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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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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馄饨摊边停了半晌,久到这老板都嫌我们碍着他生意要将我们赶走的时候,谢阆终于动了。

    他推着我继续朝着我们俩府邸的方向去。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记下了,以后不吃羊肉了。”

    我恨不能当场死过去。

    这是羊肉的事吗?

    到府邸门口的时候,谢阆还想将我推进府门,我正要严词拒绝,我家的管家便抢先一步冲了出来堵住了我的话头。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管家急出了一头汗,“首辅大人和老爷吵起来了!”

    “啊?”我大惊失色,“怎么又吵起来了?快快快!快把我抬进去!”

    顾不得谢阆,我被六个家丁从大门口直接扛进了前厅。

    刚越过门槛,就听见了两个大嗓门在互相对吼。

    “……你还好意思当人爹呢?就你这样的,我家大黄照顾八个小狗崽儿都比你精细!”

    “……浑人!真是个浑人!我不与你计较,你赶紧出去,我应府不欢迎你!”

    “你还当我多乐意来么?若不是小吉不肯,我早他娘的把她接走了,还用在这受你这个酸腐文人的气?”

    “我应怀远的女儿要你管?你若还死赖在此处,我便要叫人将你赶出去了!”

    “你有胆子叫人,可我看谁有胆子赶?我王平堂堂首辅,还治不了你个翰林了?”

    “好得很!我看明日上朝时,你擅闯官员宅邸还大放厥词,官家要如何说!”

    “唷!你这还觉着有靠山了?哈哈哈!我告诉你吧,明日休沐,不上朝!我看你往哪儿告去!”

    ……

    越近一步我这脑仁就越疼一分,只恨没长了八条腿,立时能冲进前厅,一人给他来上一脚。

    近了前厅,我隔着老远便见到厅上面红耳赤、张牙舞爪的两人。

    “别吵了!”我坐在轮椅上大喊。

    两人同时转头,见着弱小又残疾却中气十足的我。

    “哎唷,小吉啊!”王平一见我便停了骂人的嘴,立刻迎了上来,满脸的焦急,“咋伤的这么重?头头脚脚的包成这样,还能行吗?”

    王平出身关外,一个着急就容易忘了官话、迸出方言来。

    “没事,真没事啊叔,”我让人放下轮椅,好生劝慰着这叔,“这都是皮外伤,昨儿太医来看过了,说是我这腿,一两个月就能好。”

    “你找的哪个太医?”王平忙问,“是秦医正吗?我跟你说,除了秦医正,别的太医叔都信不过,你是不知道,太医院有好几个都是我给塞进去……”

    “咳咳!”我瞪大双眼给王平使眼色,喉咙咳得震天响。

    开玩笑,当着朝廷清流应院首的面说自己往太医院塞人,王平这个首辅嘴巴漏成这样也不知是怎么能混到这个品级的。

    “你方才说什么?”应院首也上前来,显然是被王平的话吸引了注意,“你说太医院你塞进去了什么?”

    虽然我和应院首着实不像是亲生父女,但是耳聪目明这一点显然共通。

    “我!”王平站起身来挺胸抬头,“我塞了二十万两的珍稀药材进去,为太医院的建设添砖加瓦!怎的不行?”

    ——您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倒是挺行的。

    应院首一肚子后话登时给憋了回去。

    我努力绷住脸,扭转话题:“你们刚才怎么回事?我在街上就听见你俩吵架的声音了,是真不怕外边传出闲话?”

    “嗐!”王平一巴掌拍到我肩头,那股劲大得差点没给我干趴下,“小吉,你来评评理——是我想跟他吵吗?昨儿早晨见你还是全须全尾的,怎么这才过了一天,你就缺斤短两了?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当爹的错?”

    “咳咳,”我被王平拍的肺疼,真咳了出来,“……叔,咳咳,缺斤短两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你明白意思就成。”王平说话的时候还怒瞪着应院首。

    “不是你想跟我吵?难道还能是我想同你吵?我女儿摔成这样,我不心疼?”应院首也气得要命,坐下之后提起茶壶就猛往自己嘴里灌水,显然是已经渴的不行。

    “你心疼个屁!”王平回嘴,眼见的又要吵起来,“小吉昨儿早上从太和殿台阶上摔下来的时候你就没管!若我是她爹,当时就给她寻最好的太医过来了……哪像你,居然到了晚上才知道这事,还眼睁睁地看她又坏了一条腿!”

    我侧身看向王平,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叔,你怎么知道我昨天从太和殿台阶上掉下来的事?”

    不是目击者只有一个小太监么?

    王平瞥我一眼:“你当能瞒得过谁?现在全朝都传遍了,都知道你为了偷看谢侯爷回朝给自己摔断了腿。我今早下朝的时候,顺天府尹又递了消息,说你昨晚上在朝云馆,也是见了侯爷魂不守舍给摔的。”

    “你说说你这没出息的样,早上见人第一面,摔了左腿;晚上见人第二面,摔了右腿,你这美色误国的……我要不是心疼你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说我是你叔……”

    我半张着嘴怔在原地,耳边嗡嗡的听不进王平的絮叨,感觉自己半生清誉毁于一旦。

    正考虑着第十八种无痛羞愤死法时,正喝着水的应院首忽然呛了一嘴,对着我身后的某个位置惊叫出声。

    “侯爷!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好了,我这回是真能死了。

    谢阆屏退了下人,亲手将失魂落魄、呆滞如尸体的我推回我的小院。

    “方才首辅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我咬了咬后槽牙:“不是真的。”

    他将我的轮椅一转,双手撑住我的扶手,弯下腰来,对上我的眼。

    我俩离得极近,那双浓夜般的眼眸沉沉地看着我。我从里面见不着半分情绪,可是又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挪不开眼。鼻尖闻到他身上传来清浅微苦的草木熏香,一如三年以前。

    “嗯?”他的气息晕在我脸颊上,温热又柔和,全然同他惯来寒凉的模样不同。他眉毛微微挑起,那双凤眼似乎能将我烧穿。

    我的谎言堵在的喉咙里。

    我睫毛抖了抖,嗫嚅道:“早上在太和殿摔的是右腿……”

    “呵。”他喉间溢出一丝轻笑。

    我怔忡地看着他。

    谢阆极少笑。隔壁的老侯爷是出了名的严父,谢阆又从出生起便没了母亲,在谢老侯爷的棍棒之下,他性子凉薄疏离,漫说是笑,便是柔声细语,我以前也没听过几句。

    在路上的时候,我还以为听见的那声笑是幻觉。如今面对面地见着了,我才知道,他的眼尾有一处极浅的笑纹,笑起来的时候,那纹路会轻轻压下,带出一道略弯的弧度,将他整张冷厉的脸都衬得柔和起来。

    有如千年霜冻的山头雪上,烧了一把炎炎的天火。

    那火将我烧得渐渐清明起来。

    他站起身,将我继续往院子里推。明明他应当是第一回来我府上内院,可是不知为何却是熟门熟路,径直地朝我的小院走了过去。

    “若是想看,尽可以大方地看,何必要去爬太和殿的石阶?”

    我咬了咬嘴里的嫩肉,假笑道:“侯爷误会了。昨日早晨的事,不过是我没见过世面,想看看征西的大军回朝是什么模样,从太和殿的石阶上摔下去也是我不小心。离得那么远,我连侯爷的衣角都没见着,若说是魂不守舍,总也得见着侯爷的面再摔吧?”

    没理会谢阆的反应,我干脆一鼓作气:“昨晚上也是,侯爷是见了当时的情景的,我摔下来全是因为小厮得福毛手毛脚——若这也算到侯爷头上,那可真是太冤了。我的腿断了,那是命中该有此一劫,同侯爷说实在真没多大关系。若是朝中有闲言碎语的,也请侯爷勿要太过恼怒,我也会同爹爹和首辅大人解释,流言蜚语不过一阵,过段时间便会散了。”

    我话音刚落,谢阆便开了口,方才声音中的笑意仿佛一场幻梦消散殆尽。

    “为何如此着急解释?”

    我双手放在腹前,两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肚不安地相互摩挲着,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可脑子却没有比此刻更清醒的了。

    “侯爷是朝中栋梁、人中龙凤,而我不过是司天监一个算命卜卦的打杂小吏,若说相互之间有什么早年情谊,也是比纸还薄,伸手一捻都不用使劲便散了。”我顿了一顿,咬着牙继续开口,“我自小没有兄弟姐妹,年少的时候就想有个哥哥,也向来没什么体统,以前烦了侯爷许多,是我不对。”

    “可是如今我长大了,自然也是知道男女大防这么回事。如今朝中有了这样的流言,不管是对侯爷还是对我的声誉,都不是好事。我知道侯爷心好,看我现在行动不便才顺路将我送回家来,但是毕竟人言可畏,为了避免旁人误会,我想咱们以后还是少走动的好。”

    谢阆听完我有理有据的长篇大论,没有回应。只继续推着我走近了我的小院。

    他不发话,我的心就如同在小锅上煎着,无时无刻不焦灼难耐。

    到了地方,因为毕竟别人家里的女眷后院,他也不方便进来,便只将我推到了院门口。即鹿是个有眼力见的,当即便接了谢阆的手,扶住了我的轮椅。

    我想着不管这谢阆接不接话,反正我说的他也听了,估摸着这人也不至于笨到听不懂我的意思。

    说来这谢阆到底聪不聪明我还真是没点谱。自小我倒是听说谢家的小侯爷天资过人,读书一目十行、兵法举一反三,就是练武的进度也比旁人快得多。

    可是我三年前同他示好的时候,偏总觉得这人是个榆木脑袋,仿佛不知少女情怀为何物。

    他一直不开口,我这尴尬却蔓延到了方圆五里。

    我抬头看他,打算强行结束对话:“今日多谢侯爷送我回家。”

    “嗯。”他脸色如常——冰冷如常,两片薄唇紧抿着,就这么应了一声。可眼睛却不看我,像是越过了我看进了院里。

    这都“嗯”了,怎的还不走。

    堂堂晟朝靖远侯爷在一个姑娘家闺房院门口做拴马桩,传出去还得了?

    我真是为谢阆的清誉操碎了心。

    “侯爷既然送到了,是不是也该回府了?”

    “你院子里的樟树呢?”

    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怔了一怔,顺着谢阆的眼神,回头看向我自己的院里。

    白砖青瓦的院墙边上,留着一截粗壮的樟树桩子,年轮一圈一圈的数不清楚,这树桩子的截面已经变得有些黄黑,树砍了许久。

    我转过头来,对上谢阆的眼睛。在自己家里底气就是要足一些——现在我看他的眼睛,就一点也不退缩了。

    毕竟再是霜浓雪重,也是谢阆。

    我平静得就像搅不动的老潭死水:“砍了,早就砍了。樟树长得太高,遮了我房里的光,索性就砍了了事。”

    左右也不会再翻墙看他了,还留着这树徒增什么念想。

    他澄澄净净地看我。有时候我都怀疑这人是不是装了个假眼珠子,怎么能有人的眼睛时刻都又黑又沉,叫人看不见底去?

    他又“嗯”了一声。

    我都懒得管他这一声“嗯”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甩了甩手,示意即鹿将我推回院里。

    “我腿脚不便,这就不送侯爷了。”

    扔下一句话,我头也不回地就进了院子。

    要说我不懂礼数我也认了,谢阆你就赶紧回府挑凉快地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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