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第121章
与此同时天蚕神殿里, 也有一个人面露震惊。
程满柘跪在祭坛前,双脚染了泥土,怔怔望着烛火后的墙壁。
守祭坛的神侍低声问:“满柘神侍, 怎么了?”
程满柘回过神:“无妨。”
别人看此地空无一物, 但他眼里, 却是另一番景象。
耳畔频频响起刺耳尖叫声。天蚕神的鸣叫越来越频繁, 直刺脑海。
身为天蚕神下第一人, 程满柘拥有一些特权,他与神最亲近,也熟知天蚕神的一些秘密。
“满柘神侍,薛家主来了。我们要放她进来吗?”
“她来做什么。”
“说有要事见您。”
半柱香后,薛凝进来了,她衣裙比水缎更柔顺, 走起路来粼粼生波, 昏暗的神殿都有了华彩。
程满柘蹙眉:“你不该来。”
薛凝笑了:“谁让你总不来见我呢。”
程满柘侧过脸去,在神殿中与薛凝相见, 有种不自在的感觉:“不要得寸进尺,若非我们在梦境中, 我不可能放你进来。”
薛凝捋着长发, 她当然清楚, 但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 就算神下第一人,也不例外, 该破例时必须为她破例。
“初霁那边如何了?”他问。
“我哪里知道?”薛凝说, “她和那魔尊把我丢给一群人就跑了。”
“不是让你看好她吗?”
薛凝挑眉,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满柘。”
程满柘被她大胆地举动吓了一跳,连退两步:“出去!这里是神殿, 容不得你放肆。”
薛凝眼底露出一种脆弱的神色:“天蚕神都不在了,你还要和我计较这些?”
程满柘冷声:“谁说祂不在。”
他一把握住她手臂,轻轻使力,灵气渡入她身上。
薛凝双目睁大,浑身发抖,盯着祭坛后的那面墙,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终于知道害怕。
程满柘拍了拍她的手腕,将她拉来怀里,低声在她耳畔道:“我们所见,只是祂的投在梦境中的魂影。除了我,怀揣祂原始梦胎的人也能看见祂。你可知初霁看得见祂,还是看不见?”
薛凝摇头:“她看不见。”
程满柘叹道:“那就好。”
薛凝眼眸微闪:“若天蚕神是魂影,那祂在梦境中可有神力?”
程满柘:“我若以自身血液召唤祂,祂便能来到梦境中。”
说这话时他面上有点骄傲,仿佛在心上人前暂时羽毛的孔雀。薛凝装作崇拜仰慕的模样,心底却暗笑,看,神下第一人也被她征服,与她分享他所信仰的神。
但脑海深处闪过一个人影。唯有一人对她熟视无睹,她屡次主动示好,那人反而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魔尊有什么好的,虽然生得美貌,但一副臭脾气,有她一半好吗?
薛凝微微眯眼。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她征服不了,男人女人还是非人的灵物,只要她提供的砝码够重,整个世界都会向她倒戈。
薛凝的余光瞥过天蚕神的魂影,白色的蚕茧一呼一吸,最底下破开一个大洞,依稀可见绿色的血和颤动的虫翅。
程满柘还在担忧天蚕神受伤,薛凝却是另一番心思,程满柘供奉天蚕神已近百年,这百年来,修为进阶越来越缓慢,他担心流失对周边世家的控制,便与她偷-情,扶持她上位。
眼看着程满柘要割破自己手腕,以只身精血,喂养天蚕神,薛凝忽然拦住他,道:“满柘,倚仗权势不如自己成为强权。”
程满柘眼底浮现一丝嘲笑:“你想说什么?”
薛凝一双眼眸愈发妩媚:“我是说,参拜神不如成为神。”
程满柘一顿,眼底笑意荡然无存,惊骇愤怒交加,猛地甩开她,大声斥责:“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但薛凝知道,他心中已种下恶念的种子。
天蚕神都受伤了,为何不骗过来,将它吃掉呢?-
另一边,初霁正在绞尽脑汁想理由。
如何让程庚助他们破解这场梦。程庚能看见天蚕神,一定是个突破口。
案前摆放着不少上古铭文的研究资料,初霁掂量手中两本《天雷诀》道:“我对上古铭文一无所知,也多亏了你认识。”
程庚突然被夸,两只手无处安放,搭在膝头又背在身后:“也、也没有了。我尽干点无用的事。”
“怎么没有,懂上古铭文,那可是高端人才。”初霁说,“还有修为,能独立下秘境,这种人才哪里找。”
程庚的脸腾的红了:“你过誉了,玩物丧志而已。要不然也不会欠了一屁股债。”
他从小到大,所有遇见他的人,都这么说。年轻时大家修炼,在满柘神侍面前抢着亮眼,只有他一个人不争气,默默蹲在角落里看书。看得也不是什么好书,而是凡人编纂的话本,里面尽瞎编些冒险探秘的故事。骗骗其他凡人就罢了,他这个真修士一眼就看出很多漏洞。
但架不住他就是爱看。
再长大一点,他越发孤僻,被同辈们嘲笑排挤也是常事。打又打不过他们,干脆连修炼也放弃了。
父母为了他收集上古铭文的爱好,和他断绝关系,老死也不相往来。程庚永远记得他们的话:“花了我们这么多钱,当初还不如没生你。”
人生中唯一一件幸运的事,就是被选为天蚕神侍了。天降一座神侍塔和大批财产,每个月还有供奉可以领,程庚以为他迟到的好运终于来了。但万万没想到,那是他一生坎坷的开始,今后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以前程庚身边都是些凡人、低阶修士,现在与他打交道的,都是筑基期、金丹期的程氏修士。每到月末,程家神侍齐聚天蚕神殿外时,他们看他的眼神,都让程庚恨不得立刻离开殷阳。
神侍看不起他,神侍身边的道仆也看不起他,唯有殷阳城里的凡人和散修会高看他一眼。
除此之外,满柘神侍还待他如一个正常人。
但有次他无意听见满柘神侍和程鹤轩笑言,“尽和凡人混在一起,要不是碍于规矩,我早就把程庚赶出去了,真是丢人现眼。”
原来是他的错觉,这个世界上就没人看得起他。
程庚想着想着,积压几十年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堂堂七尺男儿竟然哭了出来。
被追债时他没哭,和父母断绝关系时没哭,被初霁一夸反而哭了。
初霁也傻了,她也没骂人啊。
程庚吸溜着鼻子,眼睛红红:“你休想骗我,我才不信!你也就嘴上夸夸我,心里一定认为我是个傻子。”
“……”初霁用手肘戳戳荆恨月。
荆恨月无奈,抱臂冷声:“哭什么,铭文的确很价值,你也并非玩物丧志,只是没有遇到真正赏识你的人罢了。”
初霁赶快接道:“是啊,你看她长得多漂亮,长得漂亮的人说得都对。”
荆恨月:“。”
程庚一愣,破涕为笑。
他擦干眼泪,猛地站起来:“我给你们看一个东西。你们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初霁和荆恨月对视一眼:“保证。”
他将桌案掀开,抽出底下一本书,整个房间忽然轰隆隆直响。
左侧的书架旋转,露出背后隐藏的柜子,里面放着一只木盒。程庚打开木盒,取出一本书。
他神情兴奋:“满柘神侍若知道了,非得杀了我不可。”
程庚眼睛发亮,给二人展示书中内容:“我从小到大,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世界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们修炼,就一定得靠血脉,世界上还有其他修炼的途径吗?”
初霁唇边笑容凝滞,不得不说,程庚这股子怀疑精神,放在后世很适合做科学家。所有人觉得合理的东西,他偏偏要去怀疑。
和东洲其他世家差不多,程家修炼,靠的也是血脉。不过他们宣称自己饮下了蚕神的血,所以嫡系核心子弟,全部都称作“神侍”。
程庚见两人静悄悄的,瞬间冷静下来,热血落回原地。
当年程鹤轩听他这么说,没有当众嘲笑,只是说了句“你还是把心思放在修炼上吧”。但程庚却被其他人狠狠嘲笑了一顿,说他修不好、懒惰,就为自己找借口。
程庚羞愤难当,自此只在夜深人静时思考这些问题。
“那个,你就当我放了个屁吧。”程庚说。
初霁换了个姿势靠在椅子上:“你不说了?我还等着呢。我早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太合理,听说太古时代,人们去宗门拜师修仙,和血脉半点关系都没有。”
程庚:“你没哄我吧?”
这世上还有人和他想得一样?
荆恨月忽然嗤笑:“谁有闲情逸致哄你。血脉修炼本就是歪门邪道。”
程庚:“……如果我没看错你好像是个魔修吧。”
活得久了,居然还能被魔修说歪门邪道。
更神奇的是,他的想法居然被一个魔修认可了。
初霁笑了笑:“你听过邯城吗?”
程庚摇摇头,他每天忙着研究上古铭文,就已经够累的了,连梓水发生了什么,他都不太清楚,更别提邯城。
初霁:“实不相瞒,我在邯城开了一间学校,名为悟德院,设九转固元阵,修仙专业专门招收散修。从建校起,已经培养了一大批心动期修士。还开了其他专业,比如炼器,农学,药剂啊……”
程庚瞳孔地震!
他一把握住初霁的手:“你说的是真的吗?世界上还有这种仙境?我、我可以去看看吗?”
初霁本想说好啊,这有何难,一个超链接就行。
可话到嘴边,突然想起来。
程庚已经死了,连尸体都腐烂了。
但程庚一无所知,还兴奋地手舞足蹈,甚至大胆握住荆恨月的手,重重摇了摇:“要是我早点认识你们就好了!这破程家我不待了,老子要去悟德院!”
初霁面色复杂。
程庚生前从未对他们说过心里话,他在程家太久,早就学会闭嘴了。
若非初霁想破开秘境,不断追问天蚕神,恐怕程庚的想法永远也不为人知。
初霁更沉默,荆恨月也微微侧过头,不去看程庚。
片刻后,程庚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为什么这两个人如此沉默?
他轻声问:“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初霁咽了咽,“程庚,我要告诉你真相,因为我不想骗你,这对你不太公平。”
程庚一愣:“你们是哪个神侍派来杀我的吗?”
初霁摇头:“程庚,其实……你已经死了。”
“……啥?”程庚噗嗤一声笑出来,“哈哈哈你不是喝醉了吧?”-
百里之外的殷阳城边界,山谷中,一个从邯城来的修士站在高地,展开神识,遥望殷阳。
“小初老板怎么还不出来。人也联系不上,开了炮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毛蔷围着大炮团团转,忽然仰头问哨岗,“大兄弟!你看到什么了吗?到底有没有程家过来?”
哨岗摇头:“没有,就是……”
“就是什么?”
远处的景象越来越明晰,哨岗脸色大变:“快!快快快!”
毛蔷猛地跳起来:“要开炮吗?装弹准备,点火准备,朝哪里瞄准?”
哨岗:“快跑!”
话音一落,众人都看见了。
远处铺天盖地的白色细丝,向他们蔓延开来,所到之处,万物陷入死寂。
毛蔷:“快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细丝生长的速度,比修士御剑飞行都快。
一个赵家修士猛地抓住毛蔷,扬声:“我有千里传送令,我……”
毛蔷当机立断:“你快走,其他人全力抵抗,三二一!”
轰、轰、轰、轰!
四声连响,灵魔交搏在天幕炸开,细丝燃烧凝滞,不出两息,后来的又补了上去。
众人全力抵抗,为传递消息争取时间。
那个赵家修士打碎价值数万灵石的千里传送令,消失在原地。
十息后,他落在邯城赵家祠堂里,一头撞在案台上,牌位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年迈的赵家长老走进来,训斥的话未出口,只见他一跃而起,直奔悟德院。
赵家长老气得跳脚:“反了反了,自从有了悟德院,这些年轻人都反了天了!唉……”
一炷香后,李伯得到了消息。他立刻找到金家,让他们通知祁镇。
二十多只灵傀鸽子冲向祁镇方向,但飞到祁镇,起码要半天时间。
一个投降的沈家人得知消息,拍着大腿道:“以前家里好像有一个去黎镇的传送阵,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用了。”
情况危急,李伯当然要试一试。
他让噬灵族长暂时管理悟德院,自己站在传送阵中,心中不断默念,一定要成功。
或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祈祷,传送阵亮起,下一息,李伯晕头转向,眼前一花,嘭的落在黎镇黎家。
入目是熟悉的建筑,李伯不敢耽误,不顾其他人阻拦,跳起来直接闯进黎家主的院子里。
黎家主正和黎望潭商量战事,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院门被黑色铁棍砸开。
黎家主扭头,还没看见人,一句“放肆!”脱口而出。
当看见来人时,他蓦地愣住,张着嘴却挤不出话来。
黎望潭没注意到他父亲的异常,起身问:“有急事?”
李伯面色沉沉:“快快通知其他人,西南有变,大家赶快撤离。”
黎望潭眉心顿时蹙起:“初霁呢?”
李伯:“还不知道。”
黎望潭没有废话,当即御器离开。
院中只剩李伯和黎家主二人,诡异地沉默着,不看对方。
风声紧,雨声重。
李伯站在雨中,低声道:“就算你改姓了黎,也不该对我说放肆。”
说完,他急匆匆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