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美酒误狐
丹卿只恨不能原地消失。
生平头一次扯谎,扯得还是这般没羞没臊的慌,更令丹卿绝望的是,他这番荒诞至极的说辞,全被当事人容陵给听见了!
刹那间。
丹卿只觉地动山尧头晕目眩。
云雾翻涌,白袍男子脚踏虚空,翩然落于虹桥。
他伫立在顾明昼身旁,与丹卿隔着两三人宽的安全距离。
可还是离得太近了。
近到丹卿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松墨香,近到他站定时,带起的微风甚至吹起了他袖角。
容陵淡然自如地看了眼丹卿,面上瞧不出半丝端倪。
只是微微向上勾起的眼尾,带着那么点儿似笑非笑的促狭。
一闪即逝。他眼尾平垂,潋滟春光顿时消散无踪。
此时站在丹卿与顾明昼面前的,仍是天族那个最最端方温润、守礼克制的容陵神君。
对于容陵的突然出现,顾明昼不知该庆幸,又或是郁结。
他问容陵:“你怎么在这里。”
容陵浅笑:“随意走走罢了。”
他嗓音低沉,似灵泉淌过玉石的清冽,又含着花瓣携风远去的缠绵。
靡靡天籁,也不过如此。
丹卿却听得后脖颈猛然一缩,毛都快炸了。
顶着巨大压力,丹卿俯下身,僵硬地向容陵施礼:“兜率宫小仙官丹卿,见过神君殿下。”
温润的嗓音从上端拂来,似春风化雨般的体恤:“丹卿仙人不必拘礼。”
容陵表现得越是若无其事,丹卿越是难堪。
热血一股脑冲到天灵盖,丹卿面颊涨红,尴尬得脚趾都不自觉往里蜷曲:“二位神君慢聊,小仙还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
待容陵微笑点头,丹卿立即掐来一朵云,落荒而逃。
他这会儿使出的腾云术,速度堪与疾电媲美。
目送丹卿远去,顾明昼神色复杂,喃喃道:“他刚说的话,你信吗?”
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明昼,容陵答非所问道:“你与容婵的婚事,真定下了?”
顾明昼沉默一息:“方才天帝询问我意见,我应了,天帝已命星君们开始推演吉日。”
这便是八九不离十的意思。
容陵颔首。
他五官深邃,所以嘴角总是习惯性地微微翘起,借以冲淡眉眼间的锋锐。
此时,容陵却收了笑意,像是褪去伪装:“顾明昼,有没有选择的余地,取决于你自己。”
顾明昼闻言一怔。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
容陵恢复了往日温润如玉的形象,他轻拍了拍顾明昼肩部坚硬的铠甲:“容婵是我唯一的妹妹,你我虽无血缘,却胜似手足。我希望你与容婵的结合,少一些利益得失,多一些情投意合。这样对你,对容婵,都好。”
他们三人自幼相互扶持,若说情谊,顾明昼对容婵的宠爱不比容陵少。
但那是男女之情吗?
在容陵面前,顾明昼生平第一次有些抬不起头,娶容婵,他自然有他的心思。
但顾明昼确定,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他万万不会委屈欺负了容婵。
可不知为何,顾明昼脑中蓦然浮现出丹卿看他的眼神。
雾濛濛的,充满赤诚与愧疚。
然而一时摇摆,不足以摧毁经久积累的意志。
顾明昼压下心中若有似无的苦涩:“你信我,若我娶容婵,我定会爱她护她,绝无二心。”
容陵笑意未减,另起话头道:“过几日,我需下凡历劫一趟。”
“你刚从归墟回来,怎要下凡历劫?”突然想到什么,顾明昼眉头紧锁,,“你是不是沾染了归墟煞气?”
容陵不以为意:“镇守归墟数千年,多多少少会沾染些煞气。”
顾明昼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
身为天宫胜绩累累的战神,顾明昼沾染的因果业障繁多,上次历的劫是无量苦厄劫。
而容陵,别看他面上若无其事,顾明昼心底清楚,归墟煞气比因果业障可怕得多,他这次,要历的可能是万载难逢的无边苦厄劫。
一路腾云驾雾,丹卿甫一回到寝房,便化作原形,把自己藏进被褥。
圆滚滚拱起的被窝外面,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扫来晃去,满是窘迫。
被子里,还不时传出轻微的呜咽悔恨声。
这脸,算是彻底的丢尽了。
一想到自己当着容陵的面,一本正经扯谎说倾慕他的样子,丹卿就忍不住脚趾抠地。
顾明昼相信他这番说辞了么?
容陵应当不会把他这粒尘埃放在眼里吧!
做狐狸做到这等份上,丹卿好悲伤。
捂到不能顺畅呼吸,丹卿终于从被子里钻出来,他自暴自弃地摊着肚皮,露出毛发最柔软的腹部。这里洁白光滑,没有一丝杂色,看着都想让人摸一把。
丹卿用前爪捂住眼睛,蔫了吧唧的。
满目黑暗,方才尴尬的画面反而更清晰,它们羞耻地一遍遍在脑海重现。
丹卿哀嚎一声,保持着捂眼的姿势,僵直地摔回床榻。
他完了。
真的完了。
这羞耻的后劲儿极大,无论怎么缓,丹卿还是尴尬得想撞墙。
自觉无颜出门,开天辟地头一遭,丹卿向太上老君告了数日假。
告假的日子里,丹卿哪儿都没去,就这么窝在寝宫里,放逐着自我。
云崇仙人得空找来时,很是掬了把同情泪。
瞧瞧,这段憋屈伤情的单恋,把咱们家漂漂亮亮的小狐狸都折腾成什么样了啊!
情之一字,当真比洪水猛兽都可怕。
云崇仙人拉着丹卿坐下,心疼地上下端详:“你的黑眼圈怎么比夜明珠都大?”
“这脸色,比广寒宫的雪月花都白啊1
“呜呜呜,丹卿,你的头发都快失去光泽了,要不你变回原身,我给你梳梳毛?”
丹卿恹恹看他一眼,没力气搭理他。
云崇仙人讪讪一笑,心虚得很。
作为毛茸茸的忠实爱好者,云崇仙人做梦都想摸一摸丹卿的狐狸原身。
那手感,肯定比云朵都软绵。
当然,只是想想罢了。
眼下丹卿如此伤怀,他还在觊觎他的狐狸毛,委实过分。
赔罪地斟了杯花茶,云崇仙人捧给丹卿。然后拉着他扯东扯西,说了许多无用废话。
丹卿听得脑袋嗡嗡,用无奈的小眼神觑他:“你要说什么便说吧,不用顾左右而言他。放心,我受得住的。”
云崇仙人讪笑一声,收了刻意作出的嬉皮笑脸:“丹卿啊,”他小心翼翼开口,“明晚天帝将设庆功宴,慰劳凯旋而归的战神及其天兵天将,同时,天帝他……”云崇仙人难以启齿道,“他将在宴上公布战神与三公主容婵定婚的消息。”
丹卿愣了愣,很快,他嘴角漾起浅浅笑意。
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并没有牵连到战神身上。
真好。
云崇仙人怔怔盯着丹卿,猛地收紧掌心,不忍再看。
他此时脸上笑得有多甜,心里就有多痛对不对?
可怜的小狐狸。
明夜顾明昼与三公主恩恩爱爱,他却要独自垂泪到天明吗?
云崇仙人本就是自凡间飞升的,太明白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恨苦痛痴。
不行,明晚他绝不能抛下丹卿孤零零一人。
他可是丹卿最好的朋友!
“丹卿,你记住,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
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云崇仙人步伐坚定地离开。
徒留呆愣愣的小狐狸一头雾水。
翌日,丹卿正在收拾寝宫,云崇仙人来了。
他一把拽起丹卿,不由分说地把人带到花药宫附近的杏花林。
两人择案对坐,云崇仙人微拂袖摆,桌上登时出现一堆瓷釉瓶。
云崇仙人很有义气地向丹卿介绍:“这些都是我用功德换来的美酒佳酿,丹卿,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丹卿咋舌地望着满桌美酒,说不出话。
这么多灵酒,没个三四百年的功德,绝对换不来。
云崇仙人飞升不过两千多哉,日子一贯过得紧巴巴,对自己都抠抠搜搜的,却对他那么大方。
丹卿鼻子酸涩,眼眶发热。
云崇仙人斟了杯酒,递给丹卿:“快尝尝,这可是上好的青梅雪露,很贵的。”
盛情难却,丹卿感动地看了眼云崇仙人,仰着脖颈,一饮而荆
云崇仙人又道:“这瓶是桃花醉,比青梅雪露还贵上两分呢1说着,便要拧开香木酒塞。
丹卿伸手拦住他,小声道:“我也喝不完那么多酒,没开的,咱能退吗?”
云崇仙人憋着肉痛,摇了摇头。
随即换上一副大方慷慨的模样:“退什么退,丹卿,你若真拿我当朋友,就别辜负我的心意。”深深看了眼丹卿,云崇仙人斟了杯酒,敬他道,“咱们做神仙的,岁月漫漫如山河,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千年后再看,今日种种,不过云烟罢了。丹卿,来,咱们干一杯。答应我,今夜过后,明早太阳升起,你就又是从前那只心大的懒狐狸了。”
丹卿:……
虽然不怎么满意云崇仙人的用词,但丹卿还是痛快地与之碰了杯。
就着肉脯干果,两人推杯换盏,对酌得很是惬意。
云崇仙人摇头晃脑、啧啧称叹:“不愧是功德才能买来的佳酿,就是醇正。来来来,丹卿,咱们继续喝。”
晚风阵阵,树上杏花如落雪。
丹卿举起酒杯,动作突然顿祝
澄净的酒水上,不知何时飘了片杏花瓣。
水波流转,杏花随之浮动,漾开缠绵的纹路。
丹卿就这样忆起那幕尴尬又羞耻的场景。
彼时,天神般的男子就站在杏花雨中,他衣袍雪白,袖边、衣领皆勾勒着精致云纹。
他踏空朝他们飞来时,沾染在他肩发上的花瓣还稳稳坠着,它们充满了眷恋依存,仿佛不舍离他远去似的……
丹卿倏地闭眼,合着杏花花瓣,饮尽杯中酒液。
他喝得迅猛且急,像是要将脑子里的窘迫、忐忑等残念全部抹去。
不知不觉,桌案倒了一堆空酒坛。
云崇仙人早已醉得不省人事,正趴在桌上睡得香甜。
丹卿仅剩最后一丝理智,他推了推云崇仙人:“回、回寝宫歇息吧。”
云崇仙人睡得沉,动都没动一下。
趔趄起身,丹卿扶着桌案,打算召来祥云,把云崇仙人载回家。
结果云是召来了,丹卿还没把云崇仙人拽上去,自己就从云上倒栽下来了。
疼倒是不疼,丹卿拍了拍膝盖上的杏花瓣,由衷觉得,若再执意腾云,明日天宫定然会生出新的谈资,就叫做“震撼我西天佛祖一万年,昨夜两个傻不愣登的神仙居然腾云摔死了,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猛一摇头,丹卿挥去这恐怖的杂念。
隔着重重模糊花影,丹卿一巴掌拍在云崇仙人肩上,他明明瞧准了的,落掌时,却拍到了他脸颊。
云崇仙人疼得直皱眉,还在梦中不满地呓语出声。
丹卿吓得缩回手,鼓嘴嘟囔道:“说好的,你送我回家,这、这下可好,还得我出去找人,把你送、送回寝宫。”
地面铺着软厚的杏花花瓣。
丹卿踉踉跄跄地,行在望不见出路的杏花林。
引颈四望,处处皆是相似场景。
丹卿摸了摸后脑勺,彻底懵了。
苍茫天穹,仿佛独他一人。
丹卿头晕目眩,杏影掠动间,他余光似乎捕捉到一抹出挑的银蓝色。
那色彩快如流星,一晃而过。
丹卿怔了怔,想也没想地追上去。
水青色衣袂拂打枝头,带起花瓣扑簌。
丹卿追了很久,追到他以为那抹银蓝只是他的一场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沮丧地落在地面,丹卿蓦然回首。
那撇他心心念念的银蓝少年,竟立在杏树下。
他背对着他,身姿颀长,气质脱俗。
是已经长大了的小小少年啊!
丹卿揉了揉雾蒙蒙的眼,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尽管记忆里只剩一片模糊浑浊,但丹卿对少年的依恋之情,却历久弥新。
丹卿仿佛回到从前,回到还不能幻化成人形,与少年相依相靠的时候。
想也没想,丹卿化作原形,如离弦的箭矢般,朝那抹银蓝背影射去。
“战神大人。”伴随着吐字不清的话语,一只雪白毛团摔在了容陵脚边,它就地朝他滚了两滚,滚到他们再无间隙,它扬起两只粉嫩前爪,一把抱住他脚踝。
那毛茸茸的脑袋,还满足地在他腿侧蹭了蹭。
容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