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七合一】正文完
耿楼被毛蔷押去灵舟审问。初霁弯腰一把捞出坑里的常正贤。
他垂着脑袋,耳根微红,慢吞吞道了谢。
虽然常正贤和她一起来天堑,一路上他们并没说两句话。
夜风紧俏,初霁急着审问耿楼,嗯了声便离开。
她身后,黎望潭侧身越过常正贤时,停下脚步问:“常道友可伤着了?”
“一点小伤而已。”
常正贤从前和黎望潭有过几面之缘,两人很快接上话。
“其实我以前见过她。”常正贤缓缓道,“当时她还是个练气散修,身型瘦弱,顶着一头黄毛。”
黎望潭:“听她说过,你还给她留了传讯令。”
常正贤眼神躲闪:“但她一直没有找过我。”
黎望潭忽然觉得不对劲,瞧他面色如朝霞,再想到方才初霁利落救人的模样,这常正贤分明心生仰慕之意!
这可不妙,虽然常正贤心地善良,为人正直,但口齿不清,最重要的……生得没荆恨月好看!
黎望潭淡淡道:“你应该庆幸自己当年留了传讯令,常家崩塌,她不打压你们这些人已是仁慈。切莫辜负了掌院心意。”
说完,他拂衣离去。
身后,常正贤瞳孔骤缩,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一物。
待众人走得没影了,他才缓缓取出。
那是一枚传讯令,上面刻着两个字:“元和”。
他深吸一口气,揣摩着黎望潭方才所言。
夜风浸透他的上衫,常正贤咬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
他银枪杵地,刨了个深坑,丢传讯令,掩埋。
随后,他大步上了灵舟。
-
灵舟上。
幽寂的回廊尽头,传来一声声惨叫。
“你杀了我吧……啊!!”
黎望潭眉心微蹙,猛地推开最后一扇门。
只见耿楼被绑在正中的石柱上,毛蔷拿着一根长长的羽毛,疯狂挠他痒痒肉。
初霁坐在对面,露出奸商笑容:“还没榨干你最后一点价值,怎么会让你死呢?”
黎望潭向初霁点头,示意常正贤的事办妥了。
初霁没想到那么容易。
但希望常正贤从今往后能认清现实,弃暗投明,不要搞事。
她扭头道:“耿楼,我时间有限。”
耿楼喘着粗气:“我与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天堑向来与世无争,就连常家也不敢进犯——”
初霁:“那是没有进犯的必要。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来打架的,我来找一人。常家元和上尊,几日前他进了天堑。交出此人,我立刻离开。”
“放屁!”耿楼道,“这三个月来,天堑连个苍蝇都没进来,何况一个人大活人?”
初霁微微眯眼,故意激他:“别装了,见面就给我甩脸色,我看你们早就和元和上尊连枝同气!”
耿楼那么年轻,出生在天堑,一辈子也没出去过,更没见识过世事险恶。自然斗不过走南闯北多年的初霁,被狠狠带了节奏。
“那是我们的职责!”他振振有词,“此处乃天道裂缝,仙人补天之所,我们世代奉命守卫,任何人来了……抱歉,都是这张脸!”
初霁唇角微弯:“仙人早死了。”
耿楼冷笑:“无知!我们天堑之主就是真仙人。”
初霁轻描淡写:“哦。”
“??”耿楼更火大,“你现在狂,等会儿有你后悔。”
初霁:“那请给我个机会,让我悔不当初。”
耿楼:“???”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闭嘴不理她了。
初霁想套出天堑之主的消息,可接下来耿楼不是言辞闪烁,就是顾此言彼。
天堑看似脆弱,只有一堆武人守卫,可实际上,那一道裂隙两岸堪比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皆因此地禁灵。
她只好将耿楼打晕了,带到稍稍远离天堑的地方。
随着word文档的功能一个个亮起来,初霁才感到稍稍安心。
她摘下手套,触碰耿楼的手臂,同时开启[视图]。
她要看看,这天堑内部到底有什么东西。
……
视线沉入一片黑暗,初霁随耿楼而行,耿楼的眼就是她的眼,耿楼的耳就是她的耳。
她睁开眼,只见自己在高空绳索上穿行。腰侧挂着一个钩子,倏然滑到对岸。
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他们要去开祭。
身边,同伴啧了一声:“那些仙人能御剑驾风,我们也行,只要有这索道。”
耿楼:“但他们能活很久,还能吃东西,我们不行。”
同伴听了很沉默:“但他们鲜少吃,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耿楼:“那是因为我们没吃的!”
这样的对话进行了一路,最近有个仙人世家举族迁进天堑。每当这种事发生,这些土生土长的天堑人都会酸一酸。
此次开祭,就是为一个外来修士接风洗灵。
所有下定决心,世代居住天堑的修士们,都要在庙宇中洗去经脉灵根,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二人与其他守卫汇合,渐渐下到天堑深处。
光芒越来越弱,深渊中,有个庞大的黛青色虚影,轮廓依稀可见,像一只巨兽,静静蛰伏在黑暗中。
初霁随着他们渐渐靠近,终于看清那是什么。
一个吊在半空中庙宇,四面八方伸出铁锁链,固定在两侧悬崖上。
每走一步,整个庙宇都会颤一颤。
此刻,庙宇正殿前不大的空地上,挤满了人。
耿楼跟着跪下。
清晨雾气蔓延,锣响“邦邦”,有人唱起古怪的歌,空气中弥漫着烧糊味。
太阳在此刻突破远山,曦光刺穿黑暗,打进庙宇深处。
初霁借着耿楼的眼,向里望去。
那庙中供奉了一块巨石,整个石头在光下透亮,里面有五色光芒流动,交织在一起,绚丽夺人眼。
石头前,还站着一位婀娜多姿的姑娘,背对众人。
“天堑之主。”有人这样呼唤她。
初霁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从没来过天堑,照理她不该认识她。
初霁赶忙翻看耿楼的记忆。
这位天堑之主真是外面来的!
她短短五年内接替上一任,凭的不仅有手段,更有她的身份。
——她自称仙人转世。
初霁挑眉,这是在招摇撞骗呢?
但下一刻,她完全不这么想了。
只见那庙宇前的姑娘一步步转身,露出她明艳肆意的容貌。
她生了一双凤眼,眼尾上挑,皮肤白皙,乌发垂下,唇红如血。
初霁缓缓瞪大眼,一时词穷,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张脸,好熟悉!
她忽然梦回多年前,还在邯城打拼的时候。
“沈……绮怀?”
初霁艰难念出这个遗忘多年的名字。
此人,就是伏雷峡之战,沈家家主沈和璧死去后,短暂篡位,掌控邯城的沈家二小姐。
初霁带人打完邯城巷战后,沈家二小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初霁以为她早就认清现状,隐姓埋名度过余生。
但她为何在天堑,还自称仙人转世?
初霁定了定神,再度看去,忽然发现一点不同寻常之处。
沈绮怀的容貌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但神色、气质却判若两人,就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
从前的沈家二小姐大步流星,今日的沈绮怀步履稳重,浑身那股子养尊处优的气质也荡然无存。
如今她的气质,更像牧者程邃。不显山露水,返璞归真。
难道这两人只是长得相似?
-
东南天堑。
天际隐隐泛起鱼肚白,元和上尊黑衣裹身,匆匆路过峭壁,撞了早起的人也没注意。
他趁着天堑还未醒来,抽出腰间的长钩,顺着索道滑向深处的庙宇。
正殿前的平地上,早已有个艳如桃李的华服女人等待。
元和上尊一愣,见礼道:“我自常山都而来,受长观仙人所托,前来带他人魄回去。”
那女人微微一笑:“和我来。”
元和上尊脑中警铃大作,但女人转身就走,他只好亦步亦趋跟上。
他们走入正殿,只听“轰”一声巨响。大殿门紧闭。
眼前一片漆黑。
元和上尊握紧怀中暗剑,死死盯着对面的女人。
就在这时,大殿内的供奉的巨石亮起荧光,五色流转,璀璨异常。
美中不足的是,它右上角有灰暗残破,好似美玉上生着一大块瑕疵。
元和上尊目不转睛看着,简直不能移开眼。片刻才恍然回神:“长观仙人在何处?”
神奇的是,当他说完这句话,体内凝滞的灵气开始苏醒,缓缓流转。
女人指着石头:“此石能令你统领天地万物。”
元和上尊警惕:“你什么意思?”
女人:“也能让你失去灵根,彻底成为一个凡人。”
元和上尊浑身一僵,猛地退后两步。
耳畔传来女人低哑的笑声,元和上尊恼怒道:“你休要糊弄我!长观仙人到底身在何处!”
女人好似听不见他说话,绕着巨石踱步:“我告诉你另一个方法,让你无需开疆拓土,无需找长观仙人,也能复兴常家,拥有整个东洲——”
“就是它!”女人指着石头,“它蕴含天地一切道法,你能从中悟出无穷无尽的法门!”
元和上尊冷汗濡湿。从进门起,他就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如今他就像案板上的鱼。
女人停住脚步:“但一切靠近此物的人,都会变成真正的凡人。”
元和上尊:“你一会儿说它能让我复兴常家,一会儿说它夺走我灵根,前言不搭后语,我看你是疯了不成!”
女人笑了:“夏虫不可语冰,是你眼界太窄。”
元和上尊面露畏惧,盯着眼前五色绚丽的巨石:“它……到底是什么?”
“是此界残缺的天道。”女人缓声。
元和上尊怔在原地,今日所见颠覆了常理。天道寄居在天堑的一块石头里,简直闻所未闻。
“那你又是谁……”元和上尊颤声。
女人微笑道:“这不是很明显?”
元和上尊瞳孔骤缩,此人能轻易指认天道,那只有一个可能。
她就是长观仙人的人魄!
女人:“不信?”
元和:“不……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长观仙人身躯为男,人魄却为女。这都是什么癖好……
但他转念一想,也可能是长观的人魄夺舍了这女修。
元和上尊敏锐意识到不对劲。
人魄又不是被封印在石头中不能动了,需要他掘地三尺,九死一生护送。
既然人魄行动自如,完全可以自己回去,长观大可不必命他千里迢迢寻回。
而到了天堑,人魄好似早就知道他要来,却绝口不提寻魄之事。反而绕了一大圈,给他介绍天道之石。
元和好像陷入一个巨大的圈套中,但无法看清真相。
长观仙人,到底在策划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元和上尊道。
他在天道之石身边待得越久,丹田恢复得就越快。他暗中运气,随时准备逃跑,或冲向女人,争取一击重创她。
“是你想做什么。”女人淡淡道:“看到天道之石上的灰斑了吗?它需要一点东西弥补。这些年来它不断吸收灵气,整个天堑都变成了禁灵区。但这远远不够。多亏了建木连通,如今天地灵气比以往浓郁了数倍。但这还不够……还需要一点……”
女人一双乌黑的眼直直盯向元和:“去把初霁带过来,她身上的法门闻所未闻,有了她,天道之石定能一举成型。”
元和大松一口气,只要不剥他的功法就好。
他仔细一想,如果剥了初霁的功法,岂不是一举两得?
天道之石能成型,东洲从此安然无忧,他也能接手初霁经营多年的悟德院。
真是妙计,不愧为长观仙人。
元和上尊心中暗骂,计策妙是妙,就是手段阴毒了点。
他当即答应了女人:“这还不简单。我早就安排家中小辈潜伏在初霁身边。”
元和掏出传讯令,呼唤常正贤。
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对面就是不回答。
女人的目光淡淡瞥过来,元和上尊面露尴尬。
-
初霁的灵舟再一次停在天堑附近。
观看耿楼的记忆后,初霁摸清天堑守卫的巡逻路线,她准备今夜就行动,潜入天堑内部,一探究竟。
如今他们都是凡人之躯,到晚上就困得东倒西歪,因此,初霁打算下午睡觉,亥时再行动。
是夜,月朗星稀。
常正贤忽然从梦中惊醒,缓缓起身。
其他人都在熟睡,他一人蹑手蹑脚出了灵舟。
隔着夜色和嶙峋的山岩,不远处有个黑色人影。
常正贤咽了咽,低下头。
那人影走近了,来到他身前,取下兜帽,露出一张五十岁中年男人的脸。
没待常正贤行礼,元和上尊两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为何不回我的命令?!”
常正贤:“是……恐初霁发现隐情。”
元和上尊眯眼:“最好是这样。”
如今他孤身一人,失去常家,每日提心吊胆,有点风吹草动就焦虑。
若常正贤再背叛他……
元和上尊还是不放心:“我给你的传讯令呢?拿出来。”
常正贤一滞,传讯令被他埋了,早就找不到了。
他急中生智,狡辩道:“天堑灵气不流通,传讯令用不得,我就放灵舟上……”
元和上尊伸手探向他腰间,冷笑一声:“那你为何带着悟德院的传讯令?”
常正贤脸色一红,低下头。
元和上尊怒不可遏,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
“跟我来。”他说。
常正贤咽了咽,咚一下跪在砂石地上,沉默不语。
元和上尊:“没叫你死,就是借用你的身躯几个时辰。”
言下之意,就是要上身常正贤。
元和厉声:“你忘了是谁生你养你的?你能有今天,还不是因为有常家镇着!现在常家危难,要你付出,你反倒推三阻四起来了,我看你比白眼狼还不如!”
常正贤的头垂得更低,眼前闪过初霁救他的情境,牙关溢出一个执拗的“不”字。
元和上尊气得头晕,不知初霁给他灌了什么汤。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既然软的不成,他只能来硬的。
元和上尊深吸一口气,唇角微弯:“先起来吧。”
……
亥时。黎望潭和毛蔷就位,初霁从屋中出来,看向常正贤的门。
“咚咚咚——”
屋门很快开了,常正贤似乎才醒来,屋中没有点灯。
初霁笑了笑:“该走了。”
常正贤一步步而出。他整装待发,手提银枪,又似早就准备好了。
初霁颔首,带三人离开灵舟,向偏僻处走。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夜色寂静,乱石嶙峋,投下一道道狰狞的黑影。
忽然,常正贤快步来到和初霁身边。
“初掌院……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他似是下定决心,摸出一枚刻着“元和”二字的令牌,递给初霁。
初霁抬眼:“嗯?”
常正贤:“我其实,一直与元和上尊有联系。”
初霁漆黑的眼瞳一动不动盯着他:“然后呢。”
常正贤的声音低沉:“他如今人在天堑祭坛中设了局,让我引你过去,杀了你。”
此话一出,毛蔷头发都要炸起来了:“那你现在说是几个意思?”
初霁思忖片刻:“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常正贤抿了抿唇:“可以去,但他们想螳螂捕蝉,我们可以黄雀在后,你我四人分批进入天堑,引他们现身后,包抄他们。”
初霁想了想:“你说的对,为今之计,只有冒险放手一搏,我们等不起。”
常正贤似是松了口气,初霁笑道:“既然你愿向我坦白,今后就别联系元和上尊了。”
常正贤自是答应。
夜色中,祭坛的轮廓影影绰绰。
初霁让黎望潭和她一起进去,毛蔷扛着便携式炮筒,在外面等待。
一旦对方出手,常正贤负责引敌人走进射程。黎望潭负责搅乱全局,毛蔷负责重点打击。
四人分成三组,各自没入夜色中。
黎望潭轻声道:“总感觉有诈。”
初霁嗤笑:“有。你没发现吗?常正贤自从灵舟中出来,口齿清晰不少。”
黎望潭怔愣:“你说他……”
初霁耸肩:“可能被元和夺舍了。”
“那你还带他!”
“这是我们唯一刺探敌情的方法。”初霁蹙眉,“我要搞清楚,那供奉在祭坛中的石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块石头仿佛有种魔力,吸引着她不断向前。
祭坛越来越近,只剩最后一道铁索,四周寂静无人,趁守卫离开,初霁迅速带黎望潭飞跃深渊,来到大殿前的空地上。
他们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祭坛殿门紧闭。
黎望潭打量那高高的屋檐,蹙眉道:“你有没有发现,丹田里的灵气忽然能动了。”
初霁展开word文档,一个个功能竟然重新亮起来。
word文档回来,她心下多了五分安定,迅速打开表格检查,面前的祭坛在表格中竟然一半绿,一半红。
她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况。
突然,两扇殿门对开,身着锦绣衣袍的女人缓步而出。
她身后,祭坛上供奉的天道之石闪动淡淡光芒。
女人面带微笑,望着初霁,好似她早就认识她。
初霁握紧斩仙剑,一字一顿:“沈绮怀?”
沈绮怀笑望她,这笑有点毛骨悚然。
初霁盯着她片刻:“你不是沈绮怀。”
诚然,环境会改变一个人,但无法从方方面面改变一个人。面前的沈绮怀与初霁印象中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相似。
沈绮怀颔首道:“许久不见,您目力见长。”
初霁扬手:“别,我可从没见过你。”
沈绮怀唇角弯弯:“不,您‘见’过我。当年沈家主招魂,我附身到沈绮怀身上,助她脱逃时,我们曾打过照面。那一眼……真是格外深刻。”
初霁和黎望潭根本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若那时起沈绮怀就被夺舍,才得以逃出生天,也说得过去。
黎望潭忽然启声:“劝道友不要故弄玄虚,不论你披何人的皮,也改变不了你的真实身份。”
沈绮怀挑眉:“你们刚刚杀死我的仙身,现在就装不认得我?”
初霁和黎望潭对视一眼,难道此人是长观?
这也差得太大了吧?长观那无悲无喜,山崩不起半点波澜的模样,和面前这位明艳动人的大美女,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似是看出他们的疑惑,沈绮怀叹道:“我是长观的人魄,它冷漠无情,难以理解,可我不一样。我给你展示一样东西,或许你就能明白了。”
她站在大殿门口,冲初霁微笑道:“进来。”
黎望潭不动,初霁迅速曲线连接了外面的毛蔷,让她准备好,炸祭台。
沈绮怀软声催促:“别怕,我并非仙身那般冷酷。”
黎望潭俯身在初霁耳畔轻言:“小心,人亦有善恶七情六欲,反而比仙身更难对付。”
初霁望着那黑洞洞的大殿。
幸好她清楚大殿中供奉了一块能发光的石头,否则真要被好奇心吸引进去。
若“常正贤”没有骗她,沈绮怀现在就要引她入殿坑杀了。
此刻不出手,难道要踩入坑中才出手?
“我们联合绞杀她。”声音在黎望潭、毛蔷的神识中响起。
二人蓄势待发。
初霁默念。
三、二、一。
她猛地甩出一团黑漆漆的乱线!
就算灵气没有完全恢复,大乘修士一击也相当恐怖!
与此同时,天火从高空倏然落下,打向沈绮怀,落地升起高山,化作流水修竹铜墙铁壁,四面包抄沈绮怀。
黎望潭的五行生生不息阵,一旦阵成,任何人都休想逃出生天。
沈绮怀脸色一白,纵身跃起,抽出一条银龙鞭,大喝道:“元和!”
一道鬼魅的黑影蹿出大殿,掌心一团绿莹莹的灵气,翻手向黎望潭打去!
这一击中蕴含的蓬勃力量,远非黎望潭能承受,初霁当机丢出[左对齐],才让那团绿芒与黎望潭擦肩而过。
夜风掀开黑影的衣袍,初霁定睛一看,那是常正贤!
她猜得没错,常正贤口齿清晰不少,果然是被元和上尊夺舍了。
初霁暗骂一声,也不清楚常正贤怎么想的,竟然心甘情愿将身体让给元和上尊。
他明明有千百种方法拒绝,最简单的,就是遇见元和时,向她求救。
元和上尊目光兴奋,整个人好似打了鸡血。常书航死去,常家覆灭,长观仙人金身陨落,他自出生起就没受过这么多委屈!
如今能扬眉吐气,何等快活之事!
但初霁怎么会让他快活起来,扬手接二连三放出黑线,千缕万化,黑线化作一枚枚利剑,化作火焰,化作她见过最凶狠神兵利器。
元和上尊被打得措手不及,完全没预料到初霁攻击如此迅猛。
他是化神修士,和初霁的大乘差了不止一个大境界,就算全盛时期,也无法抗衡未恢复的初霁。
区区三息,他被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卸甲,崴了脚,脸上还破了相,倒退至悬崖边。
反观初霁,脚步不移半分,面色如常,唇边还带着一丝冷意。
元和上尊冷汗模糊了视线。
当初初霁和长观仙人金身对决,她被压着打得鼻青脸肿,连仙招都放不出来。最后也是凭耍谋略,才得以一击反杀。
这给元和一种错觉,好像初霁本身并不怎么强悍,只是计谋过人。
现在他终于意识到,初霁不仅谋略过人,功力还浑厚,他根本无法匹敌!
脚边就是万丈深渊,元和上尊大喊:“停手!”
初霁哪会停手,元和坑她在先,后来又在她眼皮下夺舍常正贤。此时不杀,难道还养着他不成?
她愈发加快出招速度。
元和一口老血喷出来,哪里抵得住初霁猛攻,情急之下向沈绮怀求救。
“长观仙人!助我一臂之力!”
沈绮怀正与黎望潭酣战,三息内两人你追我赶,破阵立阵数回,沈绮怀的实力在化神上下,黎望潭虽然能越阶挑战,但时间一长,还是隐隐处在了下风。
初霁瞥了沈绮怀一眼,对方实力诡异莫测,需重点提防。
她分出一丝心神,蓄力准备阻拦沈绮怀。
不想,沈绮怀只是淡淡瞥了元和一眼,唇边挂着笑,连救他的意思都没有。
元和上尊浑身冰冷,沈绮怀是他最后的依仗,她答应好的!
“我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元和怒吼,“等会儿你就会变成现在的我!被这姓初的打下深渊!”
沈绮怀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悠悠闲闲对付着黎望潭。
她明明有余力,却不出手。
初霁啧了一声,临阵反水,贵圈真乱。
她猛地一施力,黑线一拥而上,如飞毯卷起元和上尊,带他飞向半空。
元和上尊往下一看,下面是万丈深渊。
据说天堑没有底,一旦坠落,就会在无穷无尽的虚空中不断下坠,直到寿命终结。
离祭坛越远,灵气越弱。
元和上尊眼睁睁看着包裹自己的黑毯子变薄。
他大喊着,几乎哀求:“放我回来!不要松开!”
他不要一辈子在虚空中度过,再也回不到东洲,周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那比死了还恐怖!
然而禁灵区的天地法则却不受他掌控。
灵气一丝丝逸散,最后一根黑线骤然崩裂!失重的感觉如一只大手,狠狠掐住他心脏。
元和上尊喉咙里溢出一声惊惧惨叫,猛地坠了下去。
初霁的嗓音犹回荡在耳畔。
“今后你的常家,就是我的常家。”
元和上尊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喷在前襟。
他渐渐消失成一个黑点,再也无法看见。
初霁没有为他驻足半分,除了这个,还有另一个。
她转身旋出数个花窗,金白交织的纹路接连打向沈绮怀。
只听“哐哐”数声,沈绮怀像被钉进一个盒子里,左右上下都施展不开手脚。
进阶大乘后,她的花窗世间无人能破,长观的人魄到底是人,比不得仙身强悍,败得毫无悬念。
短短不到五息,战况就天翻地覆逆转。沈绮怀被困在笼中,元和上尊身死。
黎望潭微微一滞,收起拂尘。
尽管知道初霁实力强悍,他还是惊讶于初霁战胜沈绮怀的速度。
这也太快了!
初霁掸去衣上尘埃,侧目问:“……怎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黎望潭:“没有。就是想起你当年在黎家做陪练时的模样。”
当年他万万想不到,一个废灵根女修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两人抬起头,望向正前方的大殿。
祭坛上的天道之石,已经越来越明亮,几乎点亮整个深渊。
绚丽的光芒一丝丝逸散,每一缕都像一只轻柔的手,伸向初霁,邀请她。
——过来。
沈绮怀扒在花窗上,淡淡道:“你不过去吗?”
黎望潭蹙眉提醒:“小心中计!”
沈绮怀:“太迟了。”
初霁:“什么意思?”
沈绮怀:“天道需要你,此界需要你,你不明白么?”
初霁伫立在风中不动,金线白色袍角飘飞,仿佛一只只白羽翼。
沈绮怀笑道:“快来不及了。”
那天道之石更加明亮,耀眼不可直视,天堑陷入一片明亮的白昼。
黎望潭似乎嗅到危险的气息,脸色一白:“别去。我们走。”
初霁看了他一眼,问沈绮怀:“我去会怎样,不去又会怎样?”
沈绮怀:“你去了,东洲尚有一丝生机,你不去,他日界外仙家异兽践踏这片土地,想必你也不忍心看到。”
初霁:“这就是你为何引我来此?”
沈绮怀:“诚然,我的确用了些计谋,毕竟人之本性就是为己。我的仙身比你完美,我的人性也比你狡诈,但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欺瞒于你。这一切从你踏上修行之路那天起,就已经开始了。”
虽然她这么说,初霁还是感觉出一丝怪异。
沈绮怀指着大殿:“天道之石,在你疏通建木,引发灵潮后逐渐长成。但此界天道,还差一点点点。”
初霁冷笑:“难不成差的是我?你想要我修理天道?”
沈绮怀,也就是长观仙人,仰望头顶的苍穹,脸上竟然闪过一丝怀念之色:“我想要看此界天道长成。”
她低下头,直直盯着初霁:“但我做不到,只有你能做到。”
十三万年前,长观砍断建木,分离仙身人魄,一半枯坐神女窟,一半沉眠于天堑,只为等待一个机会。
观世间沧海桑田变换十数万年,成败只在此时此刻。
只要大乘期的初霁踏入天道之石,以身化道,贡献出她那容纳天地万物的仙法,就能催生天道长成!
从此,灵气通过建木的滋养,生生不息。
天道守护着东洲,界外仙家异兽等闲不得入内。
一切完美无缺,此界将成为修士的梦寐以求的仙灵宝地!
听完长观的叙述,初霁面无波澜:“所以你做不到,却绕了一大圈,坑我去做。”
长观笑了一下,抚摸着困住她花窗,摇头道:“我不会强迫于你。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
她伸出手,指向面前的大殿:“你可以选择离开,等待界外强敌到来,与他们血战上百年,上千年,上万年,亲眼见证你所有亲友死亡。或者放弃东洲,现在飞升离开此界,一人逍遥快活,不管他人死活。又或者……你走进天道之石。”
这三条路,对应三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第一条根本不用想,选都不会选。一个长观的金身就已经让她吐血,来一群比长观还强的仙人,简直要她命。
第二条也不可能,初霁修的就是众生道,若她抛弃众生,她的道也会抛弃她。
第三条路看似最合理,但里面一定藏着深坑。
长观指着苍穹,嗓音悠远:“修行到大乘,再往上,奇经八脉丹田灵根都不算数。是抉择影响你的修为。抉择照见你的道心,道心越强悍,修为越卓绝。”
初霁:“那成为天道,会怎样。”
长观微笑不语。
初霁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众生道,倾听众生的愿望,为众生改换命运,这一看就是神明干的事。
神灵庇佑苍生,为苍生奉献。
成为天道后,属于人的七情六欲都会消失不见,她将背负东洲的存亡,从此为众生而活。
长风吹过天堑裂缝,眼前的巨石发出一道道纯净的光芒,五色流彩。它等待初霁,就像神座等待即将诞生的神灵。
天道之石中蕴含的力量一点点向初霁度来。她word文档的功能接二连三亮起,眼前的窗口都在震颤,仿佛长了翅膀,下一刻就要飞向天道之石。
天道之石蕴含世间一切仙招秘法,初霁受它影响,眼前亦出现不少虚幻的场景。
她“看见”群兽从建木奔腾而来,与她率领的东洲修士交战,整个西南尽数覆灭。
战火一路蔓延到北境,无尽生灵涂炭。
她带着一群高阶修士东躲西藏,年龄最大的李伯为了掩护他们逃走,被一个仙人斩成两截。毛蔷死在兽蹄之下,天地龙芽被一只貔貅吞入腹中。
那些蜂拥而来的界外仙家异兽不断吸取东洲的灵气。
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搭上初霁袖口,打断她眼前浮动的场景。
黎望潭蹙眉道:“走,我们带沈绮怀离开天堑。”
初霁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副画面。
黎望潭浑身是血,污泥沾满白衣,执拂尘的右臂断在地上。
这并非幻觉,而是天道推演,是“预知”的仙法,让初霁看到此刻离去,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黎望潭不依不饶,扯着她的袖子,生怕她一个热血上头,就冲进天道之石里了。
但初霁没有热血上头。变得更强,庇护众生,就是她自己走的路。
虽然不清楚,为何她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奸商最后竟然成了良心大老板。
她轻轻扯开黎望潭的手。
“你就当我唯利是图吧。”初霁笑了笑,“我这个人,有想做的事,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完成。如果让我丢掉多年打拼的产业,我肯定气得原地去世。所以我今日一定要进天道之石。”
黎望潭万年不变的淡漠渐渐撕裂,他哑声道:“然后呢?我们还能再看见你么?”
长观仙人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当然会。清风朗月,花鸟鱼虫,皆是天道。从今往后,你见风见月,皆为见道。”
黎望潭一字一顿:“闭、嘴。”
长观仙人微笑。
初霁叹了口气,耸耸肩,轻轻拍拍他的手臂,一步步向天道之石走去。
黎望潭不能理解,长观笑也就罢了,为何初霁也那么从容,只有他一人崩溃。
就像当初他看廖如晦带走初霁,现在天道又要带走她。
他从来都拦不住初霁,也什么都做不了。
上次他相信初霁终会慢慢变强,但现在呢?谁可以给他一点念想,希望她有天可以再回来。
“你想好了。”黎望潭忽地扬声,“你这一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你再也见不到……荆恨月了。”
长观仙人又插话:“天道想见谁,一眼就能看到。”
“闭嘴!”黎望潭失态呵斥。
长观仙人又笑了笑,似乎早就预料到初霁会走这条路。
初霁也笑了,回头冲黎望潭说:“他会理解的,终有一日会理解的。”
时间能洗刷一切,就算荆恨月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等十年八年,等百年万年,他总有放下的一天。
这是暮春的一个月末,接近卯时,天尚未亮。像无数个平平淡淡的夜晚,东洲大地上,生灵怀揣着各不相同的梦,静静沉眠。
同时,它却是千古万载世世代代以来,最不寻常的夜晚。
这天晚上,初霁走入了残缺的天道之石。
没有惊天动地的灵潮,没有举世瞩目的热议,宏伟的一步竟然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初霁闭上眼,任由光芒包裹四肢。
她陷入一种奇妙的感受,浑身上下如同浸在温水中,不断下降,又像被风托向万丈高空,随云飘飞千里。
整个东洲下起一场春风细雨,润物无声。槐花小院里,属于初霁的私人物件逐渐褪色。
人们的情感被细雨模糊。那个悟德院院长初霁,仿佛隔了千重纱,只可高高瞻仰,每当想起时,记忆却格外朦胧。
word文挡轻轻颤动,它就像一个大杂烩,包含各种各样的招式功法,承载万千众生的心声。淡蓝色的光幕融化在天地运行的灵气中,与此界融为一体。
初霁忽然感觉自己身体中多了许多东西,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天地万物之道。
从五行术法到轻身之法,占卜之法,音律之法,天道推演,一切仙法都取于天道。
不仅仅是她的功法,更是初霁自己。
她的经脉与东洲灵脉一同深深穿行在大地,似一条条游龙。
她的丹田化作滋养建木的土壤,生发新芽。血脉化作贯穿南北东西的灵流,绿莹莹蓬勃兴盛。
呼吸是风云雷电,肢骸是天地脊梁。
她的双耳覆在每一处花草树木间。世间众生的心声交织成一首波澜壮阔的乐曲,汇入她双耳。她能听见情人们的温声细语,少年们的豪言壮志,悲伤者的哀呼,欢喜者的笑语。
她一眼看尽红尘岁月,从空无一物至熙熙攘攘,众生在这片大地上来去,生老病死,荣枯轮回。
托举天道之人,不再是此时此刻的众生,而是自东洲伊始,至百千万亿劫后,所有生灵。她的道心外象瞬间扩展千万万倍,群星遍野,凡人穷其一生,都不能数尽。
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万古长河中的每一处,也可以不是任何一处。
一刹那的时间成为一滴水,聚成绵延不绝的水流,她可以向前走,向后退,抬手甚至能制造一条支流。
但她没有。
初霁成为天道后,第一件事,便是开口。
她的第一句话讲:“一切因缘皆会影响修行。”
于是,东洲从此刻有了善恶因果。行善事者种善因,作恶多端者得恶果。
她第二句话说:“元婴、出窍、化神、渡劫、大乘修士,进阶皆要经历心境考验。”
于是,高阶修士修行不能只积累灵气,囤积上等仙法,还需突破心境,真正得到顿悟。
第三句落在此界之外:“一切心怀恶意,无利东洲者,不得进入此界。”
于是,东洲周遭升起厚厚的迷障,阻挡了试图抢夺灵气的仙人异兽。那些界外来客能击败大乘修士,轻而易举拿下飞升的仙人。但一界天道的实力远在他们之上。那可是超越时间,主宰万物的法则,通常都是从虚空中诞生,经过无尽岁月的演化而来。
至今还没有一个仙人或异兽,能突破这种怪物。很少有世界能孕育出天道,有天道的世界,通常都灵气富饶,大批实力强悍的修士排队希望能停留一两日。
初霁或许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变成天道的人类。
她接连定下七条规矩,所言一出口,皆成天地运行的规律。
七条法则落定,她垂下眼,望向她的东洲,审视自己的创造是否还有疏漏。
她看见了一位名为黎望潭的白衣少年在悲伤,似乎对她成为天道之事颇为不满。
在初霁眼中,黎望潭不仅仅是站在天堑的黎望潭,更是从出生到长大,直到飞升离开此界的白衣仙人。
于是,初霁降临在他第一次陷入悲伤时。
她从花丛中走过,来到黎望潭身边。此时黎望潭不过八岁,母亲刚刚去世,躲在比试场偷偷抹眼泪。
小小少年一抬头,隔着朦朦胧胧的光,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他面前。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
“你是……”黎望潭迟疑道。
能光明正大走进他院中的,定是父亲的贵客,可父亲如今不在家中,出远门去母亲娘家。
难不成她是来祭拜母亲,却来晚了的?
初霁没有说话,带他坐到旁边的方桌边。
桌上,摆着一副棋,黑白两字错综复杂。
初霁轻轻执起白子,落在方寸棋盘之上。
“我教你棋术。”她淡淡道,“人生在世,并非事事都如所愿。但若今后再感到悲伤,可以借棋排遣忧虑。”
八岁的黎望潭懵懵懂懂,但他自幼聪慧过人,很快就将全部心神投入棋局。
他同初霁对弈,晚上去睡觉,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初霁已经坐在棋盘前了。
黎望潭揉揉眼睛,问:“姐姐,你为何戴着面纱?”
初霁没有回答,院中响起清脆的落子声。
寻常人看不清天道,因此黎望潭看见的初霁,是朦朦胧胧一团光,但他无法察觉出异样,只觉得她脸上蒙着一层纱。
黎望潭想了想,他听父亲说过,许多修士不喜他人视线,便戴幕蓠,但面戴白纱之人,皆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这位姐姐如此年轻,就死了丈夫,一定心中郁结。她教他下棋派遣忧愁,但她棋下得这般好,是否内心积压了许多愁怨?
就像他母亲,一个说话温声细语,被嫁来黎家的凡人。
黎望潭从前只懂得修炼,从没关注过母亲,直到她过身,他才恍然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尤其是凡人。
他望着对面的初霁,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灵气,分明也是个凡人。
“姐姐……”黎望潭攥着黑子,一字一顿道,“你不要怕,等我以后长大了,我会为你分忧的。”
初霁抬起头,看了黎望潭一眼,并未出声。
她做任何事都有理由,而她此刻不论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没有太大必要。
因此,天道保持缄默。
在与黎望潭对弈四十九日后,初霁向他告别。
临走前,黎望潭问:“姐姐,你还会来看我吗?”
初霁想起后来发生的事,轻轻颔首。
黎望潭罕见地露出一个笑容,正准备将准备好的花枝送给她,一转眼,那个姐姐忽然消失不见了。
只剩青翠欲滴的枝头,鸟儿在鸣叫。
他问道仆,和我下棋的那个姐姐去哪里了?
道仆惊讶道:“哪有什么姐姐,大公子,您最近一直独自待在院中,与自己下棋,我们都没敢打扰您。”
黎望潭不信,分明有个姐姐来教他下棋,还戴着面纱,似乎是个丈夫去世不久的寡妇。
道仆面色凝滞,问来问去,近日出入黎望潭院落的人,都没看到什么绿衣姐姐。
最近黎家也没有访客,黎镇更没有寡妇,
“您一定是悲伤过度,出现幻觉了。”
黎望潭双唇微抿,不可能。他记得很清楚。姐姐一定会再来找他。
时光便一点点流过。
但对于初霁来说,一千年仿佛一眨眼,一眨眼也似一千年。她再度将目光投向天堑的黎望潭。
在她成为天道不久后,黎望潭逼出沈绮怀体内长观人魄,不待他出手,长观便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她又将目光放在混沌时代,在祁镇尚未建立,周遭还是一片辽阔的青草园时,长观仙人已经在那里开坛教化凡人。
此时的长观,仙身和人魄尚未分离,他身着锦衣,眉色淡,声却如洪钟,言道法时,灵气化作铭文,泛着淡淡的金光,浮动在半空。
春风拂过原野,初霁便停留在一根青芒的尖上,静静聆听长观讲道。
她没有七情六欲,心无挂碍,所作一切事都大多没有意义,也失去了对任何人,任何事发表观点的。
长观说着说着,视线忽然被初霁栖身的麦芒吸引。
他怔怔望着麦芒,几乎有些目瞪口呆。
待所有学生离去后,他忽然起身,对初霁一拜:“今日得见您,我才知我所作一切,皆有意义。”
他看起来比数十万年后更有礼貌,更像个仙人。
麦芒轻轻拂动着。
初霁开口道:“后来你身死道消,可有后悔。”
长观哈哈大笑:“与您不一样,我们仙人有人的自私,亦有人的慈悲。您看这天地万物,多值得。其实我也会一些推衍之术,知道今后会发生何事。但那又如何?现在这一刻便足够,所谓沉舟侧过千帆,病树前春万木,我生时能观天地万物,残躯也能另新木生发,助您长成天道。何其有幸啊,纵今后不再是真仙也无妨。”
真仙可以不死,但并非不灭。
心愿已了,观无可观,长观便会寂灭。
初霁缓缓道:“但此刻,你即是真仙。”
说完,她渐渐隐去。
长观遥望着远方,青色的原野上草浪起伏。
混沌时代的微风与晦暝时代的风有什么不同呢?
他无法超脱时间,但他可以慢慢等。
初霁却不断落在各种时代,任何处所。
她只静观,不插手,不干预任何事。
只是,某些时刻,不知从哪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好似少了些什么。哪个地方空落落的,似一种怅然,又似遗憾。
若连天道都无法言明到底少了什么,那世间还有什么人能言明?
长观彻底寂灭后,黎望潭带着毛蔷离开天堑。
去时四人,回时只有两人。他们一路沉默,但很快,春雨带走了这种压抑的气氛。
人们开始逐渐“遗忘”初霁。
不能算完全遗忘,他们还记得,只是无缘无故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