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正气盟（十一）
论剑大会的第三日。
无论是对手还是碧涛山庄的其他人，任谁都发现了白偀今天下手很重。
她神色倒没怎么变，依旧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然而手中的刀却越挥越快、越挥越凌厉。她好像憋着一股劲无从发泄，结果全宣泄在了比武台上，每每不要命似地朝对手冲去，三下两下就把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
郁芜愕然，问和白偀同屋的齐婵道：“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火气这么大？”
齐婵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昨晚的解药不是顺利盗出来了吗，没听说出什么岔子啊？
她问身边的齐思枫：“你不是说昨晚你也去了吗，知不知道白偀怎么了？”
齐思枫眨了眨眼。
因为今天一大早就要起来比武，所以他和白偀还没有来得及把药人一事告诉其他人。
但是，要说白偀是因为药人一事憋火，可是昨晚也没见她这么生气。
齐思枫隐隐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又说不准。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晚上回去再和你们说。”
傍晚，碧涛山庄众人所居住的小院落里。
听齐思枫转述完药人之事后，众人都很是震惊且气愤。乔浮当即道：“我们现在恰好就在正气盟中，正好能借机彻查此事。”
相比面色多少有些气愤的众人，段楚己却依然是出奇的冷静。他抬眼道：“此事，容后再议。”
乔浮眯起狭长的眼眸：“师兄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坐视不管？”
段楚己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挑衅，淡淡道：“至少现在，我们不能插手此事。等我先将此事禀报给掌门，之后再做打算。”
乔浮呵了一声，起身离开。
要是他这么走了也就算了。偏偏出门前，他还撇下两个字：“懦夫。”
段楚己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他交代完明天论剑大会的事后，也自顾自回房。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白偀没有参与刚才的对话，而是一直坐在窗边。她坐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树木和花草，手里还绕着一根狗尾巴草。
她刚刚从比武场回来后，先去洗了个澡，然后把最后一点莲花露也用掉了。
不知道左夜还会不会再送给她。
整整一天，只要想到那个差点修炼成功的药人很可能是左夜，白偀就会感到一股没有来由的烦躁。
她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那些左夜可能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如果左夜真的就是那个药人，她该怎么做？
白偀第一次对某件事感到一片茫然，像眼前蒙着浓雾般对未来看不清楚。
因此，她今日在比武台上狠狠宣泄了一天，才勉强把心里那股泻火泄干净。
到了此刻，看着夕阳下的花花草草，她的心情终于变得平静下来。
当齐婵来问她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时，白偀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无论是出于对左夜的保护，还是该事件的不确定性，白偀暂时都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她现在只想见到左夜。甚至不是为了要询问他此事，只是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
白偀觉得自己很奇怪，这种感觉也很陌生。
第一次，她希望论剑大会能快点结束。
夜色降临。漆黑的夜空上闪烁着点点星辰。
晚饭备好了。乔浮说他不吃了。段楚己又不见了人影。众人找了一圈，最后发现他正在屋檐上。
齐婵爬上屋顶，来喊他下去一起吃饭。
她把脑袋探上来，刚要喊话，却又顿住。
夜色中，段楚己独自坐在屋檐上，手中还握着一把青色的剑。这时的他，有一种平日未曾有过的寂寥感。
齐婵不说话，最后还是段楚己先发现了她，问她来干什么。齐婵就说，下面晚饭准备好了。
段楚己转回头：“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
齐婵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下去，告诉大家先开饭、不必等了。说完后，她又重新爬上屋顶，坐在段楚己身边。
段楚己显然察觉了她，但他既没有阻止、也没有理会她。
清风明月下，段楚己低头看着手中的剑。这时的他，难得有几分少年气，而不是如平时般老成而古井无波。
齐婵看着他，暗想：真稀奇，她之前从没见段师兄拿过剑。
她曾和白偀闲谈。白偀说，习惯了练武的人，一段时间不拿起剑，就会像上瘾般想念。
齐婵知道，段楚己年少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剑客。这几年他不再动武，是否曾经想念自己的剑呢？
她觑着他此时的神色，觉得他应当也是想念的，只是隐忍在心头不发而已。今晚，大概是乔浮又和他吵架，才激起了段楚己拿剑的念头。
但段楚己只是低头看着这把剑，却没有把它从剑鞘里拔/出来。
宝剑藏于鞘中，穷尽一生也没有展示锋芒的机会。他自己又何尝不像这把剑。
齐婵虽然不知道段楚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心中却有几分隐约的恻隐。她道：“其实，我能懂师兄你为何不让我们现在就着手调查药人一事。”
他们几个孤身在正气盟的大本营，四周被名门正派团团围绕，根本难以施展拳脚。更何况他们现在对药人一事依然知之甚少，若暗中调查，一旦稍有不慎就会走漏风声。而药人之事又是正气盟的命门。若正气盟发现秘密泄露，很有可能会立刻杀他们灭口。
不管怎么想，现在都并非着手此事的好时机。
听齐婵分析完，段楚己道：“你说得对。”
齐婵：“那师兄为什么不把这些告诉乔浮呢？”
段楚己看着手中的剑。他低笑道：“乔浮的性子一向如此。让他恨我些，未尝不是好事。”
乔浮会让段楚己想起自己初入江湖的那几年。那时候，他何尝不是像乔浮如今这样，不惧任何人任何事，潇洒而快意。
可是最锋利的剑，往往会经历最艰苦的磨难。段楚己亲身经历过这些，不希望乔浮再经历同样的事。
所以，与其等着乔浮自己去江湖上吃亏，倒不如让他来做乔浮的磨刀石。
段楚己没有把接下来这些想法告诉齐婵。但齐婵依然能从他之前的只言片语中，隐约感受到他的心情。
这一晚，齐婵发现，平日里看上去冷若冰霜的段楚己，其实也没有他表现出来那么无坚不摧、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他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只是常常隐忍不发而已。
身为杀手排行榜首席的他，本该如星辰般明亮，却甘愿隐藏了自己的光芒。
齐婵觉得惋惜，也觉得钦佩。
她和段楚己并肩坐着，抬头望向同一轮明月。
高处不胜寒，说得大抵就是这种滋味吧？
与此同时，正气盟另一边的长老堂中，氛围则不太轻松。
前两日下来，碧涛山庄的四个人总共比了十二场，一共只输了两场。这两场中，齐思枫和印岩一人输了一场；乔浮和白偀则保持全胜战绩。
这一日比武结束后，碧涛山庄的总分数超过了所有其他门派，来到了第一名的位置。
这无疑是狠狠打了名门正派的脸。眼看着碧涛山庄第一次参加论剑大会很可能就要拿第一，正气盟的云掌门脸色明显不太好看。其他各门派弟子们的表情也很是精彩。
于是，当天稍晚时候，在正气盟的长老会上，司毓提议：“不如暗中使些手段吧。”
云掌门没接话，眼中的神色却示意他接着说。
司毓：“我可以使一些药剂，放到送给碧涛山庄那些人的吃食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云掌门沉吟片刻道：“不能闹出人命来。”
司毓笑道：“掌门放心，我知道分寸。只是一些让人生病的药剂而已，小伤小病，很快就会自行痊愈，也不会令人起疑。毕竟最近天气转凉，伤了风寒也是常有的事。”
云掌门没再出声，只是微微点头，默许了司毓的做法。
恰巧今日是白露节气。正气盟作为东道主，给各门派的弟子们都送去了米酒，请他们共贺佳节。
碧涛山庄的杀手们都不太喜欢喝这种甜酒，因此米酒送来后，就放在那里没动。倒是齐婵说她想晚点喝，于是就将那瓶米酒拿到了她和白偀的房间中。
谁知吃过饭，齐婵就把这事忘了。她和白偀都早早睡下。
半夜，白偀突然惊醒。
她梦见左夜哭了。他哭得好难过，眼泪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溢出来，大颗大颗滑落。
白偀知道这只是梦。现实里，左夜从不如此坦荡地在她面前流泪。
她闭上眼睛，刚刚在梦中感觉到的痛意却无法被忘怀，像吃了一整串酸涩的葡萄。
白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最后索性披衣轻轻起身。
房间的另一侧，齐婵还在床榻上安稳睡着。
白偀放缓脚步，步伐在夜晚的房间中轻不可闻。黑暗的屋子里，她走到敞开的窗边。
如今是初秋时节。白天的暑热，到了夜晚已经彻底散尽。凉爽的风吹过庭院，尚未变黄的树木之上，碧绿的树叶随风轻轻晃动。这股划过庭院的风流进窗子，带来草木的湿润气息。
她终于明白，这种感觉叫作思念。
她在思念左夜。
夜晚的窗前，白偀独自一人站着。
她取过那瓶尚未开封的米酒，倒了一小杯后，一饮而尽。
酒香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