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射箭
景曦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环节。
上一刻谢云殊还和林大少爷共游花园吟诗作赋, 为什么仅仅过了半个时辰,他就派人来取弓箭?
谢云殊会射箭吗?景曦怀疑地想。
林知州显然也被弄懵了, 他连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侍从低头:“卑职不知,驸马如今和外院的男客们在西花厅外的院子里,卑职留在院外,是西花厅的侍从出来传话,说驸马要弓箭的。”
景曦顿时放下心来。
从身份地位来说,谢云殊堪称外院所有男客中身份最高的那个。只要不是存心和公主府对着干,没人敢真对谢云殊做什么。
思及此处,尽管还是不知发生了何事,景曦却已经心里一松,她笑看了一眼还想追问的林知州:“林大人, 何必追问, 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如你我移步前去亲眼看看?”
“也好。”林知州略一思忖,也觉得长子就在驸马身边,应该不会出大事,“公主请!”
景曦笑吟吟执起手边纨扇:“走吧, 林大人!”
---
谢云殊原本只想找地方躲个清静。
然而天不遂人愿, 谢云殊先在园门前遇上了林小姐,刚在花厅里坐下不到片刻, 林星就又苦着脸来请他露个面。
无他, 此次前来的男客很大一部分是原本不准备过来, 只派了妻女前来。听说晋阳公主携驸马出席之后,才决定亲自前来。而其中的大部分人,又都早就听说过晋阳公主及驸马的声名。
景曦的名声一向是毁誉参半,毁多于誉。她的对手憎恨她、厌恶她、轻蔑她又畏惧她, 于是景曦流传在外的多是恶名与艳名。
和景曦相比起来,谢云殊宛如一朵出水芙蓉般清白干净,流传在外的尽是才名和美名。最可惜的就是被指婚晋阳公主,提起此事,为他叹息的世家子能站满十条朱雀大道。
因此一众人冲着谢云殊就去了,见谢云殊没有露面,纷纷抓住林星请他引荐。
林星遭遇疯狂骚扰,一开始他还顽强地替谢云殊婉拒,然而等刘卫楚三家的公子连带着唐巡检使的儿子轮流往林星面前走了一趟,林星终于顶不住了。
谢云殊本来也没指望林星真能帮他将所有求见的人拦下,林星一脸愁苦把话说完,忐忑不安地偷瞄他神情时,谢云殊倒很从容:“那就去见一见人。”
西花厅用于此次待客,那里已经坐满了人。谢云殊的身影刚出现在西花厅门口,就有人激动地起身。
“谢公子,在下早就心折于你所作的《后都赋》,真是句句言辞清新,读来忘俗啊!”
“公子风姿超逸,久闻大名!”
“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见公子墨宝!”
激动的人群包围了谢云殊。
身陷重重包围之中,谢云殊十分从容。
他发现从始至终,围着他的这些人对他的称呼都是‘公子’而非驸马,也从来没有赞美过他容貌出众,充其量说一句风姿气韵。
——因为他们不知道谢云殊是否情愿委身晋阳公主,如果谢云殊本能抗拒这门婚事,他们称呼谢云殊为驸马,很可能引起他的不悦;而当世男子比起容貌,往往更在意才华气质,所以他们也避开了对谢云殊容貌的称赞。
看来这些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存心要讨好他。
谢云殊早已习惯了类似场面,从容不迫地一一应付过去,突然,花厅席位上有人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声音不大,异常刺耳。
谢云殊抬头望去,花厅的席位上还坐着不少人。
他们大多数已经有了点年纪,自矜身份。三三两两分散在席位上,见谢云殊看过来,有的起身,有的点头致意。
围在谢云殊身旁的年轻人也大多听到了那声冷哼,顺着谢云殊目光愤怒地看过去,然后顿了顿。
那是个和其他年长者格格不入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剑眉星目算得上俊美,唯有眉宇间的傲气分外突兀。
在场的都是世家子,傲气是正常的。
然而将这份傲气用到谢云殊身上,就显得很不正常了。
谢云殊目光平平掠过年轻人,在身边的人开口之前,抢先对着那年轻人淡淡颔首,紧接着,他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花厅里的一众人中,谢云殊年纪不是最大的、辈分不是最高的、官职也不是最尊的。但只凭着他是晋阳公主的驸马,任谁来排席位都不可能让他坐在别人下面。
他还不忘温声对其中一个人道:“若是你有心与我探讨,只需将诗文递入公主府,我自会给你回信。”
经谢云殊一打岔,众人顿时把那个年轻人抛诸脑后,再不提起,争先恐后地问谢云殊能否同样递信入公主府。
好不容易等众人都回到原位上,谢云殊才歉意地朝坐在他下首一位老者颔首示意。
老者姓楚,正是楚家家主的弟弟,在楚家辈分很高,他朝谢云殊笑道:“久闻驸马大名,我这孙儿孟之在家里吵着要来,让驸马见笑了。”
他身后的年轻人方才还围在谢云殊身边,现在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楚先生言重了。”谢云殊笑道,“孟之谈吐得宜,文思斐然,与之相谈实为乐趣。”
楚孟之惊喜而羞涩地笑了起来。
被谢云殊夸奖了,原本就因谢云殊文名仰慕他的楚孟之顿时更来劲了。他趁着还没开席,往谢云殊身边挪了挪,热情地试图和谢云殊搭话。
“那个。”楚孟之压低声音道,“是刘家的。”
他不动声色地往对面席上瞟了一眼,目光所及之处,正是方才那个年轻人:“刘家的七郎,在建州颇有点名声。”
楚孟之低声嘀咕了半天,谢云殊终于听明白了。
和谢云殊差不多,刘七郎似乎也有个名士的梦想。但是同样是名士,裴燕章是不拘小节,心性狂放洒脱,言谈不羁。而刘七郎用力过度,就成了现在这副看谁都不顺眼,喜好阴阳怪气的模样。
谢云殊:“……”
“偏偏他又有几分微末才气,还喜好和人比试,不应或者是输了,都被他贬的一文不值!”楚孟之低声愤愤,显然也在刘七郎手下吃过亏。
谢云殊好奇:“那赢了的呢?”
楚孟之面现尴尬:“这个……暂时还没有。”
谢云殊懂了,刘七郎应该是有真才实学,甚至才华还十分出众,否则也不会在建州年轻一代中所向披靡。
或许是察觉到了楚孟之的目光,刘七郎突然起身,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花厅中间,先朝谢云殊一礼,然后道:“谢公子,久闻大名!”
同样一句话,从楚家长者口中说出来十分悦耳,从刘七郎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充满了浓浓嘲讽之意。
谢云殊朝他微微颔首:“彼此彼此。”
楚孟之禁不住在后面笑了出来。
刘七郎可能早就听过谢云殊的大名,但谢云殊明显压根就不知道刘七郎是哪棵葱。这句“彼此彼此”也同样充满了嘲讽之意,谢云殊语气真诚,所以嘲讽之意就显得更浓厚了。
刘七郎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谢云殊平静温和的看着他,眼里微带戏谑。
温和不代表没脾气,谢云殊听得出刘七郎话中的攻击性,当然也不会接着笑脸相迎。
他温声道:“不知刘公子何事?”
刘七郎道:“在下早闻谢公子大名,据说谢公子琴棋书画,君子之术无一不精无一不擅,正巧,这些我都精通,有心一较高下,不知谢公子敢不敢应战!”
厅中顿时响起了低低嘘声,显然刘七郎人缘真的不好。
同时谢云殊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刘家放着自家才华横溢的子弟不捧,非要去为一个人品或许有瑕疵的朱正锦造势。
——就刘七郎这不知天高地厚,四处得罪人的脾气,他名声越大,给刘家得罪的人就越多!
“够了!”林星喝道,“刘七郎,这里是我林家的生辰宴,请你回席安坐!”
这是林星妹妹的生辰宴,谢云殊又是被他请过来的。于情于理,林星都不能半句话也不说。
谢云殊摇头道:“君子之术也好,琴棋书画也罢,修习本意只为悦己,不为争上风。”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了。
刘七郎却不依不饶——他要是轻易罢休,也就不会得罪那么多人了。哪怕面前的是晋阳公主驸马都尉,名满天下的谢云殊,他也依旧扬头道:“谢公子想来不是浪得虚名,怎么也惧怕比试,孰高孰低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分出来,何必矫词推搪!”
就是再好的脾气,对着刘七郎也能动怒。在场的不少年轻人是真的敬慕谢云殊才名,闻言脸色都变了,眼看一场单方面挑衅即将演变成斗殴,林星拍案而起:“刘七郎,住口,休得放肆!”
刘七郎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林星。显然,林星这种精通典籍却不擅诗文的人,在他眼里毫无地位可言。
谢云殊开口了:“你想比试是吗?”
见谢云殊有了松动之意,刘七郎立刻道:“不错,谢公子要应战吗?”
“可以。”谢云殊淡淡道,“不过琴棋书画,诗文歌赋,我流传在外的实在不少,不如换个比法。”
他平静道:“君子六艺为射御礼乐书数,不知刘公子愿不愿意领教我的箭术。”
场中一片寂静,随即大哗!
君子六艺中确实有射御,然而现在世家子更乐意追求风雅,在他们看来,射箭与驾车未免失之从容雅正的气度。在场的人能拉弓的不少,要射中却困难。
谢云殊黛衣广袖,素白面容秀美平静,怎么看都不像是箭术出众的人。
但他既然敢提出来,就不会是冲着替自己丢脸去的,必然有真才实学。
刘七郎一时也愣住。他虽然学过,箭术却也只能算是平平,在一众世家子里算是出众,然而真拿出去就不够看了。
他往谢云殊那边看去,谢云殊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淡看着他,仿佛在说“没本事你就认输”。
“好!”刘七郎咬牙应道。
刘七郎不应,谢云殊没有多失望,他应下,谢云殊也没有什么欢喜之意。只淡淡对身后侍从道:“劳驾去取两副弓箭来。”
侍从取来的是软弓——硬弓多为边塞军士所用,寻常大多用软弓。
眼看阻拦不住,花厅外院中已经立起了几个靶子。众人一窝蜂拥出厅外,林星派去向父亲禀报的侍从却久久未归。
在人群的最后,林星自暴自弃地捂住了脸。
“林大人别急。”景曦按住想过去的林知州,“看看也好,何必急着阻拦?”
林知州站在柱子后面擦了把汗,心想万一伤着人可怎么办。他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根柱子后面,气定神闲饶有兴致的晋阳公主,感觉白头发都冒出来两根。
谢云殊随手拎起一把弓,试了试。确定没问题之后,对刘七郎客气地颔首:“你我一起?”
刘七郎拉弓的手一顿。
谢云殊微笑,“刘公子可有异议?”
刘公子没有异议。
是他先提出要和谢云殊比试,现在哪怕一点把握都没有,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否则还没走出林府大门,他就会成为整座晋阳城的笑柄。
刘七郎抢先搭箭弯弓,箭如流星般疾飞而去。
可惜这流星脚步不是很稳,虽然直奔靶心而去,却没能插在靶子上,扎在上面摇晃了两下,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
四周哄笑之声顿起,刘七郎额头见汗,再次上箭,却见身边的谢云殊不紧不慢地拉弓,射出了第一箭。
箭头闪烁着锐利的冷光,几乎能刺痛人的双眼。
它在刘七郎紧盯的目光里,仿佛划破了无形的屏障,风声呼啸,钉在了靶子正中心。
丝毫不动,无比安稳。和刘七郎方才花枝乱颤的那支箭截然不同。
谢云殊没理会周围蓦然爆发的叫好声,他朝旁边移了一步,紧接着从容地挽弓,再次搭箭,甚至都没多看一眼校准方位,就放出了第二箭。
一声轻响,第二支箭不偏不倚,依旧插在了靶子的正中。
侍从飞奔过来把谢云殊的两个靶子撤走。谢云殊负手,看向刘七郎,在迎上刘七郎目光时,还十分谦虚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广袖已经用绸带扎起,负手而立时却仍然有种翩然如仙的感觉。
听着身后传来的低低笑声,刘七郎心头大怒。
——他这纯粹是往日得罪人太多,犯了众怒。可惜刘七郎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愤而挽弓,再发第二箭。
弓开如满月,伴着弦鸣之声,第二支箭稳稳地插在了靶子上。
……离靶心大概也只有半个靶子那么远。
人群寂静一瞬,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笑声。楚孟之一边笑一边鼓掌:“刘兄箭术精妙,小弟拜服!”
一旁负手而立,意态闲闲的谢云殊莞尔:“射箭最重心静,刘公子,你心已经乱了!”
“手也不稳,这样不对。”谢云殊补充道。
下一刻,他倏然间连发四箭,箭风凌厉至极。刘七郎只觉耳畔风声呼啸而过,紧接着四箭如连珠般接踵而至,第一箭深深刺入刘七郎靶子中心,剩下的三箭紧追而至,分列第一箭四周,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最中间那一箭。
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中,谢云殊收箭而立,笑吟吟望向刘七郎:“这样才对,刘公子!”
刘七郎面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变了半天,宛如人形彩虹,用尽了全部的修养才强笑道:“多谢指教!”
他那笑容像是硬生生贴在脸上似的,勉强至极。谢云殊啊了一声,微笑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他笑吟吟将弓箭放下。此刻不但刘七郎,就是其他人看他,也不只拿他当一个有些才名的世家子,神情都变了很多。
人群最后的石阶上,楚孟之的祖父轻叹一声:“果然是谢氏的麒麟儿啊!”
卫氏来的是卫四爷,他闻言道:“不入朝堂,不为家族出力,再如何出众,都是徒增遗憾而已。”
“是吗?”头发白了大半的老者狡黠一笑,眨了眨眼,“我看不见得。”
“不错!”
一道含着些微笑意的女声从后面传来,所有人下意识回首,只见游廊之上,一位绯红宫裙长可极地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
她身后跟着的,赫然是林知州!
还不待他人反应,谢云殊已经越众而出,一礼:“公主怎么来了”
景曦微笑道:“来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她才不经意地看了谢云殊身后行大礼的众人一眼,道:“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有人偷眼望去,只见这位晋阳公主杏眼含波,朱唇粉面,天生自带一份灼灼耀眼的美。
她在原地站定,微笑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怎么都拥在院子里”
“云殊过来。”还不待谢云殊开口,景曦已经抢先道,“你生平最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本宫可不是来听你打圆场的。”
她语气亲近,显然只是在对谢云殊开玩笑。
但她看向人群时,眼底微含冷意。
“星儿。”林知州在景曦身后轻咳一声。
林星会意,立刻越众而出,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随着林星的话,刘七郎面色微变,站在人群最后,一直宛如失聪失明的刘氏长辈更是往前走了几步,想要说些什么。
景曦依旧在微微笑着,眼底的冷意越来越重。
早在听到这件事时,她就意识到,刘氏之所以派出一个冒冒失失的刘七郎,是早就预谋好的。
——楚氏卫氏的暗中蚕食让他们感觉到了危机,刘七郎的举动,则是他们抛出试探景曦态度的一枚棋子。
“原来如此。”景曦微一颔首,“地中有山,谦,如今看来,刘七郎你咄咄相逼,是失了君子的谦和之心啊!”
谢云殊隐隐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悉,稍一回想,立刻想起来,中秋灯会那天晚上,朱正锦胡搅蛮缠时,说出的就是《易传》中这句“地中有山”。
他忍不住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来——晋阳公主真是分毫不肯吃亏,一定要还回去才行。”
“……草民受教了。”刘七郎忍气吞声道。
他没有官职,面对晋阳公主,只能自称草民。
“受教就好。”景曦春风化雨般温和道,“今日明明是林小姐的生辰宴,不是中秋灯会的灯台,你们刘氏的人,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心急啊!”
这下色变的成了刘氏的那位长辈。
景曦没有再给他描补的机会,转向谢云殊,微笑道:“我们先去给今日的寿星撑个场面,然后再离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景曦:带美人出来放个风,然后接着搞事业!
注: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指射箭技术。御则指驾驶马车战车的技术。五种射技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出自《周礼》
白矢: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表明发矢准确而有力
参连: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
剡注:谓矢发之疾,瞄时短促,上箭即放箭而中
襄尺: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
井仪:四矢连贯,皆正中目标
御则分为:
鸣和鸾:谓行车时和鸾之声相应
逐水车:随曲岸疾驰而不坠水
过君表:经过天子的表位有礼仪
舞交衢:过通道而驱驰自如
逐禽左:行猎时追逐禽兽从左面射获
以上摘自网络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