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我老子到的时候,我正同顺天府衙的呆捕快扯皮。
“……这男子同你什么关系?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抬起我伤重的右脚:“大哥,来,您看我这腿——”
“看起来像是有能力追他半条走廊、砍断他脖子、给他下毒手的样吗?”
“……那你身上为何又这么多的血迹?”
“刚才亲手从我腿上搬走尸体的那人难道不是你?”我不敢置信地看他。
——这京城捕快蠢钝如此,我着实为我晟朝安危堪忧。
“……你若同他无亲无故,他为何不死在别人身上,非要死在你身上?”
“大哥,你查案归查案,注意点用词好吧?”我轻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仁生疼,“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你现在说一个男子死在了我身上,我以后嫁不出去难不成你给我负责?”
问话的捕快大哥终于脸红。
他刚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楼下传来的一个愠怒且熟悉的声音打断。
“应小吉!你这话成何体统?”
好了,我老子来了。
我瘫在轮椅上,偏过头不去看他,脑仁又多疼了几分。
“捕快大哥,你这还有话要问吗?”我干巴巴地开口,“我爹来了,我得赶紧回家挨骂了。”
呆捕快一脸严肃:“姑娘,你是本案唯一的目击者和最大的嫌疑人,恐怕不能离开,按律我应当要将你带回府衙内审讯。”
真是个呆子。
我扁着嘴,双手开始操控轮椅往楼梯处挪动。预感到今晚上肯定又要被骂半夜,我心情很沉重。
“我爹是翰林院首应怀远,我跑不了的。”我死气沉沉地开口,“若有什么不清楚的你明日来应府寻我就行,我叫应小吉——当然最好还是别来。”
说完,我毫不设防地看向楼下的方向。
应院首还穿着官服,正用惯常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我,脸狰狞得像根老苦瓜。
他身旁还站着一人。我随意一扫,却僵在了原地。
那人已脱了甲胄,背着手站在楼下,一双凤眼抬眸看向楼上的位置,面容冷峻,波澜无惊。一袭白衣坦坦,长身玉立,风仪端方,清贵如谪仙。
我以前常觉得他眉眼深邃无情,似时时含着腊月霜雪,此时那一袭风雪便正对上我的眼眸。
我的四肢登时便麻了。
只那一眼,我这胸中压了三年的万千思绪,便如同寒霜利刃纷纷刺出,将我浑身上下穿了个透彻。我指尖颤抖着,没有半分气力。
“小吉姑娘!”耳中听见一声招呼,得福见我要下楼,便赶忙过来帮手。我从愣神中回转过来。
——随后就眼见着毛手毛脚的得福绊了一跤。
事情发生得很快。我只见到他朝我的方向一倒,紧接着我整个人就跟着歪倒了。
然后就是——
“咚咚咚咚咚咚咚。”
“啊——得福啊!”
我躺倒在楼梯下。得福压着轮椅,轮椅压着我,我压着……一袭白衣。
我慌乱地挣扎着起身:“……谢阆?”
身子一动,熟悉的疼痛从下半身涌了上来。
得了,这下我两条腿都断了。
你们尝过身心俱痛的滋味吗?——我现下便是如此。
我这两条纤纤玉腿活生生地废在了此刻,可是偏生这剧痛之中我脑海中所想的居然是谢阆。
堂堂的晟朝靖远侯,回朝第一日,被人在朝云馆扑了个满怀还残在了身上,恐怕不大妥当。
“谢……”我缓过神,回身看他,刚想直呼他名字,却又顿觉不大合适,便生生转了个弯:“……侯爷,你没事吧?”
从近处看,他的面容似乎更加清瘦了些。这三年来的边疆生活想必并不安生,否则他的脸又如何添了许多的凌厉与寒凉?
只有他那双眸子,还是同当年一样——如浓夜深沉,也如浓夜冰冷。
可当那墨玉一般的瞳仁看向我时,我却避开了他。
我忍着痛,试图推开压在我伤痛处的物事,一手撑着地面,便要从他身上挪开。
“别动。”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的手臂被人捉住。
“若牵扯了伤处,你这腿便别想要了。”他眉头微微蹙起,“我先起身。”
我垂下眼:“是,侯爷。”
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动就会牵扯伤处,而在我身下的他动就不会牵扯伤处的道理,可这话既然说到这一步,我一个司天监的漏刻小吏也总不好违背堂堂侯爷的吩咐。
谢阆坐起身来,将我托在他怀中。我脊背触到他紧实的身躯,登时僵硬起来。
他伸出一双长臂,将我身上压着的物事轻易移开——这腿上没了重压,浅色的襦裙之上立刻渗出了丝丝血迹。
我感觉汩汩的温热从膝盖处冒出。
我皱了皱眉,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瘆人,但说实在倒也算不上多疼——至少是在我能忍受的范围内。
我又开始尝试挪动自己。
可是我这意图还未来得及实现,身体却是登时腾空。
背上和腿上的触感清楚地告诉我——谢阆将我抱了起来。
我有些惊讶地看他。
“想保住腿便不要乱动。”他没看我,只扔出这句话来,便抱着我走向了我老子。
“疼不疼?疼不疼?”应院首显然是有些被吓坏了——倒也正常,读书人么,胆子必然是要小一点的。
他上前来,虽没本事将我从谢阆的怀里抢过来,但是双手也拽着我的裙衫跟上,勉强算得上是帮上忙了。
“不疼的。”我摇了摇头,递给他一个微笑想让他安心。
我自己见不着自己,但是旁人见到我面色苍白浑身是血、脑袋大过瓢还强行露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时,心里可绝没有“安心”这般的想法。
谢阆同我家院首大人一起下朝回家,是因着他就住我家隔壁。
三年多以前,我父被官家提拔为翰林院首,还亲赐了官邸,于是我们便同世袭的靖远侯成了邻居。
彼时老靖远侯爷还未战死沙场,而谢阆却已因皮相昳丽、姿容过人成了全京城小姑娘的春闺梦中人。
当年的谢阆,出门一趟引起的动静可堪比的上话本中传说的看杀卫玠之举。
我盯着正抱着我的靖远侯爷,看他的相貌较之当年似乎更胜一筹——估摸着他如今若是出门,恐怕更少不得被姑娘们掷果盈车。
“你看什么?”他仍抿着唇,声音却较之方才柔和了许多。
我垂下眼:“多年未见侯爷,有些认不出。”
“嗯,”他同我对视一眼,“你也长大了许多。”
我突然想起我顶着白纱布的大脑袋,便忍不住笑——大是真大。
“你为何发笑?”
我愣了愣,将嘴角的笑意敛起。
“没什么。”
“笑便是笑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其实倒也的确没什么说不得的。但是这样的玩笑只能意会,若是言传了到底没了味道。
不过我印象中的谢阆从来不是一个懂玩笑的人,兴许是真看不出我这副模样有什么好笑的。
我想着对方毕竟是侯爷,别说是解释我为什么笑了,就是让我当场哭出来,我咬咬牙也得……怕是哭不出来。
我抬首,刚想同他解释,谁知骤然一对上他那双浓墨一般漆黑的眸子,嘴里就鬼使神差地蹦出别的话来:“侯爷似乎比以前爱说话了。”
过去我认识的谢阆,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你说上二百句,他也不见能回你一句来。
他闻言顿了顿:“也不是见谁都爱说话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意有所指。
“听说你如今在司天监当值?”见我不接话,他复又开口。
“嗯,”我点了点头,“官家特许我拜孙监正为师,当个挂名的漏刻小吏。”
“那你平日里想必很忙?”
我微微蹙了蹙眉,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个。
“倒也不很忙,隔日去司天监报到,休沐同其他官员相同,平日里也算是悠闲。”
他行到了马车前,一手抬起帘子,一手将我轻轻地放了上去。他的臂膀结实有力,极为小心地顾及着我的伤势。
谢阆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在将帘子放下的前一瞬,他突然再开口。
“既然不忙,为何不写信了?”
我怔忪地看向他。月光软绵绵地落在他的身上,映得他面容轮廓深邃冷毅,他的右手还掀着帘子,修长的手上指节分明,零星地分布着细小的伤痕。
我心口一颤,赶忙避开他的眼神。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人一向秉承“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行事准则,无论多不让人受用的话我都能坦坦荡荡地脱口而出。可是现下,我这嘴里却像是被人塞了一块臭烘烘的抹布,一时间既脱不开口、却又难以忍受。
拽不下那抹布,我只得伸手拽下帘子,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回到应府的时候,应院首从宫里寻来的太医已经等候多时了——为了怕路上颠簸到我的伤处,我的马车行得极慢。
我进门,谢阆已走向了自己的侯府,我只来得及见到他素白的背影。
眼见得隔壁靖远侯府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将这门口长街映得火红一片、煞是热闹——除了有些瘆人之外别的都挺好。
颇为欣慰的是,太医说我这双膝盖的骨头断的很是平整漂亮,只要小心呵护,三个月之后必能重新站起来,这很得我心意。只是在他有些不屑地看过我的外伤之后直言不过是小小肌肤破口并不妨事时,我有些许冲动想往他脸上也添两个并不妨事的肌肤破口。
我好歹也是京中闻名的小神算、官家看中的司天监监正传人,叫你替我看看破口还一副老大不情愿、觉得堕了你太医名头的模样要不要那么直白?
临睡时,我的双腿已经被裹成了两条白萝卜,脑袋上杂乱腌臜的绷带也已经换上了新的。
在沉入梦乡之前,我的脑子里忽然飘过一道白影,我想追上前,腿上的疼痛却叫我动弹不得。
而在我刚觉出遗憾的情绪时,却又堕入了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