,都是你死我活。”
又来了。
惯例似的,曜华每隔一段时日就莫名地有感而发,蹦出来一句让星歌难以理解的“说教”与“警句”。但这回,她约莫似乎是懂了。
不就是:“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嘛。
向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