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命
入目,皆是血。
女子在这片广阔的血海里沉沉浮浮,四方无数浮相飞速闪过,鬼啸咻咻,寒光铄铄。
眼见此景,女子先是微微愣神,须臾明白过来,她自己的处境好像不太妙。
她想挣脱,想逃离,却被身后那状若顶天立地的血海死死擒住,不仅动弹不得,还被渐渐拉向血之漩涡的中心处。
那里,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女子面庞中染上了些许惊慌之色,周身星光闪耀而起,宛若一盏小小的明灯,照亮了一方小天地。
可在血海滔天凶煞气息的压迫下,星光转瞬即逝,便好似藏居北冥深海的巨兽对着其呼了口气,吹灭了此间唯一的烛火。
眼见着她就要被黑暗所吞噬,血海中,突然亮起了一道夺目电光。
“轰!”
雷鸣滚滚,那电光仿佛受仙操控,呈紧绷的直弦状劈下。蓦的,女子只觉身形一轻,那电光似在帮她对抗着血海的吸力,拉住其身,不让她坠入深渊。
每隔几息,电光便震颤一回,若有一只无形的擎天巨手在以电光为弦,轻拢慢捻,掀起层层音浪,荡开妄图冒犯雷霆尊威的血中鬼影。
这是……持国天王?
女子身形动弹不得,那一双眸子依然生的雪亮。护世四大天王,她多年前和四妹去往梵境拜谒诸佛之时,也曾是见过的,天上那电光之弦的跃动,分明与持国天王于法会上弹奏仙者琵琶,行“中道之法”的节奏一般无二。
不,好像不对……
观察半晌,女子又摇了摇头。
这手法的确是持国天王的,可细细想来,世上又有哪个神明强大到能将闪电玩弄于掌股间,奏出这一曲退魔天音?
持国天王自然不行,甚至,连元始天尊和佛祖都做不到。
六界之中,能掌握雷霆至此无极之变化者,唯有那一仙矣。
南极长生大帝。
“怎么又是那讨厌的家伙?”
女子眉心微蹙,冥思苦想了一番,却始终想不起这是哪里,自己是怎么身陷这片血海中,又是怎么“三生有幸”地恰逢到南极长生大帝来搭救。
她好像既是这一切亲历者,又好像在透过这具皮囊的双眸在旁观所有的一切。
这难道是……
一场幻境?一段记忆?
果不其然,同女子的猜测一致,她尚未有所动作,这具皮囊却自己颤颤巍巍地抬起了一只手,想要抓住那道闪烁的雷光。
好嘛,原来是自己魂魄出窍了,附到了另一个……呃,仙?人?
反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身上。
女子的灵体无奈地笑了笑,略微睁大了双眸,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也不知道是六界哪个倒霉鬼被她的灵体附身了,既然与本体无关,女子自然而然就把其当作了一场上演于眸前的折子戏。
看戏多有意思啊……
雷霆虽以某种无形之力拉住了这具皮囊,可面对血海深渊磅礴的吸力依旧力有不逮,躯壳还是被渐渐地拉向了黑暗中心处。
静观片刻,女子再次茫然地皱了皱眉,怎么过去了这么久,那位整日闲的没事干的帝君怎的还没现身?她这具皮囊的手都快举酸了,身子都快被拉到那血海漩涡中去了。
见死不救?不会吧?南极长生大帝是那样的神仙吗?
女子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胡思乱想着,她心心念念的南极长生大帝终于现身了。
只闻长空一声霹雳炸响,那紧绷如弦的雷霆末端虚空一阵扭曲,忽的现出一个持剑身影。
他周身仙气蹀躞往来,长发随风飘荡,眉因拍剑留星电,衣为眠云惹血滟。整体上虽有些落难遇险的狼狈,大致也还算从容不迫。
唯有那一双淡紫色的眸子望向渐渐被吸力拉向深渊的女子,锋芒凛冽。
“星歌!”
南极长生大帝的吼声如雷,其中,略带惶急。
星……歌?
女子心神蓦地一颤,静默几息,顿时回过味来。这具皮囊竟然是远在仙界的“另一半”,以分情轮回诀化生的星歌!
而她自己,正是远在东三十三界群处置凡间事宜的星华。
为什么……为什么星歌会身陷如此险境?
星华顿时急了。
事不关己,她自然高高挂起,毕竟她再怎么“心系六界苍生”,对发生在极远方之事也无能为力。可星歌是她情感的一部分,关系到她的切身实利,她又怎能不担忧?
之前他们一仙一星分明就约定好了,南极长生大帝要保护星歌,以换取星华这个星族长公主的立场支持。可现在倒好,这家伙非但没看护住星歌,让她好生待在仙界,竟还放任她以身涉险,这让星华如何能忍?
“这讨厌的家伙,果然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当初口口声声答应的好好的,她一不在,竟又是另一番光景做派!”
星华一想到这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地想开口质问,却发觉自己根本操控不了这具皮囊的一丝一毫,甚至连星歌的樱桃小口都张不开一丝缝隙。
原来啊,之前那如明灯般的星光,也不过是星歌的躯壳面对黑暗本能的反应罢了。而她星华,就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而已。
见鬼!
无力感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星华更急了。
可急又有什么用?相隔千山万水,她终究是鞭长莫及。
星华属实也是倒霉:刚刚到仙界没个几轮晨昏,凡间的三妹那边就生出了事端,她忙不迭地下界,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废了莫大的功夫才算处置停当。可这还没安生几日呢,一转头,仙界的星歌那里又出了问题。
这让她如何是好啊……
星华的心底涌起一阵难忍的烦躁,她如今的心境,倒是与她当年听说自己被亲爹用一纸婚约给卖了莫名相仿。
愈发临近血海漩涡之眼,四周时光法则的流转仿佛也随之变缓。自南极大帝怒吼出声,飞扑而下起,到二仙真正相距丈许,期间仿佛历经了千百年的时光。
离漩涡如此之近,纵使修为强如南极长生大帝,面上也泛起一丝尽全力而发的潮红之色。他单手缓缓探下,使尽了浑身解数,终于,还是抓住了“星歌”小手。
“咔!”
一大一小的两手交织相握的刹那,四周的时空恍若巨锤破镜,碎裂成雨千千万,电光生网,金火满空。
血海漩涡随之轰鸣声大作,似心有不甘地试图发力再擎住二仙,可在南极大帝夺得阴阳之枢机的大神通下,只能是徒劳。
南极长生大帝自然而然地顺势将“星歌”揽入怀中,雷霆在两仙四周层层包裹,遂化生出一只硕大的光茧,挣脱血海的吸力渐渐向上升去,光影流转生焉,煞是好看。
虽是救命为先,可此举让星华瞧得又是一阵不爽。至少,依他这熟练的动作来看,这家伙肯定没少轻薄自己的“另一半”。
血海渐渐远去,南极长生大帝终于得空望向怀里的星歌。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似在确认星歌的四肢百骸是否完全。
末了,南极大帝长舒了口气,略带歉然地轻声道:“小歌,这几日,你受苦了……”
什么?
他说什么?
小……歌?小歌!!!
星华浑身一僵,双眸顿时瞪大了,这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她才下界几日,怎么这么亲昵的称呼都喊上了?
虽说旧谚曾言道:“女大不中留”,可星歌既诞生于星华,亦是星华她自己的一部分啊!精明了一世的星族长公主,竟然还能三下两下就被一个男仙用甜言蜜语给拐跑了?
太离谱了!
星华无法接受。
若非这具躯壳不归她管,星华恨不得立刻在南极长生大帝那张欠揍的帅脸上来上一拳。当初她真的是脑袋里哪根筋抽了,才去招惹上南极长生大帝,还天真的以为他会按着约定行事,这个灾星,唉……
身在凡间、不明真相的星华,自然就把星歌遇险归咎到了南极长生大帝身上,却不知翻天镜中那些事事非非,既是星歌贪玩的无心之举所致,亦是星歌与星华在这场轮回中的必经之路,或言,“劫”。
……
“所有的星族都不必渡仙者之劫,这也算是鸿蒙宇宙对星族百万年苦修的一点补偿吧。”
“好诶!娘亲,这么说来,女儿已经是上神了吧?”
“哎,你这臭丫头,想的倒挺美。没那么容易的,你这一点点修为,连个下仙都算不上,再多修行些时日吧。”
“那……要修行多少年呢?”
“陛下觉得呢?”
“嗯……以小华的禀赋,两百万年应是够了,若是懈怠一些,约莫……也不过三百万年吧。”
“三……三百万年?!爹爹,娘亲。女儿……女儿能不修行吗……”
幼年的星华一听这话,脸都绿了,当场就有打退堂鼓、放弃修行之意。却又在星天的嘲讽与爹娘的笑意中勉强挺起小小的胸脯,逞强道:“哼,修就修!我一定要成为上神!”
高傲如星华,又怎会甘心让自己小弟给比下去?
……
此乃幼时星宫授业,星华与为师的星后,还有前来旁听的星帝之间的对话。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在记忆之海的深处侵蚀许久,昔年的心境感受,她已有些记不清了。
殊不知,那天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星后与星帝都不忍去扫了这般兴致。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没有去告诉自己的一双儿女,星族虽无“劫”,但有一生中仍有些坎坷崎岖,无法避免,亦无法逃离。
那虚无缥缈之物,在魔界被无数妖魔证得其真,在仙界被古今神仙用先天六十四卦推演,又在凡间成了无数江湖先生赖以招摇撞骗的玄说。
它在言语中或可用小小的一字涵盖,可无论这六界什么种族,动用何种妙法,都始终未能参透此字的一笔一划,一毫一厘。
这是星族的命,星华的“命”。
…………
还算他有点良心,知道来救星歌……
星华皱眉生闷气生了半晌,终究只能强行平复了心中的烦躁恼怒。反正现在她灵体附身星歌,也干不了什么,和南极长生大帝置气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自找烦恼罢了。
待到处置完凡间之事,她必第一时间归反仙界,好好找上那家伙理论理论。
若有必要,再拆一次南天门也不是不可以……
下定了决心,星华眼中重归淡漠,静观其变。
两仙相贴,近得呼吸可闻。南极大帝见“星歌”不仅不似从前羞态,对他的言语更是一点回应也无,不免有些惊疑。他抬起一只手,轻拂过“星歌”的额头,似乎在感应着什么。
他这……还能觉得星歌傻掉了不成??
星华心底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略感啼笑皆非。
她也不知这幻境究竟要持续多久,只盼着一切赶紧结束。她和有莲才“入了洞房”,外又传来匪徒北上之讯,还有那一众冗杂事宜亟待解决,耽搁太久可不行。
感受片刻“星歌”神魂之力的流转,南极大帝突然抬头,似乎察觉出了些许不妥。他目光上下扫过,终于,停留在“星歌”略微睁大的双眸处。
四目对视,雷与星,紫与夜,跨越时空,于此间相逢。
“星……华?”
就在南极大帝震惊道出此二字的刹那,星华忽觉眼前一黑,眼瞳视野四周似乎泛起了点点星光。旋即,星光飞速流转起来,看得星华晕乎乎的,天旋地转中,她恍若置身飞矢陨星里,坠向无极之远方。
该走了么?
星华小小的灵体在南极大帝的眼中,忽然从星歌的天灵盖里飘了出来,被一束流光裹挟而去。离开前,她勉强转身,灵体向后方摇了摇小手,以示告别。
星歌,保重。
…………
“华,你……你……你要冷静,要冷静啊……”
惊慌的叫声自空茫中飘来,惹得昏昏沉沉的星华神情一怔,她不是很冷静吗?冷静地随流光虚空中坠落,回归凡间,可这声音又是从哪里传来的?
机警如星华,顿觉不对。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的,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眨眼?
她能眨眼了?
星华浑身一震,眼帘起,倏忽,光明生焉。
叠障随她目光汇聚而渐渐消散,眼前逐渐清晰,星华终于回过神来。入目一切,仍是那凡世红尘,那间寻常居室。
“当啷!”
然而下一瞬,星华五感回归,却自觉某冰寒之物从手中蹭声滑落。随即,她双膝一软,竟“噗通”一声,当场跪倒在地。
静默……
星华与有莲,一上一下,大眼瞪着小眼,洞房内顿时尴尬万分。
“华……不至于,不至于……”
“有莲,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几乎同时沉默,似乎都被这古怪且诡异的一幕震惊到了。
绫罗织锦,香烛红帐,漆饰户牗上还贴着那张大大的“囍”字剪纸,榻上还四散着用于祈福寓意的枣子与生食,一切看起来都极为正常,与星华魂魄出窍前没什么两样。
唯一的不同,就在于此刻房梁上挂着一个呈铁板桥姿势、一身大红嫁衣衣快烂成破布的女子,且正一脸的惊恐兼呆滞地望着星华。
而她自己则顶着本尊的容貌跪倒在地,披头散发,佩剑跌落在身旁,淹没在一摊酒渍与酒壶的碎片中。
“……”
长久的沉默,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终是星华率先打破了沉寂。
“有莲,吾这是怎么了?你肿么……爬到了那……上面去?”
肿么?
话方一出口,星华才觉自己竟有些莫名的大舌头,膝头指尖微有麻意,这种感觉……
就好像她喝醉了一般。
“华,你别……别冲动啊,我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有莲挂在房梁上,一脸心有余悸之色,愣是不敢下来。这倒是把星华给弄迷糊了,自己难道是洪水猛兽吗?怎么有莲怕成这样?
“咳……有莲,你下来吧,我醒了,没事了。”
星华好不容易才以星力理清了自己的大舌头,言语终于顺当了些。她颇为尴尬地扶墙起身,刚走了几步,又差点被地上碎成八瓣的酒壶扎到玉足,还好她及时反应过来,将碎片扫到一旁。
就在这时,门外似乎隐隐传来了说笑声。
“华……”
“嘘!别出声!”
有莲见星华好像真的醒了,遂稍稍安下心来。她还有些不放心地想问什么,却被星华抬起一只手,止住了话头。
星华蹑手蹑脚地挪到门旁,静息片刻,忽然以幻术换上了鸿渊那张脸,又刻意凌乱了一番自己身上的喜服,猛地拉开了房门。
“呯!”
门外之人闻音豁然转身,几人目光恰巧对了个正着。
“鲁二,张长青,你们两个小子鬼鬼祟祟地在门外干什么?”
星华半掩住门,恰巧遮住了房梁上的有莲,对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府内侍卫怒目而视。
两人满面惊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将军……亲王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张长青额前冒起几滴冷汗,下意识地说出了“将军”二字。却又想起不久前,自家鸿将军才在婚宴上被平和郡王正式封为了广平王,赶忙又惶恐地改口。
“殿下明鉴,卑职刚才正巧与鲁二巡逻到后屋处,忽闻殿下喜房内传来刀剑之声,卑职担心是……”
“是什么?”
星华神情凛冽。
张长青咽了口吐沫,虽跪着,双眸却不自觉地上瞟,猛然瞥见了“鸿渊”胸口凌乱的衣衫,还有……
还有领口那一点胭脂红。
一旁跪着的鲁二脑子似乎有点不灵光,下意识地出声:“难道……那刀剑声是殿下和新娘子在……”
有趣,凡人间向来避而不谈的风月之事,这鲁二竟然还敢当面说出来?
“你?说?呢?”
星华森然一笑。
“你赶紧闭嘴!闭嘴!”张长青的脸色简直比哭还难看,他慌忙捂住鲁二的嘴,硬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那个……既然殿下无事,那卑职……卑职就告退了。”
“滚!赶紧滚!”
星华恼怒地厉声喝道。
两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算他们识相。
星华合上大门,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衫,变回了本尊的容颜,向身后望去。
“现在,有莲你能好好同我说说,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