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赐婚
这日夜里,我终于梦到了羽青。
这是他第一次入我梦中。
是十二岁灯节,那晚我们在萧府无人夜,万家灯火旁。
月色正好,水波温柔,漫天流萤。
我惟愿所爱余生万安,事事皆顺遂。
而他许下锦绣前程,功名荣华。
我们的愿望顺着静湖流向护城河外
被神明触碰,倾听。
这就是我最好最好的时光。
他手上的油纸在月光下反射着细腻光泽,飘的是糕点香。
他递给我的手帕上没有刺绣装饰,却是被他洗得白净,擦嘴的时候我闻到了,闻到那手帕上有和他一样的松木香。
我还看到了静湖的荷花盛开,我甚至能够嗅到空气里散发着阵阵清香。
玉京的春天到了,那今年萧府还会种上荷花吗?
看着空荡的寝殿,天还蒙蒙亮,空气里带着寒意,独属于春晨的寒意。
好想尝尝荷花酥啊······
可这里是凤栖宫的偏殿,我做的是梦。
身上的蚕锦袍很合身,却是不合在春天穿了,我只瞥了一眼床榻旁挂着的外袍,赤脚便向屋外走去。
我想看看今日院里的玉兰树有没有长大一点。
只是宫里的侍婢起得更早,凤栖宫内更是如此。
如此我便再想不得一人赏花了。
“郡主,担心莫要着凉了。”
宫婢们不会只是说说,鞋袜和外袍已在我面前了。
“我不冷。”轻轻摇头,淡淡回答。
我看到玉兰树上的嫩芽长大了。
任由宫婢为我穿上鞋袜,外袍搭在我的身上,厚厚的绒毛传来温度。
那宫婢低着头来到我面前,抬起手想要为我系外袍的带子。
羽青的手宽大纤长,骨节分明,连系绳结的动作都和他一样好看。
可面前宫婢的手不是如此,小巧粗糙,带着紫色的旧疤痕。
她不是羽青。
于是我抬手,阻止她给我系绳结。
“我自己来就好。”
果然,我系的绳结总不如他的好看。
我相信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却不想相信他们说的那句。
梦是反的。
可梦好像真的是反的。
因为今日就下了圣旨。
我又一次跪在凤栖宫内的织锦地毯上,耳朵里传来的是总管的宣旨声。
“郡主永清,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东宫太子品佳重孝,文武双全,已过弱冠,正妻空悬,今太星阁占卜,二人八字相合,实乃佳配。”
“故朕下旨钦定为太子正妃,择吉日大婚!”
接过那金黄的圣旨,龙纹飞舞张扬,是尊贵,是权力。
就像我现在只能违心地跪在这,违心地行礼,再违心地开口谢恩,装得一副虔诚。
仿佛我真如皇帝圣旨所写的那样端良贤德,温柔淑敏。
从今日起,元安永清郡主便是钦定太子正妃。
姑母在旁没有说话,或许她也不知该对我说些什么,只是握紧我的手,姑母的手上有着岁月的细纹,鲜红的丹蔻在指尖描绘着,是像血一样的红色。
在不停刺痛我。
皇帝赐婚了,我该高兴的,这说明我很快就可以回萧府,我就可以见到娘,碰到她,和她说话。
我该高兴的。
可是此刻我只能一言不发,竟是连一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姑母我没事。”
不该让姑母担心我的,所以我用力扯了一个笑容,想要姑母安心。
可好像失败了。
因为我看见那一瞬间,姑母她皱眉了。
将我手中的圣旨交给念巧姑姑便开了口。
“都退下。”
然后这殿内便顷刻不见刚刚的热闹,大殿内只余我与姑母二人。
她牵着我,走向院子。
纵然今日实在是个糟心日子,太阳却还是明媚的,院子的花花草草长得极好,一派欣欣向荣,看上去好像它们今日是开心的。
包括我的玉兰树。
“樛儿恨皇帝吗?”姑母突然开口。
我被姑母问题问地一愣,这个问题我该如何回答呢?
元安当今的皇帝,我好早好早就知道他了,在史书文集里,他是个如始祖一般的好皇帝,勤政爱民,治理各方,在位几十年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从无灾祸,在元安万千百姓口中是至圣明君,备受爱戴。
我也是万千元安子民的一员,十五年来我受的又何尝不是他的庇佑我该恨他吗?
其实我又为何不可以恨呢?
今日一道圣旨葬送的便是我不再自由的一生······
与心爱之人,至亲之人分离,我为何不能恨他呢?
泪又不争气地流下。
开口酸涩,我实话实说,眼里除了抑制不住的苦泪还有彷徨和迷茫。
“姑母······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樛儿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姑母站在我面前,轻柔地捧着我的脸,拭去我滚烫的泪水,水雾里是她清晰的眉眼,含笑的眉眼。
“赵氏把持江山,维护元安江山百年安稳也是不易,娶萧氏女子为后,一为稳固朝政,二来更是信任,皇帝相信萧家不会培养第二个付太后。”
“皇后身份尊贵,是枷锁不错,可樛儿也不该忘记,皇后除了是天子的妻子,也更是天下黎民的国母,身处高位,手中握着的又岂止自己一人性命?”
我不再流泪,姑母所说是我从前都未曾想过的。
“这宫外有苦命人,宫里也有苦命人,皇后身份尊贵,又何尝不能救人呢?”
“若是无路可走,樛儿为何不做一个万民敬仰的好皇后?这元安遍地江山繁华,百姓安稳又何尝没有我们女子的一份力?”
突然想起来那日花神节,我初次出府,满街百姓皆要拜我。
那日进宫,从萧府到宫门,人们的声音从未断绝。
我从未出过府,甚至那时都还未及笄,他们跪地,是坚硬不平的路面,空气里扬的是灰尘。
他们膝下不是凤栖宫内柔软的织锦地毯,露天外更不会有熏香。
夫子教我的诗文中有众生疾苦之像,这世上有食不果腹之人,含冤而死之人,怀才不遇之人,有被逼受辱之人······
世间到处都有阴暗的角落。
我,萧樛儿,百年文族萧氏嫡女,永清郡主,太子妃。
元安第三任皇后,我应当如何?
“那小姐,不,萧樛儿,想做什么?”
羽青的声音又在脑海想起,他曾问过我,问我日后想做什么。
为人臣,忠君爱国,羽青考取功名是为施展抱负,他的抱负是什么?
是不是护佑世上可怜人?
是不是保元安千秋和平?
这余下的岁月我该如何?
终日沮丧?以泪洗面?凄凄惨惨?
夫子曾教过我的,羽青也曾为我解读过的。
食民之禄,为民谋福,是为明君。
面前的女子是我的姑母,也是萧氏的女儿,是元安的皇后,是元安万千百姓的母亲。
我终于想起来幼时我最最崇拜萧皇后了。
不为她貌美,不为她才绝,为她贤良大度,慈心宽厚,爱戴子民。
“这世间多少女子终其一生都不得自由,你与姑母反倒算其中幸运,这路是难走了些,好好走却也是有光的。”
姑母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与我娓娓道来。
“说到底路都在自己的脚下,这世上本就无不可为之事,亦无必然要做之事,明日究竟如何说到底都是自己决定。”
赵洛辞问我为何要嫁,我说是命。
可这究竟是谁的命?
此刻我有些明白了,这何尝不是我为自己选的命。
明明羽青问过我的,他问我嫁,还是不嫁。
是我亲口回答嫁的。
是我亲手推开他的。
如今姑母告诉我,成为皇后并非是落入深渊,我萧樛儿还有另一种活法。
“姑母······”
“不怕,在这世上你不是孤单一人,小樛儿有父亲母亲,洛辞,还有姑母,我们都在这儿呢。”
“姑母相信樛儿终有一日一定会成为元安百姓交口称赞的好皇后。”
十五年来,我总是趋光而动。
父亲的看望,母亲的关怀,出府的愿望,羽青的陪伴是我的光。
姑母也是我的光。
人寿命有穷尽,总该也做一次光。
那萧樛儿想做什么?
如今我有答案了。
驱散阴暗,救世上迷途无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