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深夜来访
皇帝病后，凤栖宫便再见不着姑母的影子了，早出晚归，她日日在紫辰殿陪侍。
而这个消息也终于在今日得以见天光，风声渐渐传开，各宫的嫔妃都急着来看望皇帝。
其中最为疯癫的便是柳贵妃，在寝宫里日日吵闹要去紫辰殿，可皇帝先前的旨意并未收回，她还是不得出房门一步。
皇帝一日未死，皇命便一日不可违。
只是能入紫辰殿的，只有皇后和太子，还有皇帝的好友，我父亲萧源。
除此之外，任何人无圣意传召不得入殿。
嫔妃们不能亲见圣上，有的就开始日日熬煮补药来紫辰殿进献，有的则吃素祈福，求来各种神佛雕像，奇方异法都使了出来。
热闹的只是紫辰殿，凤栖宫整日都冷清。
不过我见到了赵洛辞，在皇帝病倒后的第二天就见到了。
这次是她一早来我的宫殿，而我才刚穿好衣裳。
她见我便是神色复杂，两只手在偷偷绞着衣衫，是不安，却不是上次的气恼。
“姐姐······”她不再像往常敞亮着声音喊我，是嗡嗡地，不该是她的声音。
突然想到，或许这几日她不见我也不尽然是恼我。
所以我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凑近她，捏了捏她依旧软软的脸颊肉，我笑起来，朝她眨眨眼睛，带着些她平时常有的狡黠。
“昨日的糕点味道怎么样？”
我的语气像是往日，未有变化。
感受到她身体一瞬僵直，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她回过神的那一刻便笑了起来，是灿烂的笑，像彩色的蝴蝶一般。
“好吃！”
赵洛辞不像以前会打开我的手，再皱着眉说一句不喜欢别人捏她的脸。
她笑得开怀，猛地点头，脆生生地回答我，那原本捏着衣料的手此刻已然放在了我的上衫衣角。
紧拽着我。
不曾提及半句，但很自然，我和洛辞就这样和好了。
人会慢慢长大的，洛辞一定会长大。
翊妃担忧着皇帝，也是日日忙碌着，和姑母一样。
赵洛辞便又恢复之前的习惯，每日都来凤栖宫寻我。
嫔妃们见不着皇帝，便日日去宫祭拜佛像的地方跪拜，为皇帝祈福。
“你母妃，宫里的娘娘都去祈福了，你怎么不去？”
洛辞整日在我这儿，没心没肺的，好似宫里生重病的并不是她的父亲。
“母妃总是大惊小怪，父皇才没事呢。”
赵洛辞神色未变地摆弄书案上的花束，脸上是带着对翊妃娘娘一贯的抱怨。
我语塞，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又挤出一句话。
“洛辞喜欢皇帝吗？”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赵洛辞，皱着眉，在认真思考。
“不知道······有时候喜欢父皇，有时候好像不喜欢。”
“为什么？”
“嗯······父皇对洛辞很好，会给我送好吃的糕点，好看的衣裳，还不和母妃一样整日嫌弃我，但是，父皇不喜欢母妃，母妃经常伤心，所以有时候我又不喜欢父皇。”
记得那日洛辞和我说，她不愿我与她母妃一样。
所以她不愿我伤心，是吗？
像有心灵感应，赵洛辞忽然贴近我，又是那双耀眼的眸子，瞳孔里是细细碎碎的光。
“不过姐姐别担心，洛辞都想好了！以后姐姐当皇后了，我就一辈子不嫁人，天天在皇宫里陪你！”
她总是这样，语出惊人，每每都让我惊诧，今日此刻也是如此。
赵洛辞说她一辈子不嫁人，要日日陪着我。
“你又犯傻？之前不是还说要找个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个人的男子吗？怎么如今又说不嫁了？”
赵洛辞有点窘迫，咳了咳，明明红了脸，却还要装得一副正经模样，朝着我闭眼摇了摇头。
“姐姐才傻，未来谁说得准啊？人生在世，就该活在当下，所以洛辞当然要先抓住眼前的姐姐！”
“然后等郎君来了，再抛弃我？”
我故意接着她的话，逗她。
“姐姐说的什么话？洛辞才不会呢！”
她抱着书案上的插花就跑到我面前，讨好笑着。
“姐姐，看我的花，好看吧？”
赵洛辞不知道，可我不会忘记那晚姑母与我说的，这宫里要变天了。
所有的平静日子不过是暗流涌动，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安启宫副殿的婉嫔怀孕了，而安启宫是安贵妃的寝宫。
此事一出，像是在多日沉寂的后宫中投了一块石子，刹那间泛起涟漪。
安贵妃一反常态，变得活跃起来，声称婉嫔的孩子是宫中喜兆，定能驱散皇帝病气。
可姑母之前分明与我说过，皇帝染病，鲜少踏入后宫，这婉嫔身孕又是如何来的呢？
百思不得其解，问了念巧姑姑才得了答案。
原来，婉嫔是皇帝在宫宴时收入宫的，并非是在往年选秀上进宫。是皇帝为笼络新臣，但似乎只去过安启宫一晚。
纵然传言愈来愈烈，紫辰殿和凤栖宫却对此事都未有回应，安启宫的贵妃娘娘对婉嫔很是殷勤，听说还特意为她请了娘家专精养胎生产的医士，贴补了好多银钱药材。
第二颗石头是紫辰殿的又一道赐婚圣旨。
皇帝圣意，柳氏嫡女柳玉嫣为太子侧妃。
赵洛辞未有察觉，还和我抱怨着她的父皇。
“姐姐你说父皇他烦不烦人，整日就知道给皇兄找女人，真以为谁都和他一样好色？”
我扶了扶额，赵洛辞现在一脸愤概的样子真的有些傻。
要是这番话躺在床上的皇帝陛下听去了，都得被她气起来。
“姐姐，那柳玉嫣可是在军营里练过的，等以后她进宫了，咱俩可得防着点，共同御敌。”
“对了，还有嫂嫂，她弱不惊风的，我们也得一起护着她。”
“姐姐知道了没？”她捣捣我的手臂，正色盯着我，在等我应她。
“好好好，知道了。”
我答得敷衍，她却是毫不在意，笑得灿烂。
第三颗石头是颗坏石头，起码对安启宫来说是如此。
不过几日，传言便被反转，皇帝下旨，那婉嫔的孩子并非皇室血脉，是她与宫中侍卫私通所得。
依照宫规，安启宫的侍卫被处死，婉嫔则被打入冷宫。
只是，第二日传来的是婉嫔在冷宫自尽的消息。
念巧姑姑和我说，婉嫔才将将十八岁。
赵洛辞似乎不喜欢这些事，只神色恹恹地说了一句。
“所以说我讨厌皇宫。”
太子又被宣进宫了，深夜姑母难得歇息，而我也难得陪在她身侧。
姑母一日比一日憔悴，再不见我初遇她时的容光。
娘是不是也会如此憔悴？我不禁如此一遍遍地想。
我无能为力，只能心中盼着快一些再快一些成亲。
但深夜的凤栖宫却是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是安贵妃。
姑母睁开眼，我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这么浓烈的不悦。
开口亦是冰冷，与念巧姑姑淡淡说道。
“让她进来。”
虽不知安贵妃深夜来找姑母是为何，但我在这儿终归有些不妥，便起身。
“既然贵妃娘娘来了，那姑母，我就先回去了。”
可是还未转身，便被姑母叫住。
“你留下吧，去屏风后面。”
我还未反应过来，安贵妃的步子却已经越来越近了。
只得匆匆应下，再迈步朝着屏风后面走去。
在屏风后的榻上坐下，摇曳的烛光里看不清姑母，只能闻到房内的檀香味，而这熟悉的味道让我稍稍安心了一点。
我见安贵妃的次数不多，她似乎尤其喜爱白色衣裳，尤其喜爱白色绣金线的蚕锦。
宫中皆称赞她温婉贤良，但我见她的第一面，便莫名觉得渗人。
姑母曾说过的，皇贵妃身上的毒是安贵妃下的。
如今皇帝病重，这个节骨眼上安贵妃来姑母宫里有何事？竟还在深夜？
我不由自主的地捏紧了手。
珠帘响动，鞋履轻踏，却是带着几分慌乱。
“皇后娘娘安好。”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安贵妃这一声拜见似乎听不出往日的恭敬。
“安贵妃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姑母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见喜怒。
“皇后娘娘日夜照看陛下，辛劳不已，臣妾特来看望。”
好一会儿，姑母都没回话，殿上是寂静。
半晌姑母开口，却是，“坐吧。”
“若是看望，贵妃明日也可来的，何必深夜？”
我听出来了，姑母在不悦。
“不瞒皇后娘娘，陛下病重，臣妾心中十分担忧······所以贸然深夜前来叨扰。”
“若是扰了皇后娘娘······”
姑母起身了，一步步离我更远，便是离安贵妃更近，开口打断了她的后话。
“急了？”轻飘飘地说。
安贵妃不语，殿里重回寂静。
“你怕了？”
“皇后娘娘说什么呢？臣妾听不懂······”
姑母轻笑，我却是能听懂其中意味，今夜的谈话不会平静。
“安贵妃是不是怕陛下死了，给他殉葬？嗯？”
“皇，皇后娘娘说的什么话，臣妾······”
安贵妃的话还没说完，我便听到衣衫摩擦，珠钗响动，紧接着是安贵妃带着痛苦的声音。
“啊！”
姑母动手了。
“安贵妃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本宫就告诉你好不好”
“是啊······陛下命不久矣，时日无多。”
“你现在要如何做啊？嗯？”
我不懂，为何姑母对安贵妃有如此恨意？
“请皇后娘娘给臣妾指条明路！臣妾不想死！臣妾不想死啊！”
屏风外的安贵妃语气里带着疯癫，就像那日被她下了药的柳皇贵妃。
“贵妃娘娘这话说的，这世上又有谁人想死？”
姑母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再是语气平淡，而是带着酸涩的恨意。
“是前日在冷宫自尽的婉嫔？还是今时今日仍躺在榻上的皇贵妃”
姑母顿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又或者是那个你都快忘了的姐妹安箬？”
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似乎还听到了哭腔，今夜是她彻彻底底的失态，可我仿佛从皇帝病倒后才算真正触碰到真实的姑母。
安贵妃又是沉默，开口前竟是笑了。
“萧元溪你故意的？”
她不再唤姑母“皇后娘娘”，而是闺名。
“你要替她报仇？”
“本宫若是要替她报仇，你以为你能活到今日？”姑母的语气里带着轻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贵妃听到这句话，比听到姑母那一句陛下将死还要激动。
安箬是谁？
“安贵妃聪明绝世，机智过人，又何必问本宫？”姑母这句话里分明带着讽刺。
这一句话却像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骗人！她怎么可能会那么傻？！”
“本宫也想知道，她为何这么傻？”
我听出来了，安箬定然是姑母的故人，好友，反正定是极珍视之人。
“安瑶，你在乎性命，不出一月便会随陛下殉葬。”
“你在乎声名，本宫便毁你清誉，在陛下咽气前求一道圣旨，这皇陵墓碑上休想刻上你的名字”
“你死了，本宫也绝不会留你全尸！”
“这天堂，人间，地狱，无人铭记你，无人祭拜你，这天地，不会有你一处归宿！”
这便是姑母恨一人的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安贵妃笑起来，我想她已然疯癫。
“凭什么还是我输？为何总是你们赢！”
“我明明那么努力了，为何还是我输！”
“难道就凭你那该死的萧族嫡女身份？难道就因为我姓安？就因为我是那该死的庶女？！”
“我不服！我不服！”
安贵妃话里的恨意不比姑母少，又或者说更多的是怨气。
“赢？”姑母自嘲一笑，我猜她此刻定然流泪了。
空气里没有檀香味，只余那涩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苦在弥漫。
“这宫里何时有过赢家？”
“孩子，我的孩子！是不是也是你害的？！”
衣衫激烈摩擦，我的心也绷紧着一根弦，再也坐不住了，离开那软得让人没有着陆感的榻面。
“从你害死安箬的那一刻起，这辈子就不配有孩子。”
姑母落完这句话，安贵妃便走向了世人对她评价的反面。
彻底疯魔。
最后是念巧姑姑将人把安贵妃送回去的。
而明天将会在宫中掷入又一颗石头，又会是一圈一圈的涟漪。
待殿内重回平静，我小心翼翼从屏风后走出来。
迎面，是姑母苍白无力的背影。
“姑母这双手，也沾了血的。”
“樛儿怕吗？”
姑母回眸，瞳孔里是未尽的泪水。
她是姑母，是我的神女，我怎么会怕？
我摇摇头，开口声音半哑，如实回答。
“不怕。”
“樛儿以后的手，可能也会沾血，怕吗？”
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双手，在微微颤抖，渗着细密的汗，带着稚嫩，
我的手······以后会沾血吗？
我会杀人？
不敢深想，如坠冰窖。
“怕。”
我看着姑母的眼睛，我相信姑母会从我的眼里看到我的畏惧。
姑母走向我，笑得温和，一如既往。
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是依旧的柔软。
“不怕，姑母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