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来信
房中一片寂静。
云霞悄悄抬起眼去看公主的神色, 却见景曦掠了掠鬓边的发丝,平淡道:“叫人跟了吗?”
“没有。”云霞低声道,“是奴婢疏忽, 一转眼的功夫, 云容就又不见了, 她今天晚上不值夜,奴婢还以为她回房休息去了。”
景曦淡淡道:“你也是死心眼, 你一个一等侍女, 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 哪有这样的道理?叫上……”她顿了顿,“叫上珊瑚和珠玑帮你一起盯着云容。”
见景曦没有生气的意思, 云霞胆子大了起来, 问:“殿下, 只盯着吗?”
景曦明白她的意思,道:“只盯着, 云容传了消息, 或是和谁私自见面, 就把名字记下来,正好借此看看咱们府里有多少不干不净的人。”
她态度轻松, 显然是拿云容当个乐子看,云霞也就把心放了下来,应了一声,又退了出去。
“殿下……”云秋犹豫地看了一眼景曦。
景曦却不欲多谈, 止住云秋的动作,道:“好了,本宫要歇下了,你出去把灯熄了。”
晚上睡觉时景曦不喜欢有光, 也不喜欢侍女睡在屋子里值夜。见她开了口,云秋也就没再说下去,应了声,起身看着景曦躺下,然后熄了灯退了出去。
黑暗里,景曦无声地眨了眨眼。
人人都有私心,哪怕是她身边的侍女,一身祸福全系在她身上,也不例外。
良久,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将卫家打压下去之后,一连数日,景曦都没什么大动作。每日在府里看书,隔两日听林知州来向她汇报一次事务。余下的时间就是时不时去谢云殊那里听琴谈天,还有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留下一堆不知所云的记号。
有个负责打扫书房的小太监在扫地的时候,无意往书案上瞥了一眼,正看见一张上好的泥金笺上被画了一堆奇奇怪怪的符号,只多看了一眼,正被珍珠抓了个正着,当即就拖下去赏了十杖。
景曦从谢云殊的后院里回来,正听见杖责的动静,叫过珍珠来问是怎么回事。听了原因之后,也没说打的对是不对,只问:“本宫的书房,什么时候开始让粗使婢仆打扫了?”
珍珠当场骇的脸色都变了,扑通一声跪下来请罪,说原本打扫书房的平安太监生病告了一天假,才临时让个小的太监来打扫。
景曦一眼都没多看她,更没多听珍珠的解释,只道:“去领三十手板。”
景曦身边的三个一等宫女,云容暂且不提,云秋云霞都不是全然管内院的,她们主要是随侍景曦,办要紧事。因此四个二等宫女珊瑚、珠玑、珍珠、琉璃,才是正院里实际管各项琐碎的。珍珠平日里在正院也是十分气派,现在却骇的一句话不敢说,只含着泪磕头领命。
景曦带着婢仆浩浩荡荡地走了,云秋停下来,在珍珠面前半蹲着叹了一声:“你平日看着聪明,怎么在要紧的事上犯傻,公主的书房那是何等要紧的地方,一旦漏了关键消息出去,几条人命都不够填,你怎么敢让人随便进去?”
珍珠含泪道:“云秋姐姐,我只这一次鬼迷心窍,以前从来没有,你帮我向殿下求求情成吗?”
她一边哀求,一边就将手上的镯子往下捋,想塞给云秋。
云秋推了回去,肃然道:“该绷紧的弦还是得绷着,我看这两日正院的人心也有点浮躁,你给珊瑚她们也带句话,好好敲打下人,现在府中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正是多事之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就提着全家的头一起上路吧!”
珍珠吓了一跳,连忙道:“谢云秋姐姐提点!”
她还要再谢,云秋摇摇头,起身往正院过去了。
也是珍珠运气好,景曦本来想借此发作,杀鸡儆猴敲打一下众人。结果这日下午,纯钧过来禀报,京城的信来了。
景曦顿时就把杀鸡儆猴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信匣子装得满了,上面一摞是给她的,熙宁帝烫金腊封的信单独隔开放在最上面,然后是柔贵妃、留守京城的公主府暗卫队长湛卢,还有她这一派的数名官员,也派他们的夫人进宫,借着拜见柔贵妃的机会,将信捎给了她。
下面一叠属于谢云殊,景曦转手就让人送去谢云殊院中。尽管这些信封口完好无损,但信送到的时候就经过了反复检查,确定里面没有有问题的内容,才会重新封的像是没有动过,送去给谢云殊。
景曦很有耐心地开始拆信。
她一向习惯把有价值的东西留到最后享受,所以她第一个拆开了熙宁帝的信。
果不其然,熙宁帝的御笔通篇充斥着真诚的关爱,从景曦的伤势问到身体,从心情问到有没有做秋衣,从不久之后的中秋节提到要赏她两箱贡品,就是没提一句青萍山遇刺一事。
景曦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精心算计了这一场,故意想把嫌疑引到太子身上去,现在看来是成功了。
熙宁帝在怀疑太子,但他不会真正处置太子,顶多抬起吴王和太子打个擂台,将太子禁足几个月就算了。
熙宁帝疼爱她这个女儿,但他更在意朝局的安稳。
景曦面无表情地看完了熙宁帝的信。
这会侍立在景曦旁边的是云霞。如果换成云秋,一定不会多嘴,但云霞就好奇地问了一句:“殿下不高兴吗?”
“没有。”景曦道,“本宫很高兴,皇上圣恩浩荡,要给本宫送东西,这是喜事。”
云霞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景曦一份份把信看过去,湛卢信中关于京城的动向最全,朝臣信中各有玄机。她都一一提笔抄录下来,然后锁在书案边的锦匣里。
然后她吩咐云霞:“去传话,以后书房只由平安一人打扫,如果本宫不在时,有人不持本宫手令擅入者,就是内贼,就地诛杀!”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若有疏漏,守书房的护卫与内贼同罪。”
云霞顿时就心里一紧,知道公主还没忘记珍珠的疏忽,怕景曦下一秒就要治罪珍珠。
好在景曦没有一罪两罚的习惯:“珍珠已经领过了罚,这次本宫不再计较,如果有下一次……”
她话没有接着说下去,但话说一半才最吓人。云霞连忙道:“奴婢一定叮嘱珍珠。”
景曦没说话。她把所有的信一一看过,最后留下一封柔贵妃的。
——辅国公府依旧是连一封问候的信都没有,可能是知道和她的关系很难转圜,索性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
柔贵妃不大懂朝堂之事,她写的信颇有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感觉,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有的地方前后字迹还有点差别,应该是想起什么要紧的话,就赶紧把信拿出来再补上几行字。
柔贵妃在信中含含糊糊提了一句郑启祥遗孀的事,或许是怕信被别人看见,她写的十分含糊,景曦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丧夫新寡多病想回乡”的女人到底是谁。
她笑容微敛,叹了口气。心想这位李夫人也真是可怜。
景曦能除掉郑启祥,他的妻子李夫人帮了大忙。
早在好几年之前,郑启祥就有爱妻如命的名声。他的发妻李氏是他在微末之时娶的,李夫人是个孤女,家境贫寒父母早逝,和兄长相依为命,后来兄长也早早去世,给不了春风得意的郑启祥任何助力。
何况李夫人身体又不好,嫁给郑启祥十多年,一儿半女都没有生下,导致郑启祥迟迟无后。
然而郑启祥却依然对夫人十分疼爱,同僚送来的美妾一概不要,竟然是不在乎子嗣,只一心一意对待李夫人。就连家中的钱财,也是全交给夫人掌管,自己出门只带十两银子。
为此,郑启祥还在同僚间落了个诨名,叫“郑十两”。
然而景曦手中,却掌握了一桩关于郑启祥的隐秘。
郑启祥不是通过科举晋身仕途的,早年京中有递文自荐的风气。就是将自己的文章投到一些重臣的府上,如果被他们看中,就可以得到提拔,从而获得官职。
不少朝官也很乐意提拔不得志的文人,一是可以笼络自己的势力,二是真的有惜才之心。郑启祥就是靠着一篇言语详实、笔锋沉着的《三谏》被当时还在朝的太傅看中,引荐做了个小官,此后一路官运亨通,直到正三品副都御使之位。
这是一桩毫无疑问的佳话。太傅怜惜佳才,加以提拔,郑御史才高八斗,引得赏识。
然而那篇《三谏》不是郑启祥写的。
他当时和一名李姓同窗关系甚好,还娶了对方的妹妹。同窗不善言辞,秉性木讷,却眼光独到。
《三谏》就出自李姓同窗之手,然而不知为何,却先一步署了郑启祥的名字,被投进了太傅府。
郑启祥借此一步登天,进身官场。而李夫人的兄长却因此郁郁成疾,一病不起,不过数月就去世了。
如果将郑启祥剽窃妻兄文章,害得对方郁郁而死这件事抖落出去,郑启祥立刻就会身败名裂,甚至连副都御使的位置都保不住。景曦在得知郑启祥联系朝臣,准备参她罪状、逼她交权时,立刻就私下和郑启祥谈判,要求郑启祥及时收手。
结果郑启祥虽然变了脸色,却没有答应景曦停止参奏,反而当面斥责她擅权僭越,使得朝堂动荡。自己宁可身败名裂,也要将晋阳公主拉下去。
景曦当即明白,自己是拦不住郑启祥的。
她动了杀心,当日就暗中和李夫人接上了线,将兄长之死的真相告知李夫人,并且怂恿她为兄长报仇。
李夫人坐在景曦对面,哭的梨花带雨。哭完之后一抹脸:“请公主帮我!”
饶是景曦,都被李夫人的果断惊住了。她甚至怀疑李夫人是不是郑启祥派来给她下套,想治她谋害朝臣的罪。
然而李夫人是真的想替兄长报仇,景曦帮她策划了全套完美无瑕的方案,最后由李夫人动手。因为郑启祥和李夫人的情意深到满京城人尽皆知,就连三法司来查郑启祥之死时,对着哭的几欲昏厥的李夫人都不忍多问。
郑启祥死后,李夫人的身体也就不行了。她替相依为命的兄长报了仇,杀了情意甚笃的丈夫。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心灰意冷,再没有什么让她牵挂的人和事了。
想不到离京之后,李夫人身体衰败的如此之快,已经开始提及后事了。
景曦轻叹一声:“本宫自当履约。”
她接着往下看,柔贵妃告诉她,太子禁足应该只到中秋节之后,就要出来了。
虽然刺杀一事属于景曦自导自演栽赃,但是她一看见‘中秋节后’四个字,还是气得笑了出来。
眼下马上就是中秋节,满打满算太子关了一个多月,就把这件事抹平了?
怪不得熙宁帝要把宫里的贡品分给她好大一部分,原来是心里有愧。
这可以用没找到能给太子定罪的证据来解释,可上一世她死在了朱雀大道上,整座京城轰动了,熙宁帝派龙骧卫出手去查,难道也是半点线索都没查出来?
他只是不愿意为了她这个死了的女儿,去惩治活着的儿子罢了!
景曦有点想笑。
太子、诸王、朝臣都觉得熙宁帝偏心景曦,让她插手朝政,对她百般宽容。可她插手朝政的本钱是宣皇后为她攒起来的,熙宁帝只会在小事上纵容她,真正到了大事上,他偏心的是太子,甚至吴王。
这一刻,景曦才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上一世的自己有多天真。自以为能打压朝臣,权势在手,就真的以为皇位离她触手可及了。其实就算太子和吴王睿王死绝了,恐怕熙宁帝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培养话都说不好的小皇子,而不是把权力移交给她。
真正动怒的时候,景曦反而不愿让旁人看出来。她将冷意压在眼底,将柔贵妃的信翻到了下一页。
柔贵妃说,皇帝本来没打算那么快把太子放出来的。但不知道谁想出来的主意,让顾贤妃把皇孙带到熙宁帝面前,熙宁帝带着这个很疼爱的长孙用了顿晚膳,就心软了几分。
顾贤妃把太子的儿子带过来讨好熙宁帝,柔贵妃知道之后转身就在六公主的嫁妆上使绊子。
六公主当日在宣政殿前一闹,熙宁帝大怒之下让顾贤妃尽快给她订下婚事。现在人还没定,但是嫁妆得先慢慢备办。顾贤妃是生母,但是柔贵妃掌凤印,嫁妆她是有资格过问的,在柔贵妃坚持不懈地捣乱下,六公主的嫁妆往寒酸的方向一路跑去。
熙宁帝心有愧疚,顾贤妃则是不想在把太子弄出来之前和柔贵妃闹得太僵,于是都假装看不见。最倒霉的六公主则是根本没看见她的嫁妆单子。
柔贵妃在信里得意的写上这一条,想安慰景曦,自己帮她出了点气。然而景曦根本就没多留意这一点,她坐在那里沉思半天,突然道:“本宫是不是也该生个孩子?”
“啊?”云霞猝不及防听见这一句,差点一个踉跄。
景曦却是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宣皇后生她的时候,差不多是在二十出头。她们要成大业,就必须手把手培养一个可靠的接班人出来,最能让人放心的接班人,当然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就比如宣皇后生下她。
女人生个孩子无疑于一道鬼门关,所以宣皇后和景曦的想法都是只生一个孩子。皇室里的幼儿很容易养不住,十岁以下夭折的不在少数。
景曦思考着:她最好二十岁生个孩子,就算真的养不活夭折了,她还正值盛年,还来得及再生一个从头养起来。但如果孩子夭折时,她年纪超过三十岁,那她无论如何不可能为了孩子再去冒险了。
继承人固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自己。
紧接着,景曦陷入了另外一个困境。
——她需要一个子嗣的话,那孩子的父亲该怎么选?是驸马,还是她的属下,暗卫?孩子出生之后,他的父亲杀掉可以吗?她不可能亲自照顾孩子,那势必需要另一个人来帮她照顾、教导,这个人还不能是婢仆之流,必须足够可靠。
景曦越往深处想,发现问题越多。
她果断停止了深思,决定二十岁之前想好这个问题就可以。
书房的窗外响起了些许声响,动静不大,并不吵闹。景曦抬头往外看去,原来是侍女和小太监们搬着梯子,在书房外不远处的游廊上挂灯笼。
每逢中秋节,熙宁帝会祭月设宫宴,京城的宵禁也会取消一晚。但像晋阳城中规模浩大的灯会却是京城没有的,景曦饶有兴致地看着小太监爬上去挂灯笼,突然想起来自己答应了谢云殊中秋节和他出府。
她嘱咐云霞:“去找几身不起眼的衣裳给驸马送去,越不起眼越好,就说是中秋节晚上穿的,再加一顶幂篱。”
云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公主是怕驸马穿的太好看,招蜂引蝶吗?”
景曦正端起茶盏来喝茶,闻言一口茶呛进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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