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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待到日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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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

    肩背在牵扯下,隐隐作痛。

    星华缓缓睁开黯淡的眸子,茫然地看向视野所及之内昏黄的“天”。那天上有一片橘色的火烧云,阴翳与橙光交杂,斑驳着,跳跃着。她内里的乾坤,动荡不安,围绕着这片烈火煅成的云彩盘旋而舞,时而有一粒星火从黝黯乾坤中逃脱,试图融入火云,可终究还是敌不过大地的牵引之力,被拉回向它的归宿。

    疼痛的滋味,星华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体会过了。

    她怎么会痛?

    迷茫之后,更有重重疑问萦绕心头。

    除去仙法鬼术,天上神兵,能仅凭一剑伤她星体者,万中无一。那些名剑:轩辕、干将、莫邪、龙泉、承影,还有失落于红尘的“天上第二剑”——湛卢,无一不是“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日月”的仙神之器;抑或是魔族“鬼哭黄埃暮,天愁白日昏”的诡道之器。

    区区凡世,怎么可能有凶物能伤到她?就算是此方世界江湖一等的神兵利器,也伤不了她一根毛发才对。

    但她身上的痛,那是实打实的。星华体会之,竟还颇有几分熟悉的新奇感。

    “醒了?莫动,你伤了。”

    此音起,下一刹那,光褪,暗生,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谁?

    星华皱起眉头,记忆有些割裂。她分明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凡间,又遇到了什么样的人,但就是记不清自己为何会重伤,更想不起这个声音的主人姓名为何。

    眼前的重影渐渐归一,星华偏过头去,这才看清,那所谓的“火烧云”根本就不是黄昏天空上的瑰丽云彩,而是一株株遮天蔽日的巨木树冠,在跃动火光的映照下,呈斑驳状。

    至于那火光,是她身前一堆小小的篝火,在寂静的夜中温暖明亮,噼啪爆着火星。那声音的主人就坐在对面火光阴影中,静静地注视着她。

    星华下意识地想起身,但浑身一阵酸软又跌了回去。这倒并非全因那股疼痛,毕竟,她是星辰,再加之分情轮回的磨灭,躯体上的感觉也仅仅是感觉,已不能掣肘她分毫。但她的身子此时此刻就好像在与她作对,她拼命地想坐起,却始终提不起一丝力气。

    对面那人见此景,赶忙起身,手脚笨拙地试图搀扶星华,但又生怕碰伤了她,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僵在了半空中。

    星华又试了几回,始终起不来,索性也不试了,安详地侧躺了回去。她目光警惕地打量着那只着丝绸单衣的人,看了又看,总觉得他身形的轮廓有些眼熟。待到他的面容于火光下映照的纤毫毕见,星华的心中“咚”的一声,记忆如放了闸的洪水,奔涌而来。

    临北关,林间杀劫,未知世界,身份暴露,以及……

    顾清风!顾清风!顾清风!

    …………

    顾清风同样皱着眉望着身前这个狡猾且倔强的女人,深吸了口气,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帮他挡了豹子的致命一爪,顾清风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当他一剑逼退了豹子,而她软倒在他怀中的模样,在顾清风的脑海中盘桓了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

    ……

    此地豹兽不似顾清风记忆中的寻常山豹,似乎灵智不低,狡黠非常,连用黄衫贼子的尸体作诱饵这事都能干的出来。而现在,一共四只,三只都已经死在了星华与顾清风手中,剩下的那只也并非不识时务,铜铃般的豹目中含着诡异的光,在戒备的顾清风与不省人事的星华身上来回扫视,最终还是选择了退却。

    豹子象征性地低吼几声,便隐没在了丛林深处。顾清风大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再防备贼子或山豹,将剑丢在地上,匆匆忙忙点起一只火折,借着火光下看。

    那惊鸿一瞥中,他原来真的没有看错,星华的血果然于常人有异。她的血刚流出是鲜红色的,但其色没持续几息,便在顾清风眼睁睁的注视下泛起了点点银光,须臾,已是由红转银,凝若白澒。

    若说之前,顾清风还对星华所言的隐疾、仙术半信半疑,而今见到银血,他约莫确实是信了。

    银血若滚珠,滴滴而落,而其下,是一道从左肩连至前臂,深可见骨的爪痕。而这也是顾清风此生第一回,面对一个三番五次戏耍于他的女人的伤势,他慌了。

    顾清风此子虽在用兵调布之上颇有一番心得,根源上依旧是个灵国贵族的公子哥,即便早年被先皇遣到了军中历练,还晋升成了个北三郡都尉,也并未见过多少真正的大场面。

    从他看见黄衫贼子的尸体就哇哇大吐便可知,若要让他真正去战事最严酷之地,与那些杀红了眼的敌卒一对一生死搏杀,去直面那些血肉横飞的景象,顾清风恐怕根本无法驾驭。而现在,他也的确无法驾驭当下星华的伤势。

    “该死!”

    顾清风一拳捶打在身旁的树干上,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数口气,他一咬牙,猛地从自己甲胄下贴身的丝绸单衣扯下一块边角,以手抖抖索索地按在星华的伤口之上,也不知道按对没有。

    但星华肩上那道伤痕实在是太长了,血止不住地往外溢,须臾,布条与顾清风的手便染成了纯银之色,在火折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

    深山林海,天寒地冻,顾清风的额角却冒出了几滴黄豆大小的汗珠。一条不够,那就两条!三条!顾清风那没由来的傲气可绝不容许这坏女人就这么死在他的面前!

    眼见着血还是止不住,他索性褪去了甲胄下的外衣,把自己那件价值不菲的貂皮大裘割成了十多块,一块饱吸了银血,便丢弃一旁。最终,在足足被银血浸染了四五块之后,星华肩臂上的血才得以止住,顾清风再笨拙地将她的伤口以布条包扎好,几乎都包成了个丑疙瘩。忙完松懈下来,顾清风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早已被汗水淋了个湿透。

    常人受此重伤,流干四五块貂皮的血早也就见阎王爷去了,可星华还是好端端地侧身躺在那里,双目紧闭,眉心微蹙,两颧透着些病弱的苍白,绝世的娇颜若神来之笔勾勒,在顾清风生起的小火堆的映照下,显得瘦弱,却又坚毅。

    紧绷已久的顾清风缓下神来,他觉得,单论星华这张颜,他就能看上一整天也不腻。

    …………

    直到星华醒来,顾清风也就真真正正看了半宿。

    “我这是……怎么了?”

    星华的记忆,停留在她扑向顾清风的那一刻。至于当时的心境,说来古怪,在星华见到那只豹子的尖爪挠向顾清风的后心的刹那,她心中咯噔了一下,也没多想,不由自主地就冲了上去。

    兴许是她高估了自己这具幻化星体的坚实;兴许是顾清风长得同南极长生大帝太像了;又兴许是星华在天上的“另一半”——星歌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变化,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好女不立危墙之下”,这是星华记事以来奉行的信条之一,而今,她亦惊诧于自己的转变,不由得重新审视起了自己的内心,以及对面那个毫不掩饰,直勾勾盯着她的顾清风。

    “怎?么?了?你难道不疼,感觉不到?竟然还来问小爷怎么了。”

    顾清风猛地站起,就好像星华轻描淡写之言是对他偌大的嘲讽:“鸿尘啊鸿尘。你还是女人吗?怎么什么都做的出来?你就……你就……”

    “就……咳咳,就什么?”

    星华不解地望着他,满脸无辜之色。

    顾清风瞪着星华肩上都快被他包成一个布疙瘩的“杰作”,握紧拳头、松开,话音显得有些沉闷:“你就……非要让小爷欠你一条命吗?”

    “啊?呵……呵呵。你憋了半晌就是为了说这个?”

    听闻此言,星华淡淡然笑了出来:“顾清风,事急从权,不及多想。本姑娘且问你,如若换作是你,你又是否会以身相救?”

    “会。”

    顾清风答得倒是干脆。

    星华坦然道:“既然会,那何来亏欠不亏欠一说?你我因缘际会,相识一场,我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陨于凶兽的利爪之下。”

    “那小爷我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这么作贱自己!”

    顾清风说着说着,忽然烦躁起来,咬牙切齿地道:“鸿尘,就算你……就算你时日无多,你也必须给我好好活着!听到了吗?活着!小爷与你还有一笔账要算,在那之前,你不许死!”

    他堂堂顾清风什么时候沦落到要一介女流来替自己“挡刀”的地步?

    每回一想到此,顾清风就感觉自己好像被狠狠羞辱了一般难受,他的骄傲,不容许他躲在女人身后,尤其,还是那个女人……

    星华沉默了一阵,她当然不清楚顾清风在想些什么,只当是他又发了哪门子疯,无奈道:“好好好!你放心,本姑娘一定‘无微不至’地照顾好自己,不让您老失望。”

    顾清风嘴上哼了一声,但还是上前来,极其小心谨慎地避过星华肩上的布疙瘩,想将星华扶起至半躺。奈何星华有伤,挪动不得,又不好找个树靠着,顾清风瞪眼了半晌,只得把自己褪下的薄甲搬到星华身后堆起来,姑且让她靠着。

    “你有何打算?”

    星歌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也未多说什么,任由他摆弄自己。良响,星华觉得自己肩上的伤似乎已经不那么疼了,遂问道。

    “打算?等你能走路了,再说吧。”

    顾清风横了她一眼,拿一块破布擦拭着他的金剑上的血迹。借着火光,星华望见了顾清风周身全貌,尤其他那一身略显扎眼的单衣。

    顾清风面目的棱角似乎比天上那位南极长生大帝更为分明,剑眉锋锐,桃目藏光,面上那若有若无的忧色,以及时而偷瞧星华状态的小心,喜怒哀乐蕴于神情之中,比之于天上飘飘然的神仙而言,少了几分仙渺气,多了几分人情味。

    星华后知后觉地扭头望向自己的肩膀,终于发现了缠在左肩上的布疙瘩,还有地上随意丢弃的几块貂皮。再联想到顾清风一身的单衣,她心下恍然,隐隐生了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滋味。

    一股寂静蔓延而开。

    半个时辰以后……

    “要不,你再睡会吧?”

    顾清风擦剑擦了许久,也没擦出个味道来,他将金剑往地上一丢,站起身,烦躁地来回踱步。两人之间尴尬的寂静让他难以忍受,尤其是星华还时不时看向他。

    星华看他,顾清风倒是不介意。但只要星华一看向他,他就不可避免地会把自己的视线挪到星华身上,亦不可避免地瞥见星华肩上的那个丑疙瘩。而那疙瘩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心结,只要顾清风每次一看到,心中便会有一阵莫名的烦躁感油然而生。

    星华也懵懵懂懂的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见顾清风来回踱步,还以为他是在忧心怎样才能返回临北关,遂说道:“都睡了那么久,早就睡饱了。倒是你,一夜未眠,何不趁此机会小憩片刻?归返临北关之事,等翌日清晨,卯日东升,再思量也不迟。”

    经星华这么一提,顾清风也才发现,自己的确疲累至甚了,浑身的力气去了十之八九,眼前也略微模糊了些许。只是之前注意力一直停在受伤的星华身上,才未曾察觉。

    鸿尘说的……倒也对。既然她睡不着,那只要自己合上眼,不也看不见那处“心结”了么?

    “那你……”

    “放心,本姑娘精神好着呢!一旦周围有异动,我即刻叫醒你。”

    “好。”

    顾清风也确实是累了,背向火堆,侧躺在林地上还未半刻,便悄然入梦,起了些微的鼾声。星华亦放空了自己,遥望着他背影的线条,伴着他的呼吸之声,静谧且安详。

    已趋近后半夜,如霜的月色渐渐褪去,群星也早已隐于云后。那一抔小小的篝火,此时此刻,便是这无垠暗夜中唯一的光。

    …………

    晓日东山去,烟霄北渚归。

    顾清风未曾想到,他这一睡,就是三个时辰。

    豹的尸体横陈在这片低地四周,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而那具烂的不成样的黄衫人尸骸也早已被顾清风在星华昏迷之时就捏着鼻子埋了。有了豹血气味为御,这几个时辰里还真未有什么猛兽侵袭,而那些黄衫贼子也不见了踪影多时。

    直到……

    “顾清风,快醒醒!”

    一声尖音刺破了顾清风梦中如浓墨般的黑暗,朦朦胧胧之中,他打了个呵欠,勉强睁开眼,却猛然瞧见了一张天仙般的容颜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你你你你……你是怎么站起来的?”

    顾清风顿时清醒了,砰的一声坐起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小伤而已,不妨事。”

    某始作俑者退开一步,像个没事人一般笑吟吟地站在顾清风身前。顾清风还以为自己没醒呢,用力揉了揉眼,可亲眼所见却由不得他怀疑。

    这女人……

    她肩上自己的“杰作”呢?她那深可见骨的伤痕呢?她病怏怏的模样呢?这这这……一夜之间,她便无医自愈了?

    顾清风咽了口吐沫,什么心结,什么烦躁,全都被他抛诸脑后了。亏得他还觉得自己欠了星华一条命,还觉得那女人轻描淡写都是逞强,敢情她那副模样都是真的,毫无掩饰。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这些所谓的“小伤”。

    这女人……还是人吗?莫不是贼老天降下个妖姑特意来戏耍他的?

    星华并未留意到顾清风奇奇怪怪的表情,她的肩臂在牵动之下依旧还会有丝丝痛感,但对她而言,疼痛,是再寻常不过的感觉了。百万年中,星华为了六界奔忙,直面过比这更为凶险的境遇,区区疼痛,不值一提。

    “卯日已升,我等离开临北关已逾六个时辰,关里你我的部下们怕是快急疯了。”星华伸出无伤的右臂。这也是她下凡以来,第一回,主动将手伸向顾清风:“该走了。”

    顾清风略微愣了一愣,目光上移。林间不知何时又起了薄薄的雾霭,才刚刚爬上山头没多久的太阳便又被这阵薄雾隐在了天上,只剩下一圈朦胧的光晕。说来也巧,星华所在之处正好没有树冠遮挡,那一圈光晕衬在星华脑后,如若佛陀的光相。

    没有犹豫,他拉起了她的小手。

    …………

    星华与顾清风此行,因心血来潮而起,因雾而乱,直至入此间,那诡异的雾气总是如影随形,一路相随。顾清风身为凡人,心中虽有所怀疑,但并未指明,而星华这个星族却早已真正发现了些许端倪。

    又是半个时辰过后,山势渐渐陡峭,树入岩宫晨雾新,云和草静迥无尘。星华与顾清风一路警惕而来,时时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贼子或猛兽。可直至山巅,一切风平浪静,就好像那些围追堵截他们的贼子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终于,两人联袂立于山巅最高处眺望,万里河山尽收眼底,不时有片片云雾从他们身旁流转而过,顾清风一时看得入了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行将羽化而登仙。

    星华忽然戳了戳他。

    “嗯?”

    顾清风不解地看向她。

    “抬头。”

    星华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便仰望天空。

    顾清风亦循声望去,旋即,他们看见了一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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