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泡影
出了文昌庙,先遇到的是长生婆婆。
她还是昨日的衣裳,想来是在庙外陪了我一夜,脸上还有些疲色,看到我时眼睛一亮,像是放下心来。
忙上前轻扶我的小臂,满脸担忧,却也不说话,只是将我送上马车。
“小姐,老爷和夫人在家里等着你呢。”
我顿了顿,拉开帘子的手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不语,推帘而入。
马车内熏香缭绕,是我熟悉的木香,也是娘最拿手的安神香,案几上的糕点已不是昨天的样式,正热气腾腾,散发甜香,天居阁的梅花香饼很是有名,此刻我却毫无食欲,闭目回想昨日的每一幕,每一句。
长生婆婆说,父亲和母亲在家中等我。
等我······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场景吗?
所有阖家团圆,宠爱荣光皆非真心,回想起父亲母亲除我以外再无所出,所谓佳偶天成,相敬如宾会不会也是貌合神离?
等我回家,当真可笑。
早市喧闹,一派繁荣却是与我毫无干系,帘子外的天地不是我的天地。
不知出神了多久,马车停了,长生婆婆的声音从外传来。
帘子被掀开,冬日朝阳的光竟也这般耀眼,却是无论如何也照不到我的心里。
我只觉得寒冷非常。
萧府的牌匾悬挂在红木府门之上,御赐的圣印象征着萧府在玉京百年的地位荣耀,晨光下是那般光彩夺目。
仰视着那块璀璨牌匾,我的心却是一点点坠入无边深渊,像是压着一块大石,无比沉重。
“婆婆不必扶我,我走得稳。”不动声色地避开长生婆婆伸来的双手,径直朝府内走去,双手交叉于身前,一步一步,踏过那门槛。
众人朝我行礼,而那红木大门内,站着父亲,母亲,还有与侍卫婢女一同弯腰行礼的羽青。
屈膝低头,我向父亲母亲行礼,却是冷淡开口。
“女儿与皇后娘娘祈福一夜,未曾梳洗,待休整好再来拜见父亲母亲。”
按照礼仪规制,我需等父亲母亲允许,才可起身。
终究没有姑母能抗,咬着牙,竭力阻止自己抖动的双腿,可身子还是微微摇晃,我不服气地攥紧了手。
“你去吧,待···梳洗好便来我房中吧。”是母亲先开口,她喉咙沙哑,轻声道。
父亲紧接着说,“那樛儿先去你母亲那,午膳后便来爹的书房,爹有话与你说,还有祈福一夜,今日休沐,就不必去书房那听课学礼了。”
十五年来,这是父亲第一次邀我去书房,记得从前我偷跑去书房找他,父亲总皱着眉,不会欣喜,只会催我去书房学习。
起身,我学着皇后姑母,朝父亲母亲笑得端庄得体。
“是,那女儿先退下了。”
我看见了,父亲的眉头舒展,满脸欣慰。
我看见了,母亲的眉头皱起,眼眸黯淡。
羽青······我不敢看他,我唯一不敢看的便是他。
但不知为何,我垂着头却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可是我却不能再与他一处了,往日光阴终成泡影。
皇后姑母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
为萧氏宗族百人性命,为父亲母亲······
为羽青,我心上人的顺遂平安。
我需得舍弃爱恨嗔痴,不再见他,想他,念他,爱他。
当我在房中沐浴装扮后,推开门。
一身青衣,清瘦背影。
是羽青。
见到他那一刻,手本能般地颤抖,我生生忍住欲夺眶而出的眼泪。
定定神,我鼓起勇气看向他,谁会知道我宽大衣袖下是无人能知的心伤与挣扎。
老天惯会捉弄人,这会儿竟下雪。
只是不知添的是浪漫还是孤寂?
“你怎么来了?”
我这般生疏,他定能看出我的反常。
不打自招,欲盖弥彰,在他眼里我定然像个跳梁小丑。
“小姐是在生气我昨日没有等你挂纸花?”他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地走近我,留下雪地一排脚印,那声音像是来冲击我,击溃我。
不可以···真的不可以再走近了。
正准备开口反驳,他却是在我面前站定,肩头,发丝尽是落雪,正慢慢融化。
“还是在生气羽青瞒了小姐?”
他俯身低头了,因为我看见了他明亮的眼眸,沾着雪花的睫毛,闻到了独属于他的那股混着松木的墨香。
一时慌乱,后退一步,羽睫轻颤,避开他的眼神,不知如何回答,可明明是他欺了我,我却像是心虚的那个。
念及此,不知是委屈还是气愤,我板着脸,抿着唇,眸中有火,就这样望着他。
“这重要吗?”然后别开目光,抬脚从他身边走过。
那纸花挂与不挂,他等未等我,瞒与不瞒,我生气不生气有什么区别?
左右这结局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又何必多言?
“这雪下得大,小姐身子弱,撑不住的。”
落下一片阴影,我周遭再没有冰冷的雪花胡乱飞舞。
转过身,我看着他,只是这心里的雪又怎么会停。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先是笑了声,然后开口。
“是小姐太笨了。”
我低着头,自嘲一笑。
是啊,是我太笨了,这世上几人能穿绣着凤凰的衣裳?
我竟一直未曾察觉。
抬起右手,握住伞柄,羽青却不松手,我看着他。
眼眸深沉,他会在想什么?
“你走吧,母亲还等着我呢。”我开口,对他笑,一如从前的模样,只是少了几分真心,多了虚伪。
他还握着伞柄,不松手。
“小姐想嫁吗?”目光灼灼,像是要把我淹没。
我的心上人,这个我心悦三年光景的男子,如今冰天雪地,大雪纷飞,他为我撑伞,问我愿不愿另嫁他人。
“李蛮,你走吧。”
我夺过了他的伞,转身离开,任由满地悲伤肆虐。
李蛮,是他的名字,我从未以此呼唤他。
身后没有脚踩在积雪里的声音,他没有动,可是漫天的雪仍在不停地下。
我不能回头。
母亲在软塌上闭目,眉头紧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很少笑了。
长生婆婆不在屋内,只有娘和我。
她睡眼惺忪地睁眼,我在她的眼里未看到一丝清明,是空洞,犹如被蚕食的朽木。
“樛儿来了,坐吧。”
“是,母亲。”我还在置气,故意在娘面前礼仪周全。
“昨日祈福感觉如何?”
“与皇后娘娘一同,自然是喜不自胜”
“她······都与你说了吗?”
“娘何必明知故问?”我看着母亲,难掩眼里的怨气。
“樛儿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瞒你这么多年吧?”
娘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看着我,又不像是看着我。
我挪开眼神,不答,她便自顾自说起来。
“你姑母,当今的皇后娘娘自小便知晓,心属皇帝数十年,一朝为后,众生艳羡,可是自古帝王皆薄情,三宫六院,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摇尾乞怜那一点虚假的怜爱,岂不可悲?”
“那我就不可悲吗?”我并未吼叫,只是轻轻地说,红着眼睛看着母亲,那颗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
“幼时听说爹和娘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神仙眷侣……娘,你爱爹爹吗?”
这个问题我早有答案,只是一直不愿面对。
若爱,怎会不看,不念,不想?
若爱,怎会喝酒买醉,满脸泪痕?
明明娘也知晓嫁不爱之人会痛苦至此,为何又要让我嫁?为何要生出我?
娘看着我,红着眼睛,两行清泪,满脸痛苦,终是闭上双眼。
良久开口,“你可知我为何要招李蛮入府?”
我也曾疑惑,礼仪规制,我不该有一个男伴读。
“瞒你十五年,是避皇后当年心伤之苦,给你十五年无忧岁月,李蛮……是赐你心悦之人,心死无情,在那金玉宫闱,便不会受伤。”
“娘你怎么会知道……”我会心仪羽青?
“那日在街上,初春的天那么冷,他衣衫褴褛,却眼神清明,你是我的女儿,娘又怎么会不知?”
“为什么……为什么……”我喃喃道,不可置信。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吗?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真的!
“娘也爱过人吧?娘明明与我说过,想见不得见,终日痛苦,如今我爱而不得,与姑母心伤又有何区别?”
为什么让我得到了,又要让我失去?
岂不是剜肉刺骨,生不如死?
“那深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怎可相提并论?”
泪水决堤,我却笑了,笑得苦涩。
“那娘为何不救我?为何又要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