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普天之下
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此界凡人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乞求,会这么快就有所回应。
游街队伍方过卜城崇德门,钟鸣鼓声便起。但见那锦簇花海之中,雨姬按着祭典的流程,畏畏缩缩地迈开舞步。彼时官妓营丈红轩里,那飞旋恣意的倩影不见了,雨姬此时仿佛一个未经人事、初学祭礼舞的小姑娘,舞步磕磕绊绊,瞧得围观的看客们连出“嘘”声。
“怎么回事?好好跳!”
随车而行主持祭典的巫卜士见状,立刻蹦上高台,面色凶厉地呵斥她。雨姬吓得一缩,在巫卜士凶恶的目光中,勉强似个提线木偶般扯开手脚,可那舞姿怎么看怎么僵硬。
“好啊你!给老子下来!”
巫卜士大怒,掀开花车高台上的盖子,就把那可怜的小丫头扯进了花车中空的腹里。在旁人看不见之处,巫卜士扯着她的头发,对她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哪还有半分国之礼官的形象。
在这易卜界,巫卜士就是天,凌驾于王国之上,连各国国主都要让他们三分。一国政令颁布前,并非由群臣献计划策,那些昏聩的国主们反而恭而敬之地先请巫卜士们占卜祭天,听“老天爷”怎么说。等到“老天爷”说完了,再酌情采纳与卦象相符的进谏。
天下凡世千千万,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这些“天爷”哪有闲工夫给这些凡人帝王们一个个出谋划策?反正卦象如何,“天意”如何,全凭那些巫卜士随意解读篡改。
巫卜士遭百姓恨,官员厌,却依旧在朝廷里混得风生水起。这些人蛮横独断惯了,对雨姬这么一个小小的官妓,自然恶语相向。
那巫卜士拳打脚踢正爽着,忽觉眼前一花,花车腹中本就不大的方域里兀地多出两个人来:一位幞头束发,浑身散发着贵族公子的气质,面相却阴柔似女子;另一位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笑嘻嘻地像朵花,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你们……你们是谁?来人!来人啊……”
巫卜士眼睛都瞪圆了,手下下意识地一松,雨姬跌落在地,抽抽噎噎地小声啜泣,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落。
“别吵吵!”
星歌看着雨姬红红的眼眶,越看越觉心疼。她实在是气不过,上前来就是响亮亮的一巴掌,把那巫卜士揍的眼冒金星,“噗通”一声摔倒在地。随后,他发现,自己明明已经张开了口,后半句却卡在喉咙中,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姑娘,无恙否?”
芒种警醒地望了星歌一眼,再次提醒她切忌乱用仙术,又向着雨姬道:“长话短说,姑娘,我兄妹二人来自他国,不忍此国活祭陋习,遂行个侠义,救你离开。”
事发突然,雨姬呆滞了半晌,眼中燃起了些许生的希冀,可当芒种伸出手时,她还是微微一缩:“雨姬承蒙……公子厚爱,但……祭典……”
“害怕连累家人是么?”
芒种倒也是心直口快:“没关系,褪衣,我来替你!”
什么?替……替我?
可他是位公子啊?
雨姬更愣了。她位列官妓中“冠于芳首”之级,向来卖艺不卖身,往来出入于王公大园,见过的达官贵人,尤其是男人,不可胜计。期间,她见过嗜色成性的,见过自恃清高的,见过眼高于顶的,也见过真正的正人君子,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像芒种这样,随随便便就拉下面子,说出来易服而处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语。
他是男人吗?
雨姬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怀疑。
那巫卜士除了发出一连串恼怒至极的“呜呜”声,便再没了下文。说到褪衣,芒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于是这倒霉的家伙,继话不能言之后,再次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星歌配合地变出几根银针,装模作样地往巫卜士的后颈处几个穴位扎了下去,实则微微动用一丝仙术抹去了此人的记忆。可仅仅就是这一丝仙术,也让身体欠佳的星歌胸中一闷,颇为难受:“小妹妹,咳咳……别怕,这家伙什么也不会记得的。”
旋即,她瞥了眼芒种,不怀好意地一笑:“对了,小妹妹,莫要怀疑兄长的性别。在本姑娘之前,家里一直缺个女娃。兄长因相貌生的柔美,便一直被家父母当做女娃生养,宠坏了。自那以后,兄长便有了这男扮女装的癖好,改不回来了,你懂否?”
“唔哦……”
星歌的话,雨姬虽然听不太懂,但是她大受震撼。
星歌面相本就偏幼,称呼芳龄二八的雨姬“小妹妹”按凡人的“常理”而言,总显得有些怪异。可她拿着银针扎人的那股凶狠劲和脸上人畜无害的小表情,却让雨姬根本不敢小看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小姐姐”。
星歌所言,她自然是相信的。
前半部分,芒种听着还面带微笑地附和,可越是听越是不对劲,听到最后,她的脸都黑了。但为了配合演戏,她还是强颜欢笑地点了点头,勉强从牙缝里逼出了几个字:“姑娘,我自有办法脱身,你……大!可!放!心!”
说着,芒种恶狠狠地剜了星歌一眼,星歌却反而报以灿烂的一笑,权当是之前芒种占她便宜的惩罚,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嘛!本姑娘这位兄长啊,别的不说,穿起罗裙来可是比女人还女人。交给他,绝对不会露馅的,你就安下一百个心吧。”
“……”
芒种彻底没了言语。
思虑良久,终于,生的希望还是盖过了种种顾虑,雨姬下定了决心。
…………
花车外,围聚而来想要一睹雨姬芳容的百姓可不在少数。不少人敬拜花车祈福,同样也是想接机瞧瞧号称“卜城首姬”的舞姿、容颜几何,是否真有传闻中的那么神乎其神?可等他们跪拜完抬起头来,那深藏花团中的倩影却不见了踪迹,这不是看了个寂寞?
喧哗声渐起,无论游到哪条街,人群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好事者在推涛作浪。“嘘”声此起彼伏,竟隐有盖过祭典锣鼓的势头。
千呼万唤始出来,终于,“雨姬”在巫卜士大人一番“好言相劝”之下,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敞开了心扉与舞步。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裳。
芒种一方轻纱半遮面,身着华丽的祭典礼服,款款而出。相识这么久了,星歌还是第一回见到穿着霓裳羽衣的她,红颜玉面,艳若夏花之绚烂;眉眼遁机,凝含冬霜之傲骨。
“噔啷!”
嘈杂中的拨弦一音,尖利若杜鹃啼血,直刺苍穹。
那一瞬,观者皆静。
芒种虚按琵琶,足下圆出,在百姓们万众惊艳的目光中迈出了她的第一步。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霎时,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一身须眉装束的雨姬定定地立在花车腹内,透过花团的间隙,窥得芒种惊为天人的舞姿,不知不觉已有些痴然。
究竟是夺怎样的造化,才会让世间诞下这般男子?
男装倜傥潇洒,女装不输风骨,甚至连舞步都如此的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集貌才侠义于一身,实乃雨姬生平仅见。
星歌相当满意的点了点头,她的阿种果然不同凡响。只不过,她始终有一点想不通,芒种就算穿上凡间霓裳羽衣,也足以艳压群芳,更莫谈是神仙的华服了,可她为何还要时时以男装示人?难道就因为……她与开阳的那些“破事”?
是也。身疾易治,心疾难医。
“好啦,别看啦。”
眼见着雨姬的眸中已经布满了惊艳,再这么下去,都快要沦陷在芒种的舞姿中了。下凡一趟,星歌觉得她不应该招惹上这朵小桃花,以免气运有所掣肘,遂轻咳了一声,道:“小妹妹,给,把这黑纱戴上。一会时机成熟,你千万要跟紧我,寸步不离,我带你走。”
“走……能去哪里?”
雨姬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她历世十六载,除了官妓营里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除去琴棋书画舞,她什么也不会,什么风雨也未曾体会过。一个连卜城都没离开过,见惯了荣华富贵的少女,初临外面的万丈红尘、大千世界,教她如何不迷茫?
星歌挑了挑眉,洒脱一笑:“小妹妹,此言差矣。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得?即便除了琴棋书画,你再无其他趁手技艺傍身,这不还能去北地各城正经的乐坊里做个乐师?去个偏僻的乡里搭台唱曲?天无绝人之路,普天之下,唯有‘自由’二字,最为珍贵。”
“普天之下……”
星歌一袭言语,让涉世未深的雨姬陷入了沉思。
“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几何?”
星歌说了半晌,终于想起来这位“雨姬”姑娘的真名还尚未揭晓,便如此问道。可谁知雨姬似有哀伤地摇了摇头:“奴并无名字。教坊里,惯常称奴为小雨。”
“可有姓否?”
“亦无。”
“罢了。”星歌有些无奈,眸光微抬,遥越天穹之上。冥思片刻,她灵光一现:“你若不嫌弃,随本姑娘之姓如何?便叫……星雨,字……字……唉呀,想不出什么好的……”
雨姬却轻笑着止住了星歌的话语,展颜道:“奴能得二位贵人相助,已是蒙恩福泽,岂敢有所僭越奢求?一姓一名,便足矣。”
言谈之间,花车游毕最终之街,直往城外护城河畔临时的搭起的祭天台而去。芒种一曲舞罢,已盘膝坐于案前,静默调息,且待“献祭”之时,亦是她了结这凡间的烂摊子之时。
而土地仙与那石头精早就依着她们的吩咐,先行至终祭之地,在周围一圈布下了凡人不可见的阵法,以防不测。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星歌眼见时机成熟,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小的竹节,她随手一挥,点燃了末端的引信:“往后,便不必以‘奴’自称了,你既已随本姑娘姓,便莫要卑躬屈膝,辱没了此‘星’之一姓。”
呯!
火树银花,给那易卜界的天,映来一片璀璨如雨的星辰。
…………
借着烟花的闪光,城外一众参典者的目光皆被吸引之际,一道略显臃肿的黑影从花车上一闪而过,借着弥散的硝尘,混入人群之中。
“谁放的烟花?滚出来!”
那跳大神跳了好半天的巫卜士被烟花声吓得一抖,恼怒地再次跳上花车顶。他果然没有星歌与芒种等人的记忆,等了半晌,见无人出来承认,而“雨姬”还在,便安下心来,向周围的属下吩咐道:“你们几个把她看牢了!谁再出了差错,有你们受的。”
他的属下们忙不迭地应声,那家伙则趾高气扬地瞥了“雨姬”一眼。可这一看不要紧,分明衣着一模一样,分明容貌相差无几,眼前这位的气质却与几刻之前那个畏畏缩缩的雨姬如有云泥之别,眉眼中的厌恶与傲骨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而出。
巫卜士虽觉有些不对劲,但这里可不比城中,城外的祭天台四周都是来观礼的达官显赫,他亦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动干戈,遂恶狠狠地瞪了“雨姬”一眼,就此作罢。
扮成雨姬的芒种自然懒得同一个凡人一般见识,理都不理。
“吉时到!请龙牌!”
护城河畔,主持祭典之人将花车团团围住,几日前便从南方出发的十巫十道打蘸而来,逢庙必入,逢神必拜,恰在此时到达卜城城郊的祭礼台。而此前一直在王宫中供奉的龙牌则由巫礼部派明黄八抬大轿请出,十六力士拱卫,再安置入河畔已经搭好的龙棚里,供达官贵人祭拜祈福。
一轮祷词参拜毕,终至传统的“牺牲”环节。与其他凡间惯常的祭龙王、请龙牌不同,易卜界还保留了上古“巫”之一道的习俗,除了各类香火贡品,还有一个用于活祭,献给龙王爷的美娇娘。
芒种在那些礼婆的簇拥下换上了一套鲜红色礼服,上用金线银丝绣出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更衬得她的桌尔不群。自古以来,龙与凤在凡人眼里便是出入成对,象征着他们的王权至尊,于是乎,此界的凡人天真的以为,只要献祭一“凤”,就能得到龙王的青睐。
只可惜,四海龙王敖姓一家终日奔波于各个凡世布雨,哪里有空回应这小小易卜界百万凡人的祈祷?而他们正真应该求的神仙,此刻,正被他们亲手送上祭台。
芒种在巫卜士的看守下,一步一步走向高台,将为这大旱日久的凡世带来节气与雨露甘霖,土地仙和石头精在外围护法守候,雨姬则混在人群中、体会着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自由”,众仙各处其位,各司其职,可唯独到星歌这里,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星歌站在参拜伍列之首,神色古怪地看着那方金光灿灿的龙牌,嘴角略微牵动了一下。
先前,趁着烟花爆响,硝尘弥漫,她揽上雨姬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闪身从花车上飞出,可把雨姬那小姑娘吓得够呛。
离开花车,她们还须等待芒种布泽毕,便混入了达官贵眷等候在旁的一群仆从里。可兴许是星歌的衣着太过华丽之故,不知怎的,她就被人群裹挟进了参拜龙牌的队伍,不得不去参拜那不知道是哪方龙王的龙牌。
上神!星歌现在的身份可是一位上神!以上神之尊去参拜一条小龙,倒还不是星歌抹不开面子,而是她怕自己一旦真正拜下去,天上那只小龙立刻就会因修为之别而吐血三升。
继天衡上神、天蓬元帅、西王母之后,她可不想再被一个毫不相干的神仙给惦记上、
星歌站在人群之首,迟迟不拜,不出片刻,已然惹来诸多或好奇、或不耐的目光。反正也没人认得她,星歌索性出演了一回富家刁蛮女,向那龙王牌牌虚虚一礼,便不情不愿地挪回到人群中,活像个恃宠而骄的小丫头。
就在此时,芒种已走上高台顶端,身前丈许远处,便是滔滔护城河。诚然易卜大旱数日,但此护城河与北地大江相通,暂未被旱事波及,仍旧水泽丰润,鱼翔浅底。
行打蘸之事的那十巫十道徐步上前,为首二人一左一右,与芒种并立,也是一巫一道。道者端着口宝剑,巫者捧着张黄符,后方道巫之士人手持一祈雨文书而焚之。
“顺天运,拜龙王,献祭此女,以求亿兆安泰!”
道貌岸然的道士挥剑割向了芒种的皓腕,诃佛诋巫的巫士凭符念起了无用的咒言。
“……风起,雨来!”
虽说无用,但那一场万民期待的救命雨,终归还是来了。
愚昧。
芒种摇了摇头,未给那道士把她当做祭典“牺牲”的机会。在那些达官贵人的惊呼声中,她纵身一跃,决绝不顾。
轰隆!
但见那天际处,悠悠风色转瞬飘来,顷刻间,久违的云雾已全然遮蔽如血的残阳,天边红日无光,地下黄沙生翅。纷至沓来的声声炸雷,电灼霆鸣,更将一干人等的丑恶面相衬得惨白。
“打雷了!”“天将雨!”
天地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引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而芒种也在下坠那一瞬借着万民气运的汇集布完了泽,节气虽迟但到,又何愁雨不至?只是,她有意无意地将那几道雷霆与自己“献祭”相连,前后一托,仿佛老天也为之倾泄怒火,哀悼无辜者的逝去。
真就个土陆滚波涛,雨漫乾坤。一片混乱之际,星歌携着雨姬正要与芒种会合,却见那密密麻麻的雨帘子中突然窜出来一道黑里透着点红的浓厚妖气,将还在下落的芒种一卷而走,不见了踪影。
“龙王爷,是龙王爷显灵了!”“龙王爷来接人了!”
不少眼尖的贵族瞅见,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忙不迭的大礼参拜。而那几个靠着忽悠人起家的巫士道士那里见过这种阵仗?他们眼见着自己拙劣的“跳大神”竟然真的招来了“龙王爷”,反倒有些不自信了,瞠目结舌,连跪拜都忘得一干二净。
人群中,星歌却最心急如焚那个。她是神仙,一眼就看出那东西哪里是龙王爷?分明就是个浑身妖气弥漫、背生双翼的妖怪。
好嘛,当着她的面劫她的仙?这妖怪,也忒嚣张了些。
顾不得再隐藏神仙的身份,星歌把雨姬交给狼狈赶来的土地仙,嘱咐他照顾好雨姬,就当着一众仙凡的面,当场扶摇直上,腾云驾雾追了上去。
瞬息千里,星歌凭着芒种布雨的东风与上神修为,一路飞驰,渐渐追上了那只怪鸟。身还未至,首先气势上不能输,星歌瞪圆了杏眸,在后方遥遥嗔道:“呔!妖怪休走!速速停下。”
结果那怪鸟还真就听话,停下了。
这样的展开,让星歌有些措手不及,她气势汹汹地飞到近前,刚想拔剑对峙,却见那怪鸟滴溜溜一转,化成了仙形,而芒种则毫发无损地站在另一边的云上,神色有些迷糊,似乎还弄不清发生了什么。
“道友是何方神圣?为何混迹凡人之中,还对妾身穷追不舍?”
那怪鸟不客气地开口质询,但她那话音一出,再一瞧怪鸟的面相,星歌的眼立刻直了。
“赤岚……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