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瞎子
凤尾客栈。
小小的天井里,姜澄坐在石桌边。
姜澄肚腹的伤口已经上了金创药,缠上了白布。
姜澄本该在房里好好休息的,可他本来已经眼盲,不愿独自待在房里,听到人的说话声,会让他安心不少。
天井里支起了药炉,秋练和燕菲菲在煮药,秋练通过言语试探,已经确定了燕菲菲的身份,然而燕菲菲却还是不愿承认。
秋练对姜澄道:“你做了什么坏事,让她不开心。”
“我从来没有做过坏事,更不会对她做出。”姜澄语声轻柔,却很诚恳。
“是不是你曾做过错事,自己疏忽了?”落落问道。
姜澄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秋练端下药,倒入碗里,把碗递给燕菲菲:“你来吧。”
燕菲菲为难,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秋练已把手抽了回来。
燕菲菲勉强把药端到姜澄面前,说道:“坏事并不一定是事,也可能是遇人不淑,比方说,交错了朋友啥的。”
又道:“张嘴。”
燕菲菲把一勺药送到姜澄口里。
“好苦。”姜澄的眉头皱到一起,“我的朋友,除了你们之外,就是高羽,莫非是他?”
燕菲菲不回答,而是说道:“药才喝了一口,把嘴张开,继续喝。”
“可是,实在很苦呀!”姜澄抱屈。
“那也得喝。”燕菲菲不依不饶,一勺勺地喂。
重明突然问姜澄:“你的眼睛,为何会这样?”
姜澄咽下最后的药,说道:“听过我爷爷的故事,你们就会明白我眼睛的事。”
又道:“我爷爷是个老瞎子,而我是个小瞎子。”
姜澄略显悲伤的语调远远传了出去。
······
姜澄的爷爷姜枫不苟言笑,面色冷酷,任侠自任,但凡有人或妖遇到急难,总会出手相帮。
当时姜澄还是个孩童,常常跟在爷爷身旁,他的爷爷总会化出原身白鹤,从河水里捉来小鱼小虾,给他当果子吃。
有次,他跟着爷爷走在郊野的路上,看见许多百姓走在路上的时候忽然倒地,口里吐出带着淤泥的泡泡,然后那人的身体里会钻出许多泥鳅,人也就死掉了。
“他们怎么会这样?”姜澄蹲下身,将那些泥鳅扒拉开,或者扔掉,这样死者会显得庄重些。
姜枫没有看死者,而是观察周围:“淡蓝色的雾气,那是妖气,附近有妖作怪。”
他的爷爷不动声色,带着他继续向前走,不多久,看见路边有家饭铺,饭铺的屋顶上同样冒出淡蓝色的妖气。
“就是这里。”姜枫拉住姜澄,“待会别乱跑,跟在我身边。”
祖孙两个走了进去。
饭铺里一对满脸堆笑让人有宾至如归感觉的老夫妇过来招待,把姜枫和姜澄让到位置上:“两位客人,要吃点什么?”
“你们这里有何拿手的?”姜枫面色平常,没有好恶之别。
“鳝丝笋干面。”作为铺子主人的老夫妇回答。
姜枫点头:“来两碗吧。”
片刻,老夫妇端出饭铺里独有特色的鳝丝笋干面,摆在姜枫和姜澄面前:“请慢用!”
祖孙两个看过,皱起眉头。
明明是鳝丝笋干面,却没有鳝丝,而是两条鲜活的泥鳅,笋干也没有,面里面飘着的是腐败的柳树叶子,至于面吗,就是黑漆漆的淤泥。
姜澄耐不住性子,大喊:“这是什么鳝丝笋干面?就是污泥和柳树叶子呀!”
“小郎君可真会说笑,这明明是面,哪里来的污泥和树叶子。”老夫妇依旧挂着笑脸,“快点吃,吃完了好付钱。”
姜澄清还要理论,姜枫制止了他,转向老夫妇:“我今天突然想吃泥鳅焙面,麻烦做一份来。
如果你们不知道怎么做,我可以告诉你们,就是抓鲜活的大泥鳅,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做成糖醋熘鱼,把面炸成金黄,摆在一起就可。”
“客人果然是个行家。”老夫妇笑容不改,“我们乡野之人,虽然见识浅薄,可也没听过泥鳅焙面,只听说过鲤鱼焙面,要不做这个吧?”
“不行,就要泥鳅焙面。”姜枫眼色严厉,瞥了老夫妇两眼。
老夫妇弓背哈腰,笑容如蜜,言语委婉:“实在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就要你们的命!”姜枫蓄势待发。
老夫妇的耐心已经用完,又仗着夫妻两个,不把姜枫和姜澄放在眼里:“老东西,故意找茬来的吧,今天这方败塘,就是你们祖孙两个的墓地。”
老夫妇嘴边长须,露出泥鳅的形貌,把嘴张开,吐出许多的白色小泡泡,小泡泡迷乱了对方的视线,然后又呕吐似地吐出许多污泥,污泥溅落在姜枫和姜澄的头脸和衣衫上。
趁此机会,老夫妇两个扑上来,要对姜枫和姜澄动手,姜枫将姜澄一把推开,然后化出白鹤妖身,抓向老夫妇。
老夫妇看见了对方的原身,正是自己惧怕的,连连吐出污泥和泡泡,委顿在地,变成药杵粗细的泥鳅沿着地面向外跑。
与此同时,饭铺不见,面前出现的是个半亩大小的方塘,塘水昏浊,飘着败叶。
两只大泥鳅就要潜入水下。
姜澄也因为没能及时反应,落入了水中。
姜枫丝毫不乱,飞在水塘上,看准大泥鳅所在的地方,伸出利喙,将两只泥鳅咬在嘴里,又用指爪抓起姜澄,放在地上。
姜澄和爷爷拎着两只大泥鳅回家,用它们做了焙面。
姜澄的爸爸妈妈为人所豢,常能得到主人的饲喂,食物方面甚至和人相同,又且不问外事,常在园林之中,很少杀生,也没有眼盲的症候。
他的爷爷却不然,也是每隔数月就会出现暂时性的失明,因此,若说和爷爷有何相似之处,一是同为白鹤,二则是老瞎子和小瞎子。
但他的爷爷在失明期间依旧多伤生灵,因此渐渐就成为永久的瞎子。
纵然如此,他的爷爷也没有伤悲或难过,心如皎月,常常一个人独立于野外,仰望天空,感受着天地万物的气息和声音。
他最后见爷爷,是在月色如水的河岸边。
他的爷爷立在树旁,忽然侧过头来,失明的双目流淌着血水:“你可以跟随自己的心去选择你想要的生活。我的大限已到,要离开了,但我此生没有后悔和遗憾!”
“爷爷,什么是大限?”姜澄不解,“你为何要离开。”
“唉,我们白鹤,成妖以后能活数百年,但我杀生太多,寿算减损。”姜枫眼中的血泪还在流,“大限就是生命的尽头。”
“爷爷······”姜澄明白,他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孩子,我的好孩子。”姜枫突然伸出手,想要触碰姜澄,可是他的身子在渐渐虚化,变成许多白色的流光。
后来很多天,姜澄都在梦里看见爷爷的那幅模样,以为是鬼,甚至比鬼还要让他心中害怕。
随着慢慢长大,他才逐渐明白,爷爷当时的面目只是诉说着过去的沧桑,不再让他心生畏惧或做噩梦。
等到他的眼睛出现短暂失明,一年年的反反复复,虽然很苦恼,他也没有后悔,因为他知道他必须要救助人世之间那些弱小无助的人和妖。
他很想念爷爷,很多次都梦想着,那个老瞎子站在他的面前,带着他这个小瞎子,在从前走过许许多多遍的路途之上,牵着彼此再走一回——但愿谁也别撞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