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桃源
四月末，枝叶新发，裹上新绿，武陵桃源镇，二人终于踏往返回的路程。
这次要去李星河的家。
归心山距离桃源镇大约十几里地，两地里的近，若是顶着早上第一缕阳光，驾着马车，颠簸一路申时便能走到。
由于归心崖崖底吃人鬼的传说，再加上山岚雾气缭绕被人妖化，大多数人都对归心山敬而远之，能绕则绕。
也不知是不是归心崖不详的缘故，前些年，桃源镇发生了一件怪事。
姚记糕点的老板姚生莫名其妙的死了。
姚生经营的店铺许久未开张，嘴馋的大人小孩纷纷敲响姚记糕点的大门，久久未见回应虽然也觉得奇怪，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各自忙碌起来后这事就渐渐搁置下来。
后来小花葵趁着夜色翻墙进院，只见院里一片凌乱，没卖完的糕点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生了霉，点长了绿斑。
不久，镇西头药堂的一个大夫，带着他的小徒弟去归心山摘采一味祛寒的草药，那草药就在山脚，不用进山，却不想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跑回家。
那大夫回忆起那具男尸，越想越觉得奇怪，那男尸身上的衣物分明是姚生生前所穿的款式，因此他带着镇上几个男丁折回去又看了一眼，果然是他，姚记糕点的店主，姚生。
这就奇了怪了，姚生为人率直待人和善，也没有什么仇家，怎会不明不白就死在了归心山，还落得人首分离这般凄惨的下场？
李承阳夫妇二人也觉得姚老板死的过于蹊跷，正准备彻查此事，却不想李星雨突从屋里跑出来，对着苦思冥想的二人一通大喊：“爹爹娘亲，你们不用查了，是我杀了姚老板！”
此言一出，二人惊骇，钱不能乱花，话不能乱说，小花葵招呼她过去，打算好好教育一番，只见李星雨眼里含着泪，肺里憋着一口气，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好像一个木头人。
小花葵从来都不是什么温柔脾气，见她任性地立在门边，俏眉一蹙，拍桌低喝一声：“我说让你过来！”
就不过去。
李星雨小脸涨的通红，始终不往前踏一步，死了心眼儿不过去，这孩子要是想做什么事，一头扎进去，就算是天上的大罗神仙下凡也拉不出来。
孩子闹着别扭，李承阳最会哄小孩儿，再说他本人也比较喜欢闺女，因此细声细语地说：“小宝来爹爹这里”向她招手。
她果然乖乖去了李承阳跟前，又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刚走过去，李星雨立马抱着他腰，钻进他的怀里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李承阳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心疼地为她擦了擦眼泪：“怎么了小宝，怎么哭了？别哭了，再哭爹爹就要心疼了。”
听完这话，她这才止住眼泪。
李承阳趁机询问：“小宝最听话了，来，告诉爹爹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不好？”他的每一句无一不在慢慢引导着李星雨。
她点了点头。
对待孩子还是要多些耐心，小花葵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以至于在她心里，对李星河李星雨兄妹二人总是充满愧疚。
李承阳就不同了，虽然年轻的时候吊儿郎当，但对孩子说话向来半哄半就，耐心十足，在他担任崇正仙宗清泉长老之时，极获弟子们的青睐，也难怪李循安那么喜欢他。
李星雨将那日她和李星河被骗的遭遇全盘托出，小花葵听后气的脸色煞白，立刻冲进里屋照看自己的宝贝儿子，李承阳捏紧拳头，暴捶桌面：“简直令人恶心至极！”
总而言之，这姚生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表面人模人样，背地猪狗不如，光是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打起了那种坏心思就他娘的该死！
里屋未点灯，黑暗中，李星河躺在床上瑟瑟发抖，他还是个小孩，自以为扣了他的眼睛才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自以为他的死，他自己也有责任。
原本这间屋子比李承阳夫妇住的那间都要大，只是后来李星雨出生，李承阳做了隔板，将其一分为二，做成两间小卧室，不过李星雨这丫头一直不肯一个人睡，死活要黏着哥哥李星河，腻人的很。
小花葵冲进卧室之后，一把抱起李星河，扯起他的衣袖脱了他的上衣，查看他的胳膊颈间后背，急切地问：“阿河，你受伤了吗？姚生那畜生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这一次，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花葵真的害怕了。
她的乖孩子受人欺负了。
她知道这件事后除了震惊之外就是恶心。
恶心至极!
这人死的好啊，她原本还寻思着看在两家熟络的份上查明姚生死因，好还他一个天理，安抚他在天之灵，如今把他刨出坟鞭尸都嫌脏了她的手！
李星河带着哭腔，肩膀还在发抖：“娘，我害怕，我没想到他会死。”
小花葵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脸贴着他的耳朵，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阿河乖，别害怕，你做的对，若是以后有人再敢欺负你和妹妹，你就狠狠还击打掉他的大门牙！如果你打不过他就来找娘，娘亲帮你教训他。”
李星河抖着:“万一娘亲也打不过呢？”
“那就叫你爹爹”
“万一爹爹也打不过呢？”
“那娘亲就回娘家叫人，拆不了那人的屋顶，娘亲就跟着你爹姓李，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直到那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他所有的平静，那个名叫常平生的男人，狠戾嚣张，闯入家门杀了他三个亲人，他也落得如那丧家之犬无家可归。
听完这些，李循是也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低着头跟着他并肩而行。李星河若要复仇，断不会拉上李循是，他的那双手干净，他怎能为私人恩怨将他卷入深渊
“阿河，你有几成把握？”
他摇头：“一成都没有”说完这句话，二人陷入沉默。
日光挥洒，春风轻抚发梢，李星河的眼里忽然多了份冷漠。
他的鬓发轻轻扬起，眉头轻皱，眉心的桃花印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红郁，这人面皮生的好看，却皱着眉，小小的年纪让人看起来心事重重。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丛低矮的桃树，上面开满粉白色娇嫩的花朵，如今这五月将至天气温和，正是桃树开花的时间，李星河忽然拉住李循是的手：“跟着我，不然的话你会迷路的。”
刚想问其缘由，不料四周骤然生起的妖雾迷了李循是的眼，连身旁的桃树都无法看清。
“擅入缠迷雾，雾尽见鱼骨”李星河说着，手中不断加重力道，生怕李循是会松开他的手似的。
李星河这孩子乍一看也不像多么健硕的少年儿郎，偏偏手劲极大，李循是被握的五指生疼，与此同时，四周的雾气越发浓重，他也顾不得那么多，腾出另一只手掏出符箓就要施法破除妖雾，却不想李星河立刻将其截住，道：“不用担心，这雾是我娘设下的结界，是专门用来保护我和妹妹的。”
结界？
他看着眼前即将化成人形的一团白雾，李循是扯了扯嘴角，是结界没错了。
“哥，你一定要跟紧我，这雾里有杀人的东西，只要你跟紧我它们就不会伤害你”说罢他眉心的桃花印忽然噌的一下亮起红光。
李循是看的一愣一愣的，手下意识就反握着他，就这样，李星河在前开路，李循是在后面跟着。
两人牵着手穿过茫茫雾霭，越看越像是一对你侬我侬的年轻道侣，这下好了，那些沉寂已久的情思袭上心头，李循是的心脏又不争气地砰砰乱跳起来。
在李星河转过头看他时，他的视线像是触碰到一块烧红的火炭，立刻低下头躲避，不避还好，一避好像隐隐约约更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
要说李循是十八岁也不小了，堂堂七尺男儿男子汉大丈夫，生来脾气好就算了，一遇到这种感情问题还跟个小女人似的磨磨唧唧的。
李循是斟酌许久，觉得还是告诉他比较好，毕竟，李星河早就喜欢上了他，既然两个人能都有意思，又何必遮遮掩掩
“阿河！”喊的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怎料李星河一回头，他忽然话锋一转：“没事，你走的太快了，我快跟不上了。”
那气焰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就弱了下来。眼看那话到嘴边，没想到他喉结一滚，又硬生生地将其咽下。
李星河放慢脚步，四周围绕的浓雾渐渐散去，影影绰绰间，他看见前面桃树下有座小石像，石像禅坐，无脸皮嘴巴，肩上布满青苔，似乎饱受风吹雨淋。
奇怪的是，它胸前被什么利器穿空，那模样像是被人掏了个洞挖走心脏，周围散布着乌黑干瘪的藤蔓。
他还未看仔细忽然眼下一晃，那石像藤蔓不知去往何地，只留一团迷雾留在原处。
须臾，迷雾散尽，日照空明，桃林还是那片桃林，只是粉意似乎比雾前更加浓郁，桃花枝枝节节，有的甚至簇簇相拥，总而言之与方才的桃树大相径庭，仿佛起了一场大雾使桃花开的更加娇艳。
“这桃花长势这么喜人，结的桃子一定很甜，生叶结果的时候你一定要带我过来摘桃子，我多摘些，带回去给安姐姐尝尝。”李循是笑着。
李星河眼眸轻垂：“这些树结的果其实并不好吃，发酸，安姐姐可能也不喜欢。”
李循是：“发酸？那更好了，最好是酸成山楂那样，安姐姐喜欢吃冰糖葫芦，酸正合她的胃口。”
李星河有意无意岔开话题：“这些树都是我爹种的，我娘喜欢看桃花，我爹有事没事就往这边种桃树。”
他牵着李循是的手，走过桃林，前面有座房子，那座房子就是李星河的家。
李星河前脚推开木条扎成的简易木门，李循是后脚跟着走了进去，恍惚间，前几日做的那个梦仿佛就要变成现实，竹屋架空，离地三尺。
若是还有一场滂沱大雨，那个令人羞耻的梦岂不是会成为现实？他抬头一看，艳阳高照，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样子，心底竟生出一丝失落。
李循是偷偷掐了自己一把，急忙将那些画面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
一进门，院里也种了一棵桃树，树旁石桌石凳，虎头纹饰青色大瓦盆，竟和在宗门他们住的那所房子的摆设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墙边有几块菜园，里面各种蔬菜向上伸张，长势正旺。
跟着走上阶梯，脚下的竹板咔叽作响，但是踩在上面就会感觉竹板质地非常坚硬，很是安全，完全不用担心板子会从中间断裂。
推开其中一间屋门，屋里有两道帘子，掀起右边那道进去后李星河一头扎到床上：“随便坐，休息吧，终于回来了。”
李循是找个椅子坐下，打量一圈，发现这屋子除了有点小，东西样样俱全，尤其是桌上摆放的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也是，李承阳怎么会委屈孩子毕竟大名鼎鼎的清泉长老什么都不缺，他的儿子闺女还不是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阿河，你这房间里挺多小玩物，看不出来你也喜欢这些东西”
李星河淡淡道：“这不是我的，这些都是李星雨的，我这么大个了，怎么会喜欢小孩子的东西。”
瞧这话说的，您贵庚啊？
“你打开最上面那个抽屉看看”
李循是拉开一看，只见里面又是满满一抽屉的铃铛，各式各样的什么都有，李循是语塞：“你家卖铃铛？”
“不是我，都是李星雨要买，买了偏偏要放我屋子里。”李星河道。
反正她人都放在这个屋子里，不差一个两个铃铛，随她。
李循是笑了：“这个妹妹还挺有趣”
李星河想了想：“我带你去看她”
就这样二人来到后院，若说崇正仙宗那座坟墓是假的，那么面前这座简陋的小坟一定是真的。
他们都躺在下面。
坟前有碟桃花酥饼，他依稀记得那是小花葵生前最喜欢的糕点。
“叔母也在里面，对吗？”
这么多年没见了，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是的”
“他们都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