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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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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阆一愣。

    “我……”

    我呼出一口气,感觉胸口无力又滞涩,苦味泛上舌尖,又蔓延到身体四肢。

    “既然在侯爷心中我这样卑劣,还是不要跟我有牵扯为好,我也怕我一不小心就污了你们侯府的门楣。更何况按照侯爷的话,我一只手都快够上镇国公府的门槛了,侯爷还是别坏了我的好事吧。”

    谢阆眼神一沉:“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不是那样想的,只是……一时气急。”

    “你说是就是吧。”我从薄毯里伸出手来,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掩饰过低垂眼睑中的温热。

    我曾经一度觉得,心上被插满了刀子,大概已经再找不出地方受伤。可是谢阆过了三年时间,仍然能准确无误地找到缝隙一刀毙命——这大概也算是一项特别的本事。

    ——我亲手送给他的本事。

    “我不是有意说那些话,是气急了。”谢阆声音放低,虽仍冷硬,却也能听出比之前软了些。

    “谁叫你这几日分明躲着我,可偏偏见别人见得勤。”他顺手扯过我落到肩上的薄毯,想给我再盖上,“至于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睛瞧见了我右手指腹上那条寸余的疤痕。

    疤痕泛着白,边缘如蜈蚣斑驳,丑陋而霸道地横亘在我的指尖,用力摁下去时粗硬没有痛感。却如同一道警钟一刻不停地提醒着我。

    那些在灯下磨破手指仍甘之如饴的日子。

    那些在后厨烟熏火燎仍满心欢喜的日子。

    那些在驿站翻遍所有信件无果、仍心怀希冀的日子。

    我阖了阖眼,打断他:“所以这都是我的错了?”

    谢阆抓着毯子的手停在半空,我抬头看他。

    “我躲着你是我的错,我见别人也是我的错;我落下水是我的错,我被你羞辱也是我的错。”

    我喜欢你,也是我的错。

    三年前跟在谢阆身后紧追不放的时候,从未曾想过“委屈”这两个字。可如今想起来,我走过来的这条路,说步步染血是有些恶心,但却也的确每一步都是从我的心口上碾过来的。

    我此时只觉得疲惫。

    “谢阆,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背呢?我明明什么都不做了,可到头来为什么错的还是我?”我看他,“我都听你的了,不再纠缠你、不再给你写信,我都好端端地自己待着了,怎么还是我错呢?”

    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没理会他,只自顾自道:“左右你们靖远侯府这根高枝我已经不攀了,好歹求侯爷放我一马,你看行吗?”

    我将身上的毯子扯开,硬生生地挪到了马车门口,强行要求马车夫停车。那车夫回头看了谢阆一眼。

    “不行。”我听见谢阆的声音,含了几分沙哑。

    我不知道他在回答谁,是我还是车夫。

    我转过头去,身上的气力仿佛被抽干。

    我说:“谢阆,你就让我回去吧,我求求你了。”

    我从谢阆浓黑的眼瞳中瞧见自己的模样。

    狼狈又灰败,像极了淋了雨的麻雀。羽毛湿漉漉地耷拉,身上还得缠着不知从哪绞上的刺藤,每动一下彷佛都是在消耗一分生气。

    谢阆同我对视半晌,终究还是说了一句“听她的”。

    马车夫很快便调转了车头,回到茶寮的位置。

    所幸是秦簌簌姐弟还没走,见着谢阆的马车回来,心生惊讶。

    我招呼秦簌簌弄来我的轮椅,将我从马车上扶下去。只是我没想到人背时的时候,什么样的倒霉事都会一股脑全凑上来——我的轮椅坏了。

    我不管不顾,执拗地要下车,秦簌簌姐弟只好和马车夫一道过来,将我硬生生地抬了过去。

    下车的时候,我一眼都没看谢阆,他原本还试图扶我一下,可是立即就被我拂开了。他也没有强求。

    我与他之间,意外地达成了默契。

    我上了镇国公家的马车。秦簌簌见我脸色不好、显然不想说话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强行从秦徵身上扒下马车里唯一一块毯子,重新将我裹紧。

    马车里,秦簌簌烧了暖手的小火炉,将我拢进了怀里。

    可我仍然觉得好冷啊。

    回到应府之后,我不出意料地病了。

    这场病来的又凶又急,如秋日的野火越烧越旺,层层烫过砂砾尘土,将荒原上的遗草尽数烧毁。

    我人事不知,任由这场火烧了个痛快。

    我陷在光怪陆离的梦里,梦境死死将我拖住不愿放手,我踩进流沙爬不出来。怪诞又模糊的面孔在我眼前流转,反复出现,又反复消失。

    【“以后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我与你不熟,为什么要给你?”】

    【“信我不会收的。”】

    【“应小吉,你知不知羞?”】

    【“你最好离我远些。”】

    【“你好吵。”】

    谁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低声说话,像一谱永远也唱不完的步虚长词,咿咿呀呀地掺着旧年的冷风,将我挟裹其中不肯放过。

    曾听人说,陈年的痼疾发病,牵一发可动全身,无论换做谁都得要受些苦楚。

    但愿一梦旧疾平。

    在病痛的渺梦间隙,我偶有清醒的时候。白日里醒来,耳边惯是能听见即鹿的咋咋呼呼,抑或是应院首的长吁短叹。可往往还未来得及想起嘲笑应院首如今也敢进我房里,我又会陷入昏沉之中。

    倒有一次夜里醒来,瞧见了窗外浅浅刺入的月光。春日的夜很静,我几乎能听见后屋树丛中蛐蛐的嬉戏声。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脑袋像是肿成了两倍大,两侧颞颥跳动着疼,整个人如同从荒漠流沙中爬出,干枯滞涩,燥得厉害。

    我瞧见榻前有一道黑影,来不及分辨是谁,几乎要干裂的喉咙中发出嘶哑的声音。

    “水……水……”

    我瞧见那身影似乎是一震,当即便站起了身。那人没点灯,只就着窗外不甚明亮的月光走到外间,我听见踢到椅子的声音、听见吃痛轻哼的声音、听见水壶碰撞的声音。

    清水送到了我唇边,那人将我扶起,动作笨拙,似乎并不熟练。我的后脖子搭在一条手臂上,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即鹿的手臂什么时候粗成了这样?

    没来得及细想,清水被小心翼翼灌入了我的嘴里。

    湿润的凉气顺着喉头与食道渗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我像是被关在地府千年的饿鬼,不知疲地吮吸着眼前的琼浆玉醴。

    一连喝了三杯,我这才缓了过来。

    可是水喝得太急,我感觉到胃肠有些发胀。我一下接一下地打着嗝,停不下来,余光见到那人身形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迷迷糊糊地在心里骂了一句傻蛋。

    心中的骂刚说完,一只手就犹豫着挨上了我的背。

    一开始是打,直愣愣地碰在我的脊背上,打鼓似的,不知道收敛气力,粗蛮而不熟练,惹得我几乎要开始咳嗽。

    可慢慢的,像是逐渐掌握了技巧,背上的力道放缓,从直击变成了斜拍,力道轻了,像是在对待捧在手心的珍宝,顺着脊索慢慢轻压,给我顺气。

    我的嗝终于停了。

    我听见那人长长吁了一口气。

    似乎由于打嗝耗费了我太多的力气,疲惫渐渐又侵袭了我。接着,我半眯着眼拽着那人的手,黏糊地开口。

    “我、我……我要睡了。”

    “嗯,你睡吧。”我听见那人说话,声音奇异地有些低沉。

    我缓缓眨着眼,看见眼前的黑影越发模糊,脑子里闪过一丝异样却又怎么都抓不住。

    我握着他,迷蒙地再次开口:“你……你是……是即鹿?”

    过了一会儿,我几乎都要再次睡着了,才听见了那人的回答,声音似乎要比之前尖细一些。

    “……对,是即鹿。”

    身体被盖上了被子,被角严严实实地掖了进来。

    我拉着即鹿的手,指腹摸到略微有些粗大的指关节。无意识地摩挲片刻之后,我扣住那只冰凉的手,欢欢喜喜地贴到了我火热的脸颊上,终于安心地再次沉入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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