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危
“无妄。”
算命老头看向那几枚铜钱落处,指尖在长桌上轻轻敲打,沉默思量。
半晌,他忽然抬头,口中念念有词:“主方为雷,震阳四。客方为天,乾阳七。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此卦,唉……”
苍老且悠长之声回荡在客栈之中,老头的话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引人遐思。
“天客雷,客方强盛。若用权不当,则以客犯主,宾主易位,大壮卦生。是为大凶之兆,不妙,不妙啊。”
老头摇头摇头:“若姑娘为男子,那倒也罢。天客雷阴,乾属阳,阴阳可调,此卦上吉。但坏就坏在姑娘为女儿身,女子之天为阴乾,恰似那满天星斗,唯有夜幕降临,天朗气清时分方可闪耀辉光……”
“星……斗?”
厅中二人反应各异,有莲自然对他一番说辞很是不屑,目光游离,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可反观星华,她却眉头紧锁,心中为之一惊。
作为星族长公主,她也曾研习过易学与先天六十四卦,对解读卦象虽是说不上精通,却还颇有见地,更是深喑其晦涩。
可就是这么一位素昧平生的凡间老者,竟凭借区区几枚铜板就参透了六十四卦的奥义,甚至……还推测出她并非此世之人,而是一颗真正的星辰?
星华活了如此之久,也未曾见过如老头这般神机妙算的“凡人”。
“……而雷为震卦,雷霆需以云翳为凭才可震发,星辰辉光被云所掩,二者只可显露其一,你死我亡,不可兼得。”
老头那一双混浊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星华,似要将她看穿:“此卦,其余不显,唯有情之一路坎坷非常,双方务以诚相待,不可急于求成,否则……”
星华下意识地接了下去:“否则什么?”
“否则,星与雷,永世不得相见!”
“轰!”
一道炸雷极为应景地自无尽虚空中传来,撼天动地。星华与老头的面容被其映的惨白,阴影之中,老头的神情更显高深莫测,难以揣度。
“姑娘,此卦已解,老夫也只能点到为止。之后一切,姑娘且自己斟酌损益,谋定后动便可。”
老头蹒跚起身,从阴影中取来一杆算命招幌,其上书八字“人定天数,益算天机”。
“至于姑娘先前所述收缴黄金之事,老夫唯言‘过犹不及’四字。郡王殿下一心为民,治国有方,苍天可鉴,但此事推行太过急躁,财政相连,动荡之下,势必引起一场腥风血雨。姑娘若有机会高入庙堂,最好同郡王殿下进言一二……”
言及此,老头忽然轻吐一口气,星华与其对面,只觉浑身一麻,竟不知不觉失神了片刻。缓过神来,却见老头不知何时用那一只枯瘦如鹰爪的铁手擒住了星华的手掌,难以挣脱。
星华面色一沉,旋即周身寒意大起,几乎透体而出。
可她面对这位上了年纪,面容还与爹爹有八分相像的老头,却怎么也施展不出剑光斩落。而且,那老头的手掌虽然枯瘦,其中却有阵阵热流涌来,竟将她周身寒意硬生生地逼了下去。
“你……”
“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啊!”
老头观察星华手中之相,却不经意间触及她滚烫的寸口,就仿佛察觉出了什么,他仰天狂笑起来,其声于客栈厅中一遍遍回响。
“呯!”
他猛然抽手而回,拿起那招幌重重往地上一跺,推门而出,直入雪夜之中。
星华愣愣地凝望着老头远去的背影,神色莫名。沉吟半晌,她开口说道:“有莲,追上他,给他十两黄金!”
“什么……十两?”有莲不敢置信。
“快去!”
“是。”
“喂,老头,你算卦钱都不要啦!”
有莲在门边高喊道。
然而老头的背影却渐行渐远,苍凉的话语,在雪夜之中格外清晰:
“二位姑娘,相逢即是有缘,此钱老夫就不收了。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好自为之!”
…………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大雪初停,天色却依旧晦暗,家家店铺门楣紧闭,寂静无声。整个灵国皇浑然妆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城中兵卒连夜在几条大街之上扫出了路径,以供官家马车通行,此时皇城朱雀门前,却迎来了两位头戴斗笠的女子。
巨门虽大致通体朱红,细看之却四处斑驳,深浅相兼,更有难以计数的刀剑之痕印刻其上。门线正中偏下之处有一极深的凹陷,恰似以攻城巨木强攻城门所能撞出的痕迹。火烧的漆黑、刀剑的刻痕、干涸的血迹,甚至还有恶臭的粪便、泥泞的污水。
这一切,无不在昭示着此门曾经历过的血雨腥风与沧桑巨变。
“华,这门……如何可进?”
有莲面戴轻纱,向一旁的星华问道。她倒并非在意这些脏污之物,而是城上下那一排排的巡逻甲士,冰冷的甲胄反射遍地洁白的积雪,闪出一片夺目的白光,令人望而生畏。
这皇城防守之严密,别说她二人,便是再来上几百几千人也难以攻入。
“此城防守过于严密了些吧?难道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或许就在这几日,那位平和郡王便要登基即位了。又或许,是新朝初定,以防政局不稳。随他们去吧……”
星华昨日被老头手中的暖流注入周身,蠢蠢欲动的后遗症再次被压了下去,话语也轻快了几分:“你且随我来,我自有办法。”
不久,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朱雀门下,门上一巡视张望的侍卫不经意瞥见,刚想提醒同僚,却见二人身上一个扭曲,竟原地不见了踪影。
“咦?”那侍卫悚然一惊,赶忙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再看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一旁的同僚发现了他的异样神情,问道:“老五,怎么了?”
“我刚才分明瞧见两人出现在朱雀门下,怎么一下就不见了?”被称作“老五”的侍卫疑惑道:“那身形,好像……是两个女人?”
“女人?哈哈哈哈,你小子是不是太久没碰女人,站了一夜,站出现幻觉了吧。”
另一个侍卫调笑道:“你自己向下看看,哪里来的女人?西边那棵树?还是东边那块石头?”
“就是,宫中女人本来就少,又逢郡王殿下大婚,采买婢女惯走西门,哪会从我们南门进出?”先前那个侍卫向下望了一眼,亦说:“老五,我看今日换班之后,你可得好好回去补补觉喽!万一在登基大典上把那些官老爷们也看成女人,那画面太美,不可言说啊。”
老五尴尬地摇了摇头,圆场道:“唉,咱们不谈这个了。不过老三你真别说,或许最近几日,这‘殿下’一称,可真就要改改了!”
“天子之事,岂能你们这些小兵可以置喙的,还不站好?”怒喝声忽然自后方传来,几个打侃的士兵顿时噤声,不敢言语。
然而此时,兵卒口中并不存在的两位女人,已经悄然潜入了皇城之内。
入个城门,对于星华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她略一施展挪移之术,便带着有莲凭空出现在了皇宫内。北上之途,此种挪移已是屡见不鲜,有莲也从最初的头晕目眩变得习以为常起来。
待到眼前逐渐清晰,有莲凝神正要打量一番四周,却听得耳畔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她骇然大惊,几乎不假思索地反身抽出长剑,就要向那尖叫之人砍去。
“铛!”
金铁交鸣之声迸发而出,原道是星华化那葱茏玉指为琉璃星穹剑的虚影,生生捏住了有莲斩下的剑尖。而剑下则传来“呯”的一声闷响,有莲定睛望去,便见一宫装婢女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许是她们的凭空出现过于惊世骇俗,那凡人女子从未见过此等“高人”,以至于连宫中近来常常响起的“抓刺客!”的呐喊也无,便直挺挺地给吓晕了。
“你怎的如此毛燥?”星华神色不愉:“若我不阻拦,你怕是要将这无辜的凡人婢女一剑砍了!”
“可她……可她吓到我了。”有莲满面委屈地瞪了一眼那婢女,慌忙将剑收回,略带尴尬地说:“一时情急罢了。”
“有莲,机警些虽无错,但这凡间并非事事皆为阴谋诡计,也并非人人都包藏祸心。”望着有莲这般模样,星华轻叹一声,提点道:“茶博士和魔族那样的‘恶人’,万中无一。”
提及茶博士,有莲的神色顿时黯淡下去,沉默不言,而星华也不欲去安慰。
毕竟作为一个凡人,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心里即便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了,却依旧没人能帮她度过这道坎,一切的一切,终归还是要靠她自己走出这迷津与虚妄。
“好好思量思量吧,在此之前,你先暂且栖于我身,不必外出了。”星华不容置疑地正色道,旋即手中柔光闪动,将有莲的法身收入掌心之中:“不管你如何选择,造化丹都是你的,你大可借此机会服用炼化,静心修养一二。”
一朵极其罕见的蓝色莲花在星华掌心绽放,莹润的光泽映照之下,紫蓝色的花瓣由浅入深,玲珑剔透。金黄的花蕊之中,一股幽深的芬芳在虚空中荡漾开去,沁人心脾。
星华只是略微吸入几缕,便觉一股凉意自鼻中向眉心蔓延,通体舒泰,醒神之效极佳。
警幻那录有天下凡人女子过去未来的红尘簿中,竟对有莲这朵蓝莲花毫无记载,想来若非星华下界救了有莲,她恐怕早就含冤死于那洛城大牢里了。
“有莲啊,从前竟不知你这花香如此好闻……”
星华盯着蓝莲花,舔了舔干涸的双唇,喃喃自语:“若让三妹取你几片花瓣做成莲花糕,啧啧,约莫又是一般人间绝味。”
听闻此言,蓝莲花原本舒展的腰肢顿时一缩,花瓣更是抖了三抖。星华的唇边,也洋溢起一丝许久不见的温和笑意。如此景象,静谧且美好。
可那温暖如春的笑容还未停留多久,她心底冷漠便再次试图反扑而上。而星华也早已习以为常,回首将那昏迷婢女的身子以星辉托起,倚靠在宫墙之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我……我这是在哪里?”
婢女苏醒,迷茫地环顾四周,却不经意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子,黑色的眼轮之中,似有群星璀璨。
“入……梦……”
低沉的咒言之声随风而起,只一眼,婢女便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拔。她的体态也随之僵硬,神智心魄已失,就好似一凡间牵丝戏中的木偶人,任人摆布,任人宰割。而这牵丝者,正是星华。
“平和郡王与三……与王后现各居于何宫?”
“郡王殿下暂居于乾宁宫,每日于宫中会见朝臣,商讨国事。王后大婚毕,赐居永安宫揽月居。”婢女语调僵硬地回答。
“揽月居在何处?”
“于此处向北第三宫便是。”
“王后近况如何?”
“王后她……”
问及此处,婢女的神色忽然无意识地挣扎起来,便似有何天大的秘密不可言说,却又
被逼无奈不得不说的那般神情。
星华微愣,随即再次加注了几丝法力,将那几句本应保密之语硬生生逼出了口。
“王后自大婚后精神欠佳,昨夜更是……更是吐血不止,太医会诊却束手无策。郡王殿下取消了今日朝会,亲自在揽月居陪……同……”
婢女心底虽极为不愿,但在幻梦术的控制下,还是道出了实情。
“什么?”
一听此言,星华心中咯噔一下,三妹竟然吐血了?难道……不妙。
她立刻撤去了幻梦术,将那婢女扔在一旁,也顾不得什么气运变数了,径直腾空而起,向着揽月居疾驰而去。
…………
“三妹!”
“轰!”
揽月居的大门訇然中开,星华疾步走入,却闻耳畔传来一阵短促的惊叫。
抬头望去,却见屋中竟塞满了人,有匍匐在地不断颤抖的老者;有端着已被鲜血染红的布条战战兢兢的婢女;更有悄无声息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太监;以及最深处,那位锦袍玉带,头戴金色冠冕的男子。
不得不说,那男子的容貌虽然比讨厌的南极大帝稍次,却也是一等一的俊美。略微晦暗的肤色,棱角分明的面庞、横飞的剑眉、明朗的双眸,冷峻却不失儒雅,通体更是书卷之气与铁血之风并存,更显卓尔不群。
星华一双星眸和无数双眼眸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整个揽月居静得落针可闻,那些凡人的神情几乎完全一致,惊愕。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平和郡王之声低沉而有力,但其中却有掩饰不住的焦急与伤痛,他似在……忧心三妹之况?
然而还未等郡王说完,那些侍女和太监几乎同时呐喊出声:“护驾!”“有刺客!”
“都给我闭嘴!”
星华随手一挥,那些一众侍女太监和太医全部两眼一翻,躺倒在地。平和郡王大吃一惊,顿时起身,抽出长剑指向星华:“你干什么?”
“滚!”
星华空手接接白刃,手腕一番,便将长剑扔在地上,随后那郡王便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出,一头撞在桌案上晕了过去。
“三妹!你怎么样。”
处理掉闲杂人等,星华疾步行至床前,定睛望去,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星黎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嘴角更是血迹斑斑,但星华敏锐地察觉出,她流出的却并非星族的银血,而为凡人或仙者的红血。
“红尘侵袭,这是……困识!”
星华眼眸瞪大了,不敢怠慢,连忙将神智不清的星黎扶起,自己亦盘膝坐于那满是大红锦缎的床上,双手拍向星黎的后背。
“嗡!”
清鸣声大作,层层叠叠的星辉自虚空中浮现,灌注入星黎身子中,而她的病容也随之渐渐消退,面色红润起来。
“唔……”
在边缘界域引动如此海量的星辉,便是以星华近两百万年的修为也是极其吃力,更何况她还有后遗症在身。
星华虽牙关紧咬,面色更是极其痛苦,手中动作却不停,就这么将星黎一步步从意识溃散的边缘拉了回来。
“咳咳。”
这回,轮到星华吐血了,那血,闪烁着银白的微光。
星黎“嘤咛”一声,缓缓苏醒。星华早已撤去了变化的容貌,星黎眼中所见,便是那位星族长公主,也是她长姐的尊容。
“长姐,小妹……”
星黎一见星华,哪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话至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神色更是凄楚万分。
这还是从前那个童言无忌的三妹吗?
星华心底不由产生了一丝怀疑,可无论是星辉注入,是困识所生,还是那双在百万年中不知见了多少回的熟悉面庞,无不昭示着她正是星华的三妹,群星的三公主。
“你身子好些了吗?”。
星华冷冷地发问。
星黎目光躲闪起来,她似乎察觉出了星华的满腔怒火,身子微微一缩,嗫嚅道:“大致……大致无恙了。”
“好。”
星华的面色倏忽严峻无比。
“星黎,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