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01
《那三年》
周行云/2022722
秦湘是被护士站没完没了的铃声吵醒的。
“滴—滴—”
医院消毒水弥漫,静谧中透着几分窒息。护士站的铃声接二连三地回响,让人只是听着便心生无数燥意。
和她同一间病房里的是一个同样处于晚期的女孩,唯一不同的是,那女孩是胃癌晚期,年仅十八。
年轻躯体原本有着无限未来,此刻却被困在窄小四方病房内,压抑又无奈。
秦湘的意识还未回笼之际,便听到房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她轻轻蹙眉,大概是产生共情,眼角滑下一滴无人看到的泪珠。
意识终于回巢,秦湘撑着身子坐起来,从那个母亲的哭喊声中,秦湘渐渐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那个母亲产生如此毁灭性的打击。
那个女孩今年高三,确诊胃癌之后一直坚持治疗,但病情恶化的太严重了,许多医学专家对此都无能为力。
今天本该是那女孩的第四次化疗,但女孩心态没抗住,昨晚偷服了安眠药,就此结束生命。
一个本是风华正茂的女孩落了如此下场。
一位护士走进来,“这位家属,病房内还有其他病人,希望您节哀顺变。”事已至此,本是无力回天。
这位护士讲得话也没什么不对。
但那位家属刚刚痛失爱女,这种话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刺进她心里,中年妇女顿时甩开护士递过来的纸巾,“节什么哀,我女儿是死在医院的,你们医院要负全责!”
她深吸一口气,声线趋于平静,“昨晚的值班医生是谁,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白衣天使是怎么值的班!”
年轻女护士刚进入实习期,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慌了手脚,“这位家属,我刚刚的话——”
“你刚刚什么话?!我要见你们医院领导!”
刚刚还说要见值班医生,现在话锋一变直接改找医院领导了。
眼前这一幕太过于荒谬,年轻女护士的衣领被中年妇女死死拽着,头发散落下来,显得狼狈不堪。
秦湘看不下去了,她靠着床头,清清嗓:“辛甜妈妈,辛甜发生了这种事大家都很惋惜,她平常那么积极向上一个人,料谁也没想到她会”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我还没说你呢,你倒是自己找上门了!”辛甜母亲左手拽着护士,身子却面对着秦湘,“平常我家辛甜都是姐姐姐姐地叫你,她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就不能拦着点她!”
这话让人听着便觉好笑,秦湘当时就冷了脸,“我不是你请的护工,也没有义务帮你照看你女儿。”
辛甜母亲还想说些什么,就被赶来的辛甜父亲拽走了。
辛甜父亲脸上带着歉意的笑,“真的是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她也是情绪上头了不管不顾的。”
中年男人似乎是从医院对过的工地上赶过来的,身上还套着施工队的橙色马甲,衣摆上沾满尘土。
秦湘看了中年男人几眼,压下喉中涌上来的腥甜,扯了个笑,“没事,我理解。”
辛甜一家三口也不容易,辛甜妈妈为了照顾辛甜,从老家辞职来到平芜,现在还在医院餐厅里做后勤,辛甜爸爸也一样,在医院对过的施工队找了个临时差事。
辛甜爸爸眼底还冒着水光,强忍着喉中哽咽,和秦湘道歉之后又和年轻护士道歉,最后迅速收拾好行李出了病房。
闹剧在医生出面的作用下结束得很快。
最后,秦湘目睹了病房内从喧嚣到寂静的整个过程。
窒息又无力。
她受够了。
阮甄刚进医院就听到这个消息,连忙上了住院部的十三楼,生怕秦湘因此出了什么意外。
住院部的消化科。
一进门就看到秦湘正捧着电脑不停敲键盘。
她蹙眉,急忙走过去,把保温桶放到床头柜,直接一掌合上笔电,“说了多少次了,不许碰电脑,主任怎么教育你的!亏你自己还是个医学生呢!”
她顺手把电脑抢过来,放到床尾,又端过保温桶放在秦湘面前。
“那个辛甜妈妈没怎么样你吧?我来的时候都听说了,她内心接受不了,对你和护士撒气。没吃亏吧?”
秦湘眨眨眼,“没吃亏,我又不像小时候那样了。”
阮甄垂下眼,沉默着拧开保温桶,面上无比平静。
也怪她以前疏忽了对秦湘的关心,高一那年出的那场大事至今都令她心生后怕。
秦湘无所谓地耸肩,注意力回了保温桶,“妈,这次不会还是什么难以下咽的汤吧?”
她轻哂,双手交叠放到脑后,“再次重申,你闺女我无辣不欢,再让我吃苦了吧唧的汤药或者清淡白米粥我可不干啊。”
阮甄白了她一眼,“就你贫,有点自知之明吧。”
她打开玻璃盖子,果然,一股浓重的苦涩气息扑鼻而来。
秦湘捏着鼻子准备下床,一副夸张模样,“不行了,我受不了了。先去吐一会儿。”
阮甄倒也习惯她这幅样子,但又无可奈何。
自从秦湘复发后病情加重,她每天都换汤不换药地来医院送饭。别说是秦湘受不了这味,就连她也无法忍受。
-
秦湘察觉到自己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之后,便立马找了闻不惯汤药的理由,去厕所之前还不忘拿起一旁的手机。
她进了厕所,直接反锁。
刚一转身,喉间那股冲劲儿就迸发出来,几乎是一瞬间,水池上多了一滩血渍。
鲜红的血和水池的白配在一起。
多了几分诡异。
秦湘心里无比清楚,最多五个月,她就会和刚刚病房里的那个女孩一样。
在大好年华撒绝人寰。
她今年二十,大学还没毕业,如果没有这个该死的胰腺癌,她会按部就班地上学,毕业,考研,最后踏上自己视为毕生追求的学医之路。
但现在,她只能每天困在四四方方的病房内,吃药,化疗,放疗。
她受够了。
真的受够了。
身上传来一声振动,秦湘心神一动,掏出手机,手背胡乱地抹掉嘴角的血渍。
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推送广告。
“——叮!六月到,大西北环线已为您双手奉上![双手合十]!大胆请假,立等出发!”
配图是一张渺无人烟的荒漠,远处有红山,黄土,烈阳,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贫瘠但看得人心口一缩。
秦湘目光停留在那张照片上,恍惚间,耳边那个低沉又抓人的嗓音再一次地出现了。
“别想了。”
“要不要陪我去西藏?”
不知为何,那人的面孔最近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梦里。
秦湘轻轻晃了晃头,试图把脑海里的执念给摇出去,她摁灭手机,上前一步,双手无力地撑在洗手台上,撩起眼皮望向镜子里的人。
洗手间的灯格外亮白,照得她不禁微眯双眼。
皮肤因为疾病变得发黄,但可能因为她以前太白了,此刻蜡黄的脸倒是和常人无异。
鹅蛋脸,精致小巧的下巴,秀鼻高挺,但整张脸给人的感觉就是太瘦了。
是那种骇人的美。
因着咳血,毫无血色的薄唇此刻也沾染了意味深长的红。
她抬手打开水管,涓涓细流的水涌下来,她稳住心神,双手凑过去,就着发凉的水洗了洗嘴角的血。
秦湘有个小毛病,她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脑子里总是冒出其他想法。
正如现在。
她正慢条斯理,看起来一丝不苟地清洗着,但思绪早飘得远远的。
她以往二十年,一直循规蹈矩的生活,她拼命想了想,好像在自己青春岁月里,她没做过一件坏事。
相反,她在众人眼中更像是个小菩萨。
但,噩耗缠身。
她已经进入人生最后的几个月。
胰腺癌晚期。
她自己也很清楚,主任说的五个月是算长了的。
她就是学医的,很清楚现在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狗逼样儿。
撑死三个月。
“晚晚,怎么还不出来?饭都要凉透了!”
阮甄觉得不对劲,走到卫生间前,边敲门边讲话。
门很快被打开,看到女儿完好无损地出来,她才松口气,语气嗔怪,“再不出来我都以为你掉厕所里了。”
晚晚是秦湘的小名,小时候她嫌“湘湘”这个名字读起来像头小猪的名字,就嚷嚷着不让大家这么叫她。
自己就起了个小名。
秦湘啧啧道,“哪有,就是您做的那个汤药太难闻了,我这次是真被恶心到了。”
阮甄气得直笑,“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快过来喝完。”
她走回病床边上,倒了一碗汤,递给她。
秦湘捧着碗直叹气,见阮甄扬起手臂,急忙一口气干完。
她嘴角露出一滴黄褐色药滴,阮甄看到后,把抽纸递给她,小声喃喃,“你嘴漏啊,多大的人了。”
秦湘装没听见,擦好后,把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身子一后靠,躺了回去。
阮甄边收拾着桌上边絮叨,“晚晚,要不咱们还是搬回单人病房吧。”
她倾身把装上的加湿器打开,随后,雾状水珠缓缓升起。
秦湘翻了个身,和阮甄对视,“为什么?我挺喜欢在多人病房里,这样挺热闹的。”
她不想每天一睁开眼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阮甄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一旁,语气里多了些心疼,“热闹什么?你是想再看一遍今天上午发生的那一幕?”
秦湘怔愣,有些茫然,“什么?”
她顺着母亲的方向看过去,才后知后觉这话什么意思。
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语气讥嘲,“这层楼每天不都这样吗?”
她都习惯了。
病房内因为她的这句话陷入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重新开口,“妈,我听您的,转去单人病房。”
阮甄闻言抬头吃惊地看她。
秦湘闭眼,五脏六腑像大雨倾盆般,忍着腹痛慢慢舒出一口浊气,“但您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
万籁俱寂,仲夏夜的蝉鸣声不绝,月色清朗,晚风多了些燥意,院里的从从树木被吹得簌簌地响。
秦湘站在窗边,向楼下眺望,下午的争吵又浮现在眼前。
阮甄在她答应后脸上露出浅笑,“好,什么事?”
秦湘语调淡凉,像是心意已决,“我想出院。”
阮甄的脸上带着不可思议,她以为自己听岔了,“什么?”
秦湘目光毫无波澜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出院,我问过主任了,下一次的化疗就在月底,最后一次化疗做完之后我想出院。”
“你开什么玩笑?”阮甄站起身,胸膛被气得起伏不定,她吼出的声音都在发喘,“你当这是过家家呢?你自己也是医生,应该清楚自己现在什么情况。出院?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深呼吸,“出院不可能,你给我好好的待在医院里!”
阮甄吼完这句话就出了病房。
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秦湘拽回神,她慢慢低头,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但她没几天了,再不去的话,是要等上了黄泉路再后悔吗。
六月的天怪的很,本来月明星稀的夜空,此刻却突然吓起了雨,毫无征兆。
次日一早,阮甄又一次提着保温桶上了平芜中心医院住院部的十三楼。
医院每天都在上演生离死别,所以昨天的那些事便不算什么,也没有成为人们饭后津津乐谈的八卦。
阮甄推开病房的门,她昨天说的话有些重,但也无可奈何。
可谁料——
病房内空空如也,连行李箱都没了,只有床上叠的整齐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