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方来客
“南极帝君,近来可好?”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自前方传来。
片刻,此声之主似乎留意到了我,然而那仙识不过停留一瞬,他又转向南极大帝,话语轻佻,其嗓音却是无比庄严肃穆:“看来是老夫多心了,南极大帝如今温香软玉在侧,不用问,自然也是好的。”
“战神。”
南极大帝双眸微眯,望向前方:“你和星后发生那档子事后,竟然还敢来青丘赴宴?你就不怕星帝拔了你的皮?”
“呵呵,本君身为六御之一,奉玉皇上帝敕命,执掌天地人三才。难不成连来青丘赴个宴都要畏首畏尾?而且本君另有要事,也并非单纯来赴宴的。”
金光,自远方天幕浮现。
这金光不似梵境佛光那般温和,在不经意间便泽被苍生;亦不似老凤凰那仙凤真火,酷烈灼热。其表虽柔,内里却隐含锋锐之气,其势,似能斩尽六界妖魔。所过之处,空中腾云驾雾的神仙们一个个诚惶诚恐地避让。尤其是仙界那些前来赴宴的小仙,皆拜服于云头之中,恭敬非常。
我亦全力催动丹田中那滴用星之祝福巧取的天狐之血,将本尊的容貌与气息影藏彻底。瞧这金光的架势,约莫又是六御之一驾临此地,我岂敢大意?
金光飞至近前,原道是一辆华盖云香车。流云彩冠附于其上,暗香浮远。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之际,香车亦是棱角分明,其势锐不可当。迎其正面,五行金气扑面而来,给我的感觉,竟好像比我的百星华月剑还要锐上三分。
西极勾陈宫中有一星,曰“天地人皇大帝”。其神曰耀魄宝,主御群灵执万神图,居勾陈西极降霄宫,上应始无炁,三炁之下。执轩辕之剑,驾华盖云香,立天地三才,斩魑魅魍魉。故号曰:“西极勾陈大帝”。
“勾陈,少在那里得意忘形!当年你把落难星后当侍女使唤了那么多年,结果被星帝追杀了几万载春秋?难道你都忘了?”
南极大帝似乎与这勾陈大帝过节不小,嘴上不依不饶:“当年还是斗姆仙尊出面才平息了风波,否则你那西天门焉能完存?”
娘亲落难?爹爹追杀勾陈大帝?这等趣闻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我心中顿时兴奋起来,赶忙放出星识,细细聆听了下去。
勾陈不忿,亦反唇相讥:“彼此彼此,你那南天门不也是差点被星族那长公主给拆了?百万年还未出嫁的老姑娘,架子倒也挺大,那些小仙们还趋之若鹜,真是可悲可叹啊。这么一说,星皇族那一家子还真是有拆仙宫的潜质,星帝拆西天门,那小丫头拆南天门,还得劳烦母神和天尊亲自出面,这样的神仙,要不得,也受不起。”
听完这话,我彻底愣住了,眼前顿时一黑,心中仰天哀嚎:什么叫“未出嫁的老姑娘”?什么叫可悲可叹?你听听,你听听,这说的是仙话么?我们星族寿元之长能和那些小仙相比吗?
被南极大帝制住也罢了,毕竟我与他同属南方,他主南方仙域,我司掌南方星宿,他为阳我为阴,阳盛阴衰也属常事,而且还与星歌有过那么一段孽缘。
可什么时候,又轮到勾陈这家伙来评头论足本公主?
想到此处,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想上去和他理论一二,却觉左臂一麻,南极大帝那该死的雷霆再一次窜入了我的身子,电得我动弹不得。
南极大帝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警告勾陈:“勾陈,慎言,星帝与小丫头亦来青丘赴宴,若是被她听见……”
那香车沉默片刻,勾陈大帝的声音再次传来:“一个小小星族公主,又能如何?现在可不是关心那老姑娘的时候,倒是南极帝君你,最近可多要留心魔界一二。青丘之宴可并非仅仅是一个招亲宴那么简单,群星会立下的盟约终时将近,魔界或有异动。”
“是么?”
南极大帝眉尖一挑。
“青丘那老狐狸挑这种时候举办宴会,其目的可想而知了。你掌理四时劫运,可要多留意些那些脱困妖魔的动向,莫像上回……若是再出了差池,惊动了那位太元玉女出面,你这南极之位保不保得住,还未可知呢!”
“告辞!”
说罢,香车作势欲离,勾陈大帝的一袭话含沙射影,似乎意有所指。
南极大帝亦作辞别之礼,他遥望着香车的形影消失在天际,眼神霜凝,一声冷哼如炸雷般响起,周身乌云翻滚,风暴一触即发。
他又发什么神经?
我无奈,赶忙稍稍聚拢星光,把那家伙闲的慌招来的雨水阻挡在外。
片刻后,他的神光重新汇聚在我身上,面色回暖,顷刻间眼眸含笑,与方才判若两仙:“不过,勾陈有一点说的甚对,那些觊觎星族老姑娘的小家伙,的确可悲可叹。”
我眼前再次一黑。
…………
“我呸,勾陈和你,简直一个德性。”
勾陈大帝远去,我依旧愤愤不平地对着远方嗤之以鼻。
南极大帝松开我身上的雷电,啧啧两声,仿佛方才那暴风骤雨不过是黄粱一梦:“星族老姑娘,嗯,有趣,甚是有趣。”
对于南极大帝的无耻行径,我索性耳不听心为静,任他说去。就当是头凡间的猪在我身旁嚷嚷,就当我的手掌被猪拱了还不行吗?
“你究竟握够了没有?”
我瞪着那只白净且有力的“猪爪子”,心下不爽以极。从前,即便是被他纠缠,也不过是言语调笑一二,哪有像今天这样的肢体接触?占便宜都被占到了姥姥家去了。
南极大帝闻言竟然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那目光不仅无比的澄澈,而且其中满是无辜。就好像我才是占便宜那个:“如此软玉温香,当然没握够。而且,能握着本君的手,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本君的仙体,可不是寻常神仙能够触及的,违者,必受雷霆之罚!”
“呦呵。”我给他气笑了:“这么说,本公主还得感谢您老宽宏大量,谅解本公主的僭越喽?”
“那可不,不过本君还是很从善如流的,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行!你很好!!”
两仙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暗暗较劲之际,不知不觉已飞至了青丘中荒国主殿前。
国主殿初瞧着,比仙界那些故作高深,层云掩映雕梁画栋的要悃愊无华了不少,细细品之却觉另有一番风致。青木为柱,玄石为瓦,双开正门之上却似织楚而成,无甚雕饰,与凡间某寻常人家的简屋陋室也相差无几,然恰如狐狸洞口那诗云:“向来白狐归去处,别有天地非人间”本不大的殿门不知怎的完全不像登堂入室的正户,反类曲径通幽的小苑之窗,素净的很。
“这是那老狐狸待客的正殿?”
南极大帝看起来似乎从亲临过此地,面带疑色问向那领路小仙娥。
之前又是我呼喝,又是勾陈这个战神驾临,在云头跪了几刻,本就没见过多少世面的青丘小仙愈发地惊弓之鸟。她慌忙垂首下拜:“回……回禀帝君,这里确是……确是国主尊上设宴之殿。”
“哼,那老狐狸喜好也是怪异的紧”南极大帝似乎对这国主殿的“破旧”颇为不满:“通传!”
小仙娥急急忙忙飞了进去。
咚!
片刻,悠长的钟声自殿内传来,大气磅礴,声声通传,声声高亢。
“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统天元圣天尊,南极长生大帝,到!”
南极大帝闻声,一摆袖袍,牵着我踏入殿中。同时面上的容貌也变化了些许,却像苍老了万载寒暑的模样,鹤发童颜,倒是颇合凡间相传的那“南极寿星老仙”的样貌。
“哼!本就不是正经的神仙,还故作正经之态,真是滑稽!”我愤愤地想着:“若是让六界众仙知晓他们那高高在上的南极长生大帝刚才那副嘴脸,指不定惊成何样呢!”
不过话虽如此,我现在仍旧受制于他,唯有寄希望于爹娘与小弟不在殿中,否则,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拜见帝君!”
殿中众仙齐声作揖。
青丘设宴,除了闭关不出的,大多天庭受邀之仙皆按时到来了。一时间,满目皆是煌煌的仙气夺目,颇有晃花双眼之势。我赶忙以星辉护目,这才瞧清了大殿中的陈设。
殿门低调,却不代表殿内也低调。
大殿比之于其外所见阔气了不少,但那股书卷素雅之气却不减反增。青柱竹牖,香炉青烟,仙玩字画,数不胜数。若非大殿之上众仙云集,便好似落入一凡人的书斋之中,可随性品字弄棋,可调素琴、阅金经,实乃“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殿首位木榻之上,一九尾白狐侧卧而倚,一足捧着一本经卷,狐首微斜,狐目微眯,似睡非睡,极其慵懒地面向下方众仙。
狐狸的九尾铺展而开,洁白如雪,毛绒绒的似个垫子。然其体表周遭却泛起一丝淡若不见的银光,与其慵懒的身躯浑然贴合。殿内一些修为低的小仙,甚至都不敢直面天狐的尊容,多半是怕当场生出顶礼膜拜之感,在仙众面前出丑吧。
那些仙界大神、梵境大佛身上所谓的“宝相庄严”,也不过如此。
神仙们对白狐以本体示仙也自然没有半分异议,一个个敬畏异常,目不斜视,连眸光都不敢在白狐身躯之上停留哪怕一刻,好像多停留一刻,都是对这位神明的亵渎。
这么多年了,白叔叔本体的皮毛还是那么的优雅,此刻,我就想同儿时一般钻入白叔叔的九尾之中做个窝,远离世俗纷扰,那该有多好啊。
…………
“白叔叔的尾巴,好温暖呀!”
“星华,你个臭丫头,赶紧从国主的仙尾中出来!”
“哼,不要,我就喜欢白叔叔的尾巴,不喜欢娘亲!”
“出不出来?”
“就不!”
“这孩子……”
“好啦好啦,既然小华喜欢,就让她呆着吧。她还是个孩子,星后莫要责怪了。”
“那……便麻烦国主照料小华了,陛下如今与那星……本宫必须离开了。”
“星后,你就放心吧,慢走。”
“耶,大魔王娘亲终于走啦!”
“诶,小华,你娘亲与你爹爹去完成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了,这话可千万不能让她听到,否则你娘亲回来可要伤心的哦。”
“嗯嗯。”
小家伙敷衍了几句,便钻入了青丘国主的仙尾之中,九尾层层叠叠将她包裹。对于那时的她来说,这一个暖暖的小窝,便胜过那冰冷的星宫长公主殿百倍千倍。
…………
我沉浸在儿时的温暖回忆之中,一时无法自拔。
“想到什么了,你这表情……怎么如此情意绵绵?”一个煞风景的声音自身旁传来,打搅了我的思绪:“难道是……”
“是个鬼!你能不能……能不能……”
我回过神来,刚想呵斥他,却忽觉如芒刺在背,话音渐渐小了下去。只见满堂的神仙皆目瞪口呆地望着南极……不对,是望着我与南极大帝猪爪子相牵之手。
当是时,近乎数百道仙识汇集于我身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我,以至于周身都刮起了一阵怪风,扬了起我的裙摆。
我一见不好,连忙催起星辉,这才堪堪把裙摆压了下去。虽动只动用了一丝,但也被那些神仙们瞧了个正着。
“嘶!”一阵吸气之声,自群仙中传开,无数传音之轨迹在空中交错而过,虽听不真切,但以我星识之强也能大致了解其意,唯有一词“星族!”
“噗!咳咳……”
一阵极其不和谐却又相当熟悉的声音,自右席首位传来。
“小弟,救命啊啊啊啊。”
我仿佛抓住了救星,眸光可怜巴巴地望向小弟所在的右席。
小弟原本正在与次一席来自玉虚宫的仙鼎真人推杯换盏,刚饮一口,却瞧见了我与南极大帝手牵着手联袂而来。随后,他那口酒就径直喷了出来。
此刻的小弟完全没有先前斗法之时的狼狈模样,反倒玄衣素裳,很是仙风道骨,也不知他这衣裳到哪里换的。
然而小弟的反常举动并未有多少仙留意,所有仙的目光全都汇聚于我身上。
“姐,你难道……”小弟目光呆滞,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小弟,救我!”
我哀嚎。
小弟狠狠地咽了口不知是酒还是吐沫的东西,这才稍稍平复心绪。他瞧了一眼我们相握之手,捶胸顿足地传音:“唉,姐啊,你没救了!你……你都晚节不保,自求多福,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像什么也没看见、根本不识得我似的,扭过头去。
“小弟……不对,是星天,我的好弟弟,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
生的希望就这么渐行渐远,我仍旧传音哀嚎:“姐姐再也不敢了,从今往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还是个孩子,救救孩子吧。再和这南极大帝待在一处,你可怜的姐姐怕是要当场去世了!”
“做梦!”
“不!”
爹娘不在,小弟又不愿相助,我心已凉了半截,只得含着最后一丝希望望向白叔叔。只见白叔叔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却移开了目光,继续津津有味地品读那卷书。
什么童年的温暖?都见鬼去吧!
再看国主的九尾,我只觉得那狐尾似根根尖刺,扎的我生疼。
我整个星就像个牵线木偶般被南极大帝拉着到了他那客席之前,僵硬地坐下,至于我怎么在众仙呆滞的目光中走到席上的,我已完全记不清了。
“国主。”
南极大帝向着白叔叔作揖。
“嗯。”
按着辈分,白叔叔与斗姆元君元始天尊相同,因而南极大帝行晚辈之礼,而我作为小弟的贴身侍女也应行跪拜之礼,但此刻我依旧沉浸在“悲愤”之中,已然完全忘了还有礼数这回事。
四周的神仙亦对我这一动不动全然不顾礼数的作为啧啧称奇,纷纷猜测我是何方神圣。
“帝君不向我等介绍介绍这是哪位仙子?”
一面色火红,头饰三条火云纹的仙人端着一玉杯前来。
“祝融,你小子岂非不知本君与你家帝君素有过节?还在这里主动出言询问本君?”南极大帝对祝融的话语看似不客气,实则面带微笑,语调亦是很轻松。
“帝君说笑,您与勾陈大人的恩怨可非鄙一个小仙所能参与的”祝融面露苦笑,说话倒是挺爽快:“小仙敬帝君一杯。”
言毕,他端起玉杯,朝向南极大帝。
“好!”南极大帝变戏法似的摸出了具一紫电化成的雷穹灵杯,对我道:“来,斟酒。”
我听之任之,面无表情地给他斟了一杯,都没看是何种酒液,以至于斟满后,酒还撒出了不少。
“难得,姐,你竟然还有如此贤惠的一面。”
小弟的传音极其不合时宜地响起。
“滚……”
我有气无力地回了他一声,双眸死死盯着青木地面,好似要在其上刻一个洞出来。
南极大帝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周身闪过一丝细密的雷霆,说来也奇怪,自从我被其提到了桌案后,他那不安分的爪子便悄无声息地放下了,但我仍觉得浑身无力,难以动弹。
“这位仙子本君也不知是何来历,不过是路上巧遇,便联袂前来而已。”
南极大帝并未有拆穿我身份之意。
祝融听闻,明显不甚相信,但也不好过多追问,只好将那杯中的琼浆玉液一饮而尽,便回归了本席。
随后,各路神仙皆来敬酒,而我变成了一具无情的斟酒傀儡,倾壶、满上、正壶,再倾壶、再满上、再正壶。我尽力将识海放空,神游天外,这些神仙真情实意也好,虚与委蛇也罢,与我何干?
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当初给南极大帝文书宝诰的神仙,究竟是有多阿谀逢迎才能写出如此违心的话语?
我开始胡思乱想,真该把那神仙逮起来扔到诛仙台下去!
咚!
一阵钟鸣,自殿前传来,我兴致缺缺地瞧了一眼,又垂下首去。
“有凤来仪,照化玄天,云渺境,玉凤真君到。”
众仙低辈分起身,高辈分端坐,又是一番杯来酒往
咚!
“观世之音,甘露济世,普陀境,慈航真人到。”
我已懒得再瞧,专心盯着那酒壶发呆。
…………
咚!咚!咚!
不知敲了多少声之后,终于连续的三声钟鸣响起,青丘之宴,正式开始!
白叔叔终于收起他那已读了不知多久的书卷,青光一闪,化作人形。
“本主守此青丘已逾千万载,光阴易逝,不知不觉本主孙女业已岁满百年。择此吉日,本主设宴开席,广迎四方来客,以见证孙女百年之礼。各位道友,请!”
白叔叔端起那由天仇海的幻天石所制成的九幻杯,一饮而尽。
“请!”
众仙皆起,齐声应合,也包括一直端坐的南极大帝。我也顺势站起,只盼着这宴会能早些结束。
“迎,青丘北极帝姬北荒之主白雪,青丘真王西荒之主白极,青丘灵王东荒之主白宇,青丘南极帝姬南荒之主白素贞,及青丘小帝姬,南荒之主与宣德真仙之女,白玥!”
白叔叔一家,自白叔叔主位屏风之后缓缓绕出。
可就在此时,一阵嘹亮的龙吟忽然自主殿之门处传来。
“还好,不算太晚……”
“你个没脸没皮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坐在帝君身旁?还不滚下去!”
门边的身影见到我和南极大帝,突然暴喝出声,直直飞射而来。
“啊?”
我正着发呆呢,蓦然抬头,身子一动不动,手中仍然拿着那酒壶。
“啪!”“恩人!”“住手!”“放肆!”
四声,壶碎,酒洒,我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