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朝
乾元道是京城中心的横道,占着最好的位置,用着最好的石材,道长九十九丈,宽五丈。
这道并不长,却横在皇城的崇礼门正门口,如一条蛟龙横卧,南头接着环城的凤沽河,北头连着热闹的京番市。非帝王御辇不可行车纵马,藩王使臣再大的官到了此处也须解兵落地,徒步行入。
穿过这乾元道,从崇礼门步入,便算的是入了禁宫。朱红色的厚重宫墙将帝王之气狠狠隔绝了市井,漫长深厚的宫道两旁,石板地的缝隙之中冒出寸寸青苔。
顺着第一重宫道走上一盏茶,左首便能见到一座宫殿,名唤含章,是百官上朝之前供以休憩的殿宇。
过了含章殿,宫道便宽敞起来,两边也多了数条相似的甬道,顺着原本的宫道往前走到头,终会遇见一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巨大殿宇,这殿宇上挂了“太和”二字的金光匾额,朝日时官家便在此处上朝听政,百官会见。
太和殿前是汉白玉砌成的宽广广场,气势恢宏,浩浩大大,正对着皇城的午门。凡是遇到祭祀或外臣朝见的时候,这广场上便会满满当当地站满百官,黑压压的不辨面目。
再往东走是哪里,我也不知道。
惯来我都是只在宫道上行走,过了含章殿后的第二个南头的甬道,我就该拐进去,又是直走半盏茶的时辰,便能见到这皇城之中最高的一处楼宇。
——司天监。
我便在此处当值。
按理来说姑娘家是不能做官的。但官家说我耽于闺阁之中实在可惜,便破例给了我个司天监小吏的名头,让我每隔一日便来此处报到,休沐照常,跟着监正孙恪行大人手下打杂。
对,打杂。这是官家的原话。
若说打杂算是有些委屈,可我却也只能打打杂。毕竟我师父孙监正修的是观星之术、推的是江山之运、看的是帝王之相——我一个小姑娘学这个着实有违纲常礼法。即便就是官家乐意,谏臣们也会闹的他不乐意。
何况我对观星推运什么的,也没兴趣。
——倒是忘说了,我应小吉,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神算,长于卜卦六壬、命理术数。
嗐,就是算命先生那一套——区别在于,我算得准。
十三岁时,我以身相阻,将官家拦在了宫门前,压了原要去灵翠峰祈福的御辇,顶着死罪等来了灵翠峰塌方的消息,救了官家一命;十五岁时,我直闯深宫,惊了太后的驾吓了皇后的猫,甩脱了身后紧追的三队禁卫军,在禁宫边缘的一处枯井找到了失踪三天的漱玉长公主,救了官家独女一命。
不用第三回,我就已经成了全京城势头最盛的神算,也成了官家眼下的红人。
想到我今年才刚刚十七,就已经达到了人生巅峰,着实有些无聊。
我穿着一身青色的司天监规服,趿着绣鞋,抱着一摞厚重的书卷,懒洋洋地行在这宫道之中。正刚过了含章殿,宫道之中便猛然涌上乌泱泱的人来,这一行人分着各个制式颜色的袍子,乌发高束,如同一个个朝天的梅花桩子,将这宫道塞得满满当当。
我个头矮,就是踮起脚尖来也看不见这人潮有多长,便将自己缩成一团,如同一只未睡醒的鹌鹑,站在宫道边缘,倚靠着朱红中泛白的宫墙,百无聊赖地等着他们经过,时不时颔首行礼。
这是百官上朝了。
百官们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有同我打招呼的——这多半是接过我的卦、请我批过八字的;有对我视而不见的——这多半是不信易理术数、决心人定胜天的;还有对我横眉冷目的——这多半是看不惯我一个姑娘家入朝当值、还敢做得风生水起的;更有视我如心头刺肉中箭、恨不得一见了我就要将我剥皮拆骨、吞吃入腹的——
——这多半是我老子。
我父应怀远,是三代忠臣之后、五世诗书传家,晟朝朝堂之上的一股濯濯清流、天下仕子心中的一道皎皎辉光。官拜二品翰林院首,又得圣眷封了龙图阁大学士,算得上是文臣之首、朝堂之柱。
这位朝堂之柱眼角余光见了一旁毫无仪态懒散斜靠着的我,嘴角一动似乎便想照常骂人,可顾及着同僚在旁总不能失了身份,便压下了涌入喉中的粗鄙,化为一声冷哼,加快脚步从我身边经过,仿佛根本见不着这有个大活人站着。
我老子惯来看我不顺眼。
说的也是,清高自矜的读书人哪里能看得起我们这样走街算命的行当?也就是仗着我是他亲生的姑娘,换了别人做出这样甘于下流污了应家门楣的事,早就被他打断了腿。
更何况,除了入的行当不受他待见,我这平时为人处事也不怎么受他待见。
怎么说呢。简单道来就是十六个字吧——抛头露面、放浪形骸;结交奸佞、自甘堕落。
虽然说这十六个字放在一个姑娘家身上确实是有些难听,但是我一琢磨,好像说的也是这么个理,要说反驳的话我也无从下手,索性就任他骂去。
刚说到结交奸佞,奸佞这就冲我来了。
一个胖大的影子撇了身边正说话的同僚,绿油油的朝服上绲了细密的金丝边,提着袖子就直直地冲着我过来,活像是一团茂密敦实的风滚草。
我站直身子,顾忌着往来官员们的面,端庄地给他行了个礼。
“小女拜见首辅大人。”
这位天下人皆知的晟朝第一权臣奸佞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嗓门极大。
“小吉啊,今晚上来家吃饭,你婶儿昨晚上临睡前跟我念叨半天了,非让你过去。”
我左右看了看,见着别的大人离我们挺远,便也松弛下来。
“叔,”我低声叫他,“我今晚上去不了,早就约好了朝云馆,不好推。”
王平“啧”了一声,有些嗔怪地看我:“你叫我咋同你婶儿交代?”
我赶紧开口:“明晚吧,明晚我一定到。”
王平顿时有些萎靡,一脸愁苦的模样:“回去又得被你婶儿骂。”
我暗自笑笑。
“明晚就明晚吧,你可别忘了。”听着身后有同僚叫他,他便咳了一声,恢复了往日的官威,转身朝太和殿行去。
刚走了没两步,他又回过身来,有些关切地开口。
“最近京城不大太平,你今晚上可得注意点,实在不成你就差个小厮来报,让你哥接你去。”
我点了点头。
那矮胖身影逐渐湮没在人流中。又是靠着墙倚了一会,我紧了紧怀里有些往下掉的书卷,见着人少了便慢悠悠地朝司天监的方向继续走去。
王平当然不是我亲叔。
书香门第的应家,哪能存的下一个商贾出身、泥腿子登天的奸相?
我以一己之力认下这门亲戚,是去岁时候的事。
我有一日傍晚从白云观听完弘法道坛正要回家,路过凤沽河畔时,遇上一个鞠球一般圆溜的人形从我边上漂过,正卡在河中心的礁石之上动弹不得。我先是被这人的体型吓了一跳,二是被这人的呼救再吓了一跳。
寻了根长树杈,费了大力气将这人从河中心拽上来之后,我才知他是当朝首辅王平的独子王羡,中午头在凤沽河上游消食遛弯的时候意外落水,已经环城漂了半日有余。
我将被冻得哆哆嗦嗦生拽着我不撒手的王羡送回了首辅府,自此便也多了一叔一婶一干哥哥。
刚走到司天监门口,就听见我师父的怒喝传出。
我师父孙恪行,官拜司天监监正一职,脾气暴躁、性情严肃,平生三大爱好——观星、推运、骂人。
此刻就正骂人。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观个天象都能惹出事,我看我们孙家怕是往上三代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才能生得出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昨日日落是没见着风圈、还是没见着红霞、更或是没见着积水云?你居然同人说无风无雨、天将大晴?若不是官家大量,你如何还能好端端地在这待着……”
我脚步顿了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地如常踏进大殿,扫了一眼殿中央正跪着挨骂的小师弟孙大有,心口哆嗦了一瞬便赶紧闪到了一旁,生怕被师父逮着波及池鱼。
然而那精瘦小老头还是盯上了我。
“应小吉!”他个子虽小,人也瘦的皮包骨头,可是中气却是十足。
“你今日怎么又迟了?”
我暗叹了一口气,脸上撑出一个笑容来:“我起迟了。”
果然。
劈头盖脸的骂声立马落了下来。
趁着师父不注意,我偏过头望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小师弟,二人颇有默契地同时抱拳,作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共勉。”
师父直骂了一炷香才住口,彼时的我抱着一摞书卷,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也不顾旁的什么,直接就坐在了地上,靠着一旁的椅子休息起来。
直气得师父多骂了好多句。
骂完之后,他又开始闹头疼。
你说这是何必呢?
——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师父上楼休息之后,我走上前,将小师弟从地上拽了起来,熟门熟路地开始给他揉腿。
八岁的小孩,师父时不时地就让跪,也是真狠得下心。
“你昨日给师父推演气象又错了?”我边将他的裤脚挽到膝盖处边开口,又从主座边上的小屉里熟门熟路地摸出一瓶跌打酒来。
“嗯,”我大有师弟瘪着一张小脸,颇为委屈,泪光盈盈地看我,“师姐,我真不是这块料。”
你师姐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块料,可谁让你是你爹的亲儿子。
司天监监正家的独子连最基础的历法口诀都背不会,我要是你爹我也得气出毛病来。
——可我也不能撺掇这百年术数世家的独苗苗改行啊。
于是我转了话题。
“昨日突然叫你观气象,是为了什么啊?”
大有答话:“今儿个靖远侯爷班师回朝,官家让咱们司天监报上沿途的气象好教驿站迎接的车马早做准备,我昨夜看错了天象,听说今晨赶路的时候,大军在京郊淋了雨,险些误了回朝的时辰。”
“嘡”地一声,跌打酒的瓷瓶落地,乌黑的药酒撒了一地。
我从愣神中反应过来,连忙从边上又拿了块抹布出来。
我低着头,细心擦拭这殿中大理石砖地上的水渍,半晌之后,终于再开口。
“你刚才说,靖远侯的大军今日回朝?”
“嗯,”大有乖巧地点头,一脸憧憬地开口,“侯爷将西狄敌军赶回了老家,不仅收回了前朝被占的七座城池,听说还占了一大片西狄的草场绿洲,可威风了。”
我有些好笑:“你也想上战场当将军?”
他瞥我一眼:“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想着上战场杀敌立功的?”
我嗤笑一声,用力捏了捏这位大丈夫红肿的膝盖,引得他惨叫连连。
过了一会,我又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大军何时进城?”
他琢磨片刻:“估摸着这时该差不多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殿外忽然传来悠远又振奋的号角声。
我立刻站起身来,扔下大有师弟,往楼上跑。
司天监是全京城最高的楼宇,足足有七层之高。我提着裙角噔噔噔地往上跑,惊得殿里当值的师兄师弟们纷纷侧目,从书卷中冒出头来。
我没管旁人,只径直冲到了顶层的露台。露台正中立着一座巨大的浑天仪,很是碍事。我绕过浑天仪,贴着栏杆,小心翼翼地在踮起了脚往远处望。
午门前,有车马蹄声。
我见着那足有数里之长、延绵至京城门口的甲胄士兵之中,有一袭白衣格外显眼。
他高高立于马上,行在军队的最前方,身形昂立,如一块白玉无瑕。
他是晟朝的靖远侯爷。
谢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