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魏家
招亲宴事毕,星华行至侍卫处查看关照了一番近几日宫中防卫,又微调了最近几班巡逻的兵卒,便打点好行装,正要随平和郡王引路的小太监,去皇城外选宅子去。
鸿渊早年戎马,追随平和郡王南征北战,要么以四海为家,要么作为贴身侍卫寄居于平和郡王从前的将军府内或是宫中侍卫处,居无定所。毕生家财,也就一身精甲、一柄长剑、几只玉佩、以及一箱攒下来的银子而已,作为将军,以及将来的广平王,这着实寒碜了些。
平和郡王不问不知道,一问之下,自觉心中有愧,便让太监领着星华,从皇家的资产庄园中挑选一处,作为鸿渊新婚的婚房。否则到头来自家兄弟寒酸到连个婚房都没有,他的脸又往哪搁?
于是乎,原本只是想借着娶妻之由,缓解平和郡王对星黎、星华两姐妹亲近的猜忌,不曾想竟演变成了这么一番光景,又是封王,又是赐宅,又是娶妻的,早已背离了星华主低调的初衷。
不过,只要身处这皇都之中,大不了多费些功夫,调理整顿这凡间气运的目的也足够达成了。
这几日与鸿渊部下打交道,星华与他们也混了个面熟,这些人都是从前跟随鸿渊的老兵,情谊深厚。得到鸿渊封王的消息,他们虽然言语带上敬词,心里都是由衷地为他高兴。
“恭贺鸿将军高升!将军大婚,不嫌弃属下来讨杯喜酒吃吧?”
“不嫌弃,当然不嫌弃,各位尽管来便是。”
星华笑眯眯地作揖应道。
“将军,这么多年了,小的怎么没见您有过哪门子红颜知己?今日青云殿上之事,小的们可都听说了啊!那小娘子叫什么来着?陈小莲?”
“哎呀,那可不,据说将军一见到那陈小莲,眼神都挪不开了呢!”
“哈哈!”
众将士哄笑起来,星华身处其中,也不尴尬,反倒觉得相当轻松。她的喜乐之情早已给了星歌,本就所剩无几,这些原本快乐的场景,她或可稍稍从中汲取欢愉,却无法感同身受。
其实,星华展露而出的很多笑容,不过是理智告诉她,此时她应该笑罢了。而她的本心之中,早已感觉不到这些,唯余平淡与那些负面情感。
“鸿渊”老脸一红,重重地拍了拍那小兵的肩:“说什么呐你!你小子想去扫茅厕吗?”
“将军急了,他急了!”
那小兵面对将军,非但不紧张,反而对着星华扮了个鬼脸,口中调笑道。
众人哄笑声大起,喜庆之感,在侍卫处弥漫开去。
笑闹半晌,星华清了清嗓子,终于正色道:“诸位,鸿渊此去,若将来无战事,怕是回这侍卫处的机会也不多了,但同袍之情,鸿渊没齿难忘!鸿渊已在陛下面前美言咱侍卫处,想必诸位加官进爵之期,也不远了!”
“耶!”“多谢将军!”
众将士欢呼起来,纷纷附和。
临别赠言,在这百万年中不知说了多少回,星华自然也是张口就来。她本尊与这些凡人袍泽并无深交,但作为“鸿渊”将军,离别老部下的场面话还是要说说的,以免被朝中那些老臣得知,又来挑刺。
“诸位追随鸿渊南征北战,出生入死,鸿渊皆铭记于心。将来即便封了广平王,鸿渊依旧是那个鸿渊,依旧是殿下的马前卒!我们军中所有人,永远都是袍泽!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姐妹!”
好姐妹?姐……妹?
诸将士正欢呼着,冷不丁听到这“姐妹”二字,皆相顾愣神,叫好之声戛然而止,纷纷怀疑自己听错了。只有星华这后知后觉的还在那里慷慨激昂地自说自话。
“鸿渊能到今日这部田地,离不开陛下赏识提携,更离不开各位的……”
说着说着,她的话音渐渐小了下去,四周众人目光汇集于她身上,气氛顿时古怪起来。
星华一愣,问道:“怎么了?”
“咳咳,将军,你刚才……”
那小兵仿佛被呛到了,接连咳嗽数声,这才回过神来,很是疑惑地回道。
“本将刚才说什么了?唔……”
星华终于反应过来,这回,她是真的尴尬了。
该死!自己和白雪那臭丫头说“好姐妹”说习惯了,不知怎的刚才竟脱口而出,这该如何是好?
她张大了嘴巴,原本的话语却卡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下句。
一时冷场。
“连兄弟都说成姐妹了,这……想必鸿将军满心所思所想的皆是新娘子吧?”那小兵见她沉默,赶紧圆场道:“将军,都懂,嘿嘿,都懂。”
众人似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气氛又活络起来,没人将他们“鸿将军”这小小的口误放在心上。
星华舒了口气,只要他们不尴尬,自己又在那里尴尬个什么?反正以她的幻术造诣,这些凡人能瞧见她的真容这才是真有鬼了呢!
对了,那……那顾清风可不一样啊!毕竟他和南极长生大帝长的太像了嘛,一时失误,也属常事,也属常事……
星华如此安慰自己。
说到顾清风,今日宴上,星华还特意留意了一番顾家所坐席位,却未见顾清风出现。念及先前那顾清风以“小爷”自称,嚣张跋扈,想必便是顾家某一纨绔子弟罢了,不值一提。
既然不值一提,那为何她又不时就会想到他呢?难道就因为南极长生大帝么?
星华想不通。
自侍卫处而出,星华抛开了心中的杂念,神情冷峻下来。她将包袱丢给随身打点杂项的太监,又向着引路的小太监说道:“前方带路。”
“是。”
小太监垂首应喏,不敢多言。他也经历了前朝宫变,自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些达官贵人们的脾气可是捉摸不定,一个不好,就是杀身之祸。
有问必答,且需详尽,多言半句,惹祸上身。
这是他师傅在教他宫中规矩时再三嘱咐的行事准则,看似矛盾,却是从一代又一代太监的血泪中总结而出的铁律,违者,十死无生。
“陛下供选的宅子庄园有哪些?”
正走着,星华淡淡地问道。
小太监一惊,赶紧弯腰回答:“回将军,皇家空余庄园共十又有一处,宅子共五处,敢问将军想选庄园还是宅邸?”
“哦?宅子和庄园还有区别?”
星华抚摸了一番并不存在的胡须,问道。
“庄园大者占地数十亩,小者也过亩余,附有田地,但皆在城郊,离皇城较远。宅子皆处皇都之中,但占地就稍小了,不知将军……”
“哪个宅子离皇宫最近?”
“最近一处坐落于皇城朱雀门外,但那宅子……着实有些小,小的惶恐,怕是配不上将军的身份。”
星华瞥了他一眼,小太监生生一个激灵,腰弯得更低了。
“多小?”
“那处宅子曾是前朝同平章事张大人的府邸,张大人一生为官清廉,能省则省,因此府邸仅前厅、正堂与私室三进,正堂仅宽五间,进深六架,左右各附偏室一座,伙房一处。”
星华略一思量,便点了点头。她四处奔忙了这么多年,以天为盖地为庐,曾眠伴忘川,曾寄居泥潭,与那些相比,一个稍小的房子又算得了什么?
“是有些小,不过足够了,那位姓张的大人名讳可是张尧?可有遗孀?”
“正是。”小太监点了点头:“张大人故去之后,把持朝政的前朝洛姓贼子便下令处死大人的独子与其妻蓝氏,宅邸及其所剩无几的家产也被强行充缴国库。郡王陛下入主皇城之后,因张大人再无其余亲属,此宅仍归属皇家,荒废至今。”
“行了,本将也不想费那工夫城内城外地跑,就这里吧。你们记得把本将的包袱送过去,再差遣几人打点打点府中事宜,本将另有要事,就不去了。”
“是!”
领路的小太监和提着鸿渊包袱的管杂项太监应声而喏,星华则只身向着东青龙门而去。门外相隔不过一条街,正是那魏家宅邸。
临近黄昏,方出城门,星华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一回。
若说南门朱雀门乃平民街坊、官员府邸与小贵族遗府并存之地,集市井烟火与书香门第于一处,那么东门之外,则是真正的大家族气象。
迎面而来的便是两行银甲魏家侍卫,自东门起一字排开,如一尾银色长龙,隔断了远处好奇围观的百姓,一连十六位侍女手提如意攒心灯分列两侧,似作夹道欢迎之意。
一条街之隔便是魏家三间兽头大门,门两侧蹲着两头怒目瞪圆大石狮子,引颈欲啸。正面之上有一匾,匾额上大书:“魏府”二字,字法笔画遒劲有力,煌煌乎大气象也。
东门下,一华服女子静立于迎接队伍之首,身材修长,高贵舒华。
女子清冷的眼神与星华对上,星华只觉得一股诡异的寒意自足下涌起,似要将她的身躯穿透,不过她毕竟是一颗真正的寒星之辰,最初的惊讶与不适过后,遂也暗自调息,气定神闲起来。
“鸿渊,你终于来了。”
女子正是魏延清。
“魏姑娘,本将受你族之邀去魏府,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又何必摆出这么大阵仗?”
星华亦开口,言语平淡。临行之前,她还特意详细询问了一番星黎,这鸿大将军之前与这魏延清之间有何旧交。
说起来,他们之间那一笔旧账,还真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多年前,魏延清年芳十四,尚未及笄。因其兴趣使然,又自幼习武弄剑,懵懂无知的她便生出“仗剑江湖,平定天下”之宏愿。但凡间对女子之规矩甚多,她又为魏家长女,魏家如何能放任自家一个千金大小姐与江湖女侠之流为伍?便将她禁足家中,专修女红与琴棋书画。
魏延清自然不甘心,便某日趁着掌书家丁一时疏忽,溜出了魏家。恰巧那时灵国与南陈边疆摩擦不断,战事吃紧,皇都四处张贴告示,招江湖善武者为小伍长,率一只五人小队。
魏延清走得急,并未带银两,身上那些金银首饰当掉没撑了几日又消耗殆尽,身无分文的她也只好女扮男装,应招军中,做了一名小伍长。
而鸿渊那时还是平和郡王身旁一个小小侍卫,随北方军团几军支援南方边疆战事。其中一些因缘纠葛,星黎也不甚清楚,只知鸿渊偶然撞破了魏延清的女子身份,二人一同在战场杀敌,积累军功晋升,之间也积累了一些交情。几个月后,魏家找来,将魏延清强行逮了回去,禁足了足足一年时光,这才肯放她出门。
魏延清女扮男装参军,这在魏家看来有损魏家名声与她的清誉,因而魏家上下统一口径,皆只字不提此事,也未向外界流出半点风声。
后来,魏家发现魏延灵潜力不高,恐不成大器,不得已之下也只好将资源分出了半数栽培魏延清,时至今日,魏延清俨然已成了魏家真正的“少家主”。
不过自那以后,鸿渊倒是常常私下里受魏延清之邀见面,二者之间并非像寻常男女那样因情幽会,而是煮酒论英雄,可谓知己也。
“鸿渊将军,这回本小姐是以延灵的长姐,魏家长女之名,正式邀请鸿渊将军踏入魏家的门槛!从前那些私交,不作数。”
魏延清言毕,不卑不亢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军,请!”
“好!”
星华长笑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到魏家门前。象征公侯之族,上安四十九门钉的朱漆正门随着他的到来轰然洞开。星华当先,魏延清紧随其后,步入门内。
魏家,灵国六大世家之一,开正门迎客,已经多少年未曾有过了。
入门内,复行一射之地,便入了前厅小三间。魏延清的行事也是雷厉风行,几个时辰前还在青云台上作招亲五十女之一,邀请鸿渊来魏家,几个时辰之后,便立刻打点布置好了迎接事宜,而那位招亲宴上的正牌魏家家主,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迎接。
呦,如此看来魏延清已经魏家实权在握了嘛,魏延灵这司命星君在天上混的就战战兢兢,怎么到凡间来渡劫还是个不成器的主?
星华皱了皱眉,对司命星君的遭遇深表同情,毕竟他下来渡劫也是遭了星华与玄冥上神的罪,无妄之灾罢了,能在凡间多担待些他就多担待些吧……
自前厅往后入垂帘之门,两旁游廊皆是园林景色,但近几日天方大寒,重雪未化,园林仍是银装素裹。可在那一片厚厚的雪下,星华分明瞧见了几株草木幼嫩的新芽。
灵国苦寒,可这边缘界域的“春神”却并未忘却这片冰雪覆盖之地,这里的春天,虽无南陈那“一看郊原浩荡春”的磅礴气象,春意却从早已无数细枝末节之处宣发而出,比如这银装素裹的园林,比如这园林之中的人。
那么多官员争着把自家女儿往“广平王府”里送,除了奔着人人垂涎三尺的“广平王妃”之位而来,鸿渊那仪表堂堂的相貌自然也是考量标准之一。
星华如今顶着的那副面容,可是京城不少怀春少女的梦中情郎,更莫说这鸿渊常来的魏家。于是乎,前来迎接的那些侍女们虽正襟危立,目光却是一个劲地往星华身上飘,惹得她浑身不自在。
入正室,各自就坐,侍女赶紧斟上茶水,目光却是死死黏在星华的脸上下不来了,以至于茶水都泼出了好几滴,浸润了一旁放置的上好白宣。
好歹是个大族,家中侍女当面花痴,这也太丢人了,就连向来清冷的魏延清面容都略微抽搐了一下。她狠狠瞪了一眼星华,言语顿时变冷:“你!滚下去!”
“是……”
侍女这才回过神来,大惊,忙不迭地擦去洒落的茶水,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星华好笑地摊开手,以示无辜:“魏姑娘,你瞪鸿渊作甚?你们魏家这小丫头犯花痴,又不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谁叫你长那么……招蜂引蝶!”
难得的,魏延清开了个小玩笑,面对鸿渊,她本心中还是将他看做自己的朋友、知己,自家里也稍微放的开。
“魏姑娘言重了,鸿渊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知姑娘特意邀请鸿渊前来魏家,所为何事?”
言转归正,星华明知故问。
“你腰间那龙凤玉佩,是从何处得来的?”
“玉佩?”
星华取下那物,放置于案几之上:“魏姑娘说的,可是此物?”
“正是。鸿渊,你向来不喜弯弯绕绕,本小姐也就直说了。”
到目前为止,星华把鸿渊的性情学了个八分像,还尚未引起魏延清的怀疑:“舍弟延灵,想必你是见过的,他不学无术,就一身武艺还尚可,作为长姐的我也是极为忧虑他的将来,恐其无能。可就在前几日,延灵和陈家那竖子打赌输了,被骗去青楼喝花酒,结果被一群死侍暗袭,差点死在了青楼里!”
言及此,魏延清神色如霜凝冻,虽然嘴上说着自家弟弟“不学无术”“无能”,但言语之中的关切与怒火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从某些方面而言,魏延清的性情,与星华有那么几分相似。
“什么?令弟死了?魏姑娘,节哀啊!”
还是绕不过那日之事啊,星华也懒得编什么说辞,索性直接开始装傻。
“什么死了?”魏延清狐疑地望着一脸无辜的星华,目光犀利:“是差点!幸亏他有贵人相助,这才幸免于难。救命之恩,我魏家岂有不报之理?”
“救命之恩?那魏姑娘去找那位于令弟有恩之人便是,请鸿渊来作甚?难不成,姑娘是想拜托鸿渊动用军中之力来找那位……‘恩人’?”
“你真的不知?”
魏延清上下打量着星华,试图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什么,但星华又怎会露出马脚?那满面的疑惑之色装的可是滴水不漏。
“鸿渊怎会知晓?”
打死不承认就对了,反正魏延清也无从辨别真假。
面对星华这看似无辜的一问三不知,魏延清也唯有沉默,半晌,她起身将那玉佩还给星华,淡然说道:“鸿渊,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人。”
“见谁?”
“舍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