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欠一个事在人为
“你要干什么?你……你别过来啊!”
暗影之中,一个惊恐的声音张皇失措。
“我亲爱的小歌呀,既然你已无利用的价值,在此也是碍着本君的眼,还不如死了算了。反正这世上也没仙知晓你是谁。”
另一个声音邪笑着扬起,中间长剑出窍之声:“放心,你的星华姐姐是绝对不会为你伤心的,你不过是她的一部分,她的一个错误。高高在上的星族长公主又怎会在意一个错误的死活呢?”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
“星辰之血的滋味,啧啧,本君,终于也可换换口味了。”
“不!!!!”
…………
“啊!”
惊坐起,目光所及之处,仍是那个寻常居室。
星歌浑身冷汗淋漓,双手死死抓住自己两侧的发丝,惊恐无言。黄粱一梦,醒来之时便知其荒诞不经,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可蓦然回首,梦中那些栩栩如生场景,便成魔魇萦索在她的心头,难以忘怀。
夜无点星,万籁俱静。
星歌稍稍穿戴齐整,便走向妆台,左手于虚空一划,妆台前的蜡烛便燃起了细小的火苗。昏黄的烛火下,星歌凝望着镜中自己面庞,憔悴了不止一丝。
自从来这翻天镜中,分情轮回诀的后遗症似乎蛰伏了起来,那种骤然爆发的狂喜之意出现不多,反而化为了一重又一重充满魔怔的虚幻梦境,困扰着她的灵台神明。
星歌双眸出神,思绪延向无穷之远,手中不自觉地拿起毫笔,铺开宣纸,似要写下些什么。可她不知不觉间,竟误将毫笔点在了胭脂盒中,笔尖鲜红滴落于纸上,荡起涟漪点点。
夜起寂寥,本以为能清静明通,可那些微的心事却越点越乱。星歌的纤手凝在半空,任由那混有墨汁的胭脂滴落,静默无言。
“好好的一张宣纸,糟蹋了作甚?”
这时,星歌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而她执笔之手却忽然被另一双坚实的手掌握住了。她未回头也知来者是谁,却一反常态的依旧静默无言,并未试图挣脱。
“怎么了,有心事?”
来者察觉到了星歌神色中的迷惘,略一思量,便握着星歌的素手还有手中的那支笔,就着她先前胡乱点的赤迹,当场作画起来。
不过寥寥几笔,一只形似乌龟之物便跃然纸上,出神半晌的星歌终于注意到了这些,皱了皱眉,开口道:“曜华,你画的这是什么?一只乌龟?”
与此同时,她也悄悄将手抽回,毫笔搁在一旁的笔架上,赤色褪尽。
“乌龟?你再瞧瞧。”
“这横竖不就是只乌龟吗?龟甲,长尾,四肢……哎哎哎,不对不对,谁让你随便进这里的?你不知道女子的卧房不能随便进吗?”
星歌缓过神,这才觉得不对,还有一丝丝隐隐后怕,这家伙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摸进来了?自己的星识之海都没半点察觉,要是现在还在睡梦中,恐怕……
曜华却不置可否地俯下身来,探至星歌身侧。二仙之间近在咫尺,星歌心中升起一阵慌乱,连忙往旁侧让了让,言语无措:“你……你要干什么?”
这样的对话,星歌方才在梦中已经经历过一遍,而其结局便是她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曜华的剑下。如今旧梦重演,由不得她不慌张。
然而曜华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指那宣纸上的“乌龟”的尾巴,淡然道:“这天底下有哪只乌龟的尾巴如此之长?有龟甲的可不止乌龟,还有……”
“还有王八?”
“……”
曜华无语:“你再想想?”
“乌龟,王八,鼂,鼋,鼍,霸下,六界带壳的约莫也就这些吧,还能有什么?”
星歌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梦毕竟是梦,不可能成真的。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她的语调也轻松了些,细观画作,先前沾有胭脂的赤迹恰好被曜华置画在这“乌龟”的眼眸处,似成点睛之笔。
冥冥之中,星歌脑海深处仿佛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兽吼,威严磅礴。
“还能有四象之一,玄武。”
曜华话音刚落,那形似“乌龟”的丹青图仿佛活了起来,猩红的眼眸中泛起丝丝血光。其尾渐长,化为一条长蛇将其龟甲包裹其中,首尾相靠,四只眼眸隐含凶光地瞪着星歌,似要脱画而出,择仙以噬。
星歌吓的后退了半步,而曜华则随手一挥,那副丹青自己合上,玄武隐去,室中却仍有兽吼声余音绕梁,神明难犯。
“不过是一副画而已,你都能被吓到?看来你倒是未能继承你姐姐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德性’。”
曜华嗤笑一声。
“喂!你大半夜的潜入我卧居,意图不轨不说,此时还想着逗弄我?”
星歌早已习惯了二仙之间的斗嘴,没精打采地应付道:“你有事说事,没事就给本姑娘退下!本姑娘要睡了!”
“莫急,你且听本君道来。玄冥诞生于玄武,在洪荒之时,玄冥上神执掌北方玄武之位,玄冥玄武,视为同一。”
“什么?本姑娘印象中这玄冥不是个上仙吗?还倒霉地没飞升成功……”
星歌一听此言,略微提起了几分兴致,疑惑道。
“古神与近神,世代更迭,这六界你不清楚的事,多着呢。”曜华却连连摇头:“你口中那玄冥小子,已是第三代玄冥了,而如今仙界执掌玄武仙位的小乌龟,也早不知是那只洪荒玄武多少代的玄孙。”
“那你说此话究竟何意?”
“自然是让你明日去见流苏时,别露出了马脚。”
曜华神色隐在烛火的暗影中,看不真切:“流苏是上清守卫,且是天尊弟子,于本君而言不算什么,但动用上清天兵调查或是为难你一个新晋上神还是绰绰有余的。一旦应对不当,你们之间结下仇怨,本君能护得了你一时,却不见得能时时刻刻护着你,等到你姐姐从凡间归来。”
星歌轻笑了一声,站起身,言语不知是何滋味:“所以,还是躲不过吗?”
“本非洪水猛兽,何须躲藏?”曜华忽然将星歌揽入怀中,一双紫色眼眸认真地看着她:“有本君在呢,不怕。”
星歌挣扎了几下,却发觉难以推拒,遂安静下来。曜华的怀抱的确温暖,似乎也可以依靠,但经历了幻境中一幕,此时的她,心中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安然平静,诸般滋味荡漾其中,无从言说。
……
“我与那南极长生大帝素未谋面,并不熟络,却常常听闻他的光辉事迹,先是为仙界一霸,府中佳丽三千,露水情缘无数,仙仙避之不及。后又失踪千万年,南极长生之位差点易主,靠着那几位仙界老前辈的昭告,这才保住南极长生那神霄玉清府的主位,收敛没多久,最近又开始沾花惹草了。还在星族时,听说他刚纳了第三百六十六房小妾,四海八荒群星六界还贺喜来着,哎呀呀,这种风月奇葩,怕是三生石都看不下去了,只好给他“无名氏”三字,让他自己体会。
我越想越乐,心中却微微升起一丝恶寒,若是我以后的夫君是他或者如他那般风流,我即便从仙界至高之峰封了法力跳下去,即便一头撞死在南天门也坚决不嫁。让我嫁这种仙?还不如死了算了!”
……
“封了法力从仙界至高之峰跳下去”、“一头撞死在南天门”、“甘愿去凡间当一百年的猪”。星华回忆之中的豪言壮语犹在她耳畔回响,引得星歌内心不免有些颤抖。
自己若……若是真的……,那岂不是辜负了星华的誓言?更辜负了华姐姐的期望。
虽然她根本未在神霄玉清府见到传闻中的三百六十六房小妾,虽然微祤姐姐也说过,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是北方诸神和那些不知廉耻的近神觊觎他的位置而刻意传出的,可传闻终归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还有三生石上,那“无名氏”三个字……
心中思绪纷乱,究竟是她的内心太脆弱,经不起考验,还是有其他原因,星歌不得而知。
而身为旁观者的曜华,却将星歌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她似乎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她了。星歌是星华至情至性的一部分,应当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从前的她上能大闹凌霄殿,下能怒怼天衡这仙界一方上神,“多愁善感”与“害怕”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既然星歌身上如此,想必凡间的星华也应是这样,多了些不该有的暖意与和蔼……
这种改变甚为细微,曜华却深知这样下去的后果会如何。自然并非星华所希望的那样,星族长公主一化为二,成为两个拥有独立情感的星辰,而是分情轮回诀迫使二者情感相互冲突,最终疯魔星碎而亡……
凝望片刻他怀中柔若无骨且瘦瘦小小的星歌,曜华抬起头,烛火舞动,再次隐去了他的神情,详说其中的前因后果。
“对于那些继承仙位或是一直老而不死、活到今日的神仙,譬如月下老人、孟婆和你那名义上的师傅南华老仙,譬如仙位代代相传的玄冥上神、离朱上仙,他们皆可算作古神一类,而那些由凡间飞升或是古神诞生子孙辈却又未继承仙位者,便称近神。”
“古神与近神千万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此间也有不少古神选择将仙位传承给近神,退隐山林,于仙山福地潜心修行;而近神随着年岁修为的增长,继承仙位,也就成为了古神;二者相互补充,总体上,仙界古神与近神的数量也算是持平。”
“可一切改变缘起于一百万年前,由你们星族发起的星河之战。”
“星河之战与星族那盟约迫使六界趋向开放,各界法则之力也互相渗透,凡人修行多年,或有大功德,羽化成仙的比比皆是,但天上神位终归有限,而随着各界飞升之人渐多,大量近神无仙位可托身,只能依附与你们星族,成为一名天庭星君、星官或是星使。但无论他们如何修炼,群星毕竟是你们星族的本体,他们俯仙位于其上,终有弊端。此弊端,便是上神之劫……”
星歌心不在焉地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出来,便问道:“那曜华你算是古神还是近神呢?”
“本君?”曜华顿了顿,微微一笑:“本君自然是古神了,只不过六御三清超脱于仙界之外,很少提及罢了。”
“哦。”
星歌兴致泛泛地应了一声,便又无精打采地低下头去。
“近神的上神之劫比起古神难了不少,这自然引得一众小辈们哀叹世道不公,可殊不知,这些古神都是修炼了十几万年才修成今日这模样,换作那些借助星光急于求成的近神,他们能做到吗?”
曜华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既然有此诱因,那些哀叹不公世道的近神便也渐渐和古神对立起来。玄冥作为古神里的新晋上神,之前名声也一直不怎么好,一众近神自然也要在其身上做些文章,为难一二……”
“哦……”星歌再次应了一声,勉强打起些精神问道:“那你也认为玄冥是被同僚戕害的?”
曜华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道:“流苏仙子她也算是近神中的一个异类,不避近神与古神之嫌。本君听闻流苏与玄冥小子结识已久,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玄冥小子的态度一直不明朗,二仙之间还闹出了不少笑话。再加之这代玄冥的名声一直不好,灵宝天尊对二仙之间的事也就不置可否,一来二去便耽搁了。这回玄冥下界渡劫,晋升上神,流苏还特意派了天兵暗中保护,但运簿丢失也并非司命星君与她能左右的,只能说是阴差阳错罢了。”
阴差阳错?
星歌听到此词,身形忽然一震,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
“这世上,所有的阴差阳错,其实只欠一个事在人为,希望你下一世,能少些遗憾吧。”
……
“不。”
星歌仿佛明白了什么,猛然抬起头:“姐姐说过,这世间哪来的什么阴差阳错?所有阴差阳错,都只欠一个事在人为。本非洪水猛兽,我又怕什么呢,这不是我星歌的作风!”
“嗯,这就对了嘛。流苏本非洪水猛兽,你一会同她完全解释这一切便可,不必害怕”曜华赞许地点了点头,却并未听出她话中的弦外之音。
星歌想通了困扰已久心结,欣慰地淡笑起来。
华姐姐向来不信什么天命,自己又何必在那里自艾自怜?自己的幸福是靠自己争取来的,而非他人的施舍。星华姐姐将自己诞生出,也是为了让自己代她体会一番这大千世界的繁华万象,自己不去真正地爱一回、恨一回,又怎能体会?
既然明知曜华本性不坏,与其因那虚妄的幻境而猜忌,与其被他身上所背负的各种流言蜚语所囿,倒不如无视它们,让自己与曜华并肩面对,不辜负姐姐,亦不辜负星歌的本心。
“曜华,谢谢你!”
星歌忽然转身,头一回,主动拥向曜华。而他显然因星歌这反转之举愣了一下,旧景重演,只不过这次是星歌反拥而上罢了。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软玉温香入怀,更添得三分旖旎。
烛火摇曳,室中的那一双璧仙就这么相拥而立,气息交融之下,仿佛他们本就是一对失散多年的天作之合,今日,才得以重逢。
曜华微愣,缓缓垂首。此刻,二仙的面庞近在咫尺,目光相合之际,缕缕莫名的情丝油然而生。
星歌眼前忽然模糊起来,情不自禁,她合上了双眸,红唇微微颤抖,似在期待着什么。
然而就在什么都发生了,可什么又没发生之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哐当!”
一声闷响传来,星歌与曜华几乎同时抬头,齐齐望向门边。星歌气喘吁吁地定了定神,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失落,还有些微的……享受?而曜华嘴角则略微牵动了一下,轻咳两声,神色沉郁下去:“谁在那里!给本君出来!”
“帝君,上……上神恕罪,是微祤冒失了。”
门边现出一个身影,赫然正是微祤,也不知先前星歌与曜华的对话究竟被她听去了多少。此时的微祤地愣愣望着室中相拥的他们,烛火不明,其面容藏在黑暗中,隐隐的生出一丝阴暗之感。
星歌一见是微祤,顷刻间羞红了面庞,色若春晓。
她慌忙推开曜华,冲到微祤身前,僵硬地咧开了一个个大大的笑容,想解释,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啊,这,这……微祤姐姐,你就当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哈。”
这话一刚出口,星歌就尴尬地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这欲盖弥彰的,不就是“照猫画虎——越描越黑”嘛……
“就……当?”
微祤凝望着星歌,幽深的眸子之中,神色莫名。
“唉,不是……不是……”星歌越解释越乱,着急地跺了跺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曜华之间,真的……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
“上……小歌,你不必解释,微祤都懂。”
微祤终于从暗影中走出,神色明显黯淡了几分。她向着曜华深施一礼,再次告罪道:“微祤冒失,打扰帝君和小歌雅兴,请帝君责罚。”
“雅……雅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熟悉?”
星歌依稀记得当初在神霄玉清府中,曜华的侍从归鹭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语,但被曜华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一通。而曜华对于微祤则和善了许多,只是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道一声“无事”,便对星歌说:“小歌,你且和微祤聊着,明日……本君带便你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