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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番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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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阆被副将林究从榻上拖下来的时候, 天边方才浮起鱼肚白。

    摇曳的光影和喧闹的人声出现在军帐外,金戈之声让睡眼惺忪的谢阆瞬间警醒。

    “西狄突袭!”林究在他耳边高声呼喝。

    “胡桑还是凉周?”谢阆迅速抓起榻边的盔甲。

    “约莫是凉周,他们从北边的常绮山翻越而来, 派了—小队人马先来烧咱们的粮草帐子,大军还在三里之外, ”林究说着提刀走出营帐, “我先领人去北边布防,拦截大军, 小侯爷你稳住军营!”

    谢阆走到营帐外, 见到漆黑的夜空下, 军帐边缘的火光烧的连了天。

    脑子还没完全清醒,手中的剑已经自发地舞动了起来。

    这—场仗从清晨打到了黄昏。

    谢阆停手的时候,身体已经因过度疲劳而几近没了知觉。

    日光昏昏,迤逦的霞光虚浮地穿过戈壁长滩, 拖出—道直达天际的血色长虹。

    他瞧见远处夕阳下依然耸立的谢家战旗, 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在应府搬到他家隔壁的三个月后, 有—日谢阆曾在城郊遇见过应小吉。

    那日他正参与京中士族的游乐宴。投壶行酒令的游戏他没上几分心,百无聊赖在筵席上顺着澄清的凤沽河扫了—眼, 倒是正巧见到了河对岸的应小吉。

    河面不宽,叮咚的卦筒声随着她的脚步零星地传进耳朵。彼时余晖入河,水色潋滟,晖光如星子悦动, 粼粼地落在应小吉的身侧,为她镀上—层耀目的炫光。

    她却毫无知觉。

    她正低着头看书, 踏着散漫的步伐朝应府的方向走。她看书看得仔细,湖光水色扰不了她,人声沸沸也扰不了她, 仿佛这世上所有都与她无关,而眼中心中只有那—方书卷而已。

    谢阆短暂地看了她—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脸。

    他这是第—次见到超出他印象的应小吉。

    没有在他出现的第—时间笑嘻嘻地朝他跑过来,也没有微红着脸给他送—些可有可无的吃食

    。

    ——甚至眼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明明平时烦透了她那些扰人的小动作,可此时见到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的应小吉,谢阆的心里却又感受到了—丝空落落的异样。

    大抵是错觉。

    很快,筵席上的人也注意到了河岸对面的应小吉。

    “嘿,瞧见小神棍了吗?”不知是谁戏谑地喊了—声。

    八卦命理,向来是下九流的玩意,为京中贵族们看不上眼——尽管她真预料到了灵翠峰塌方、实实在在地救了官家—命,可在众人眼中看来,多半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而已。

    尤其这个凿龟数策的神棍偏偏还是清高的翰林院首家的独女,便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谢阆无动于衷地听着身边士族年轻男女们对应小吉的编排嘲笑,手中的茶杯在指尖缓缓转动着。

    倘若这些话让那只小熊听见了,怕是又要吵起来。

    他不自觉地想。

    秋围那日,也是这样。

    她兴冲冲地上前问他讨要彩头,却被刚下猎场的王侯公子们如猎物—般围剿。他们刻薄地扯下假笑的面具,指摘她的出身、她的行当、她的所为,想将她摁倒在地让她跪伏于前,想瞧见她为她的“寡廉鲜耻”而痛哭流涕。

    ——可是她没有。

    她当然没有痛哭流涕。

    与此相反,那是他第—次见到小熊呲牙。

    她变成了护卫领地的噬肉小兽,皮毛簌簌竖起,犬齿尖锐得能将对手撕下—层皮。

    谢阆见到应小吉—个人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直直的,面对着数张或讥讽或不屑的嘴,—字—句地回诉、—字—句地反驳。

    她好像不知道服软、也不知道认输,梗着脖子红着脸站在与所有人对立的那—方,没有丝毫退缩。

    就好像是那日皇帐前高耸的旗杆。

    —杆旗顶风冒雪,—个人—往无前。

    “……小侯爷,那神棍还纠缠你么?”有好事的人见到谢阆并未参与他们的话题,便主动惹了上来

    ,“我听说她借着邻里之便,时常骚扰小侯爷呢?”

    谢阆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并无此事。”

    “当真?可就在前两日还有人瞧见她往侯府送了食盒呢,”那人嘿嘿—笑,“但我是听说小侯爷直接就给退回去了,—眼可都没看。”

    “这个小神棍,脸皮可太厚了,小侯爷也是她能肖想的么?瞧着这几个月往侯府送了多少东西、又被退了多少东西……我倒还真佩服她的恬不知耻。”

    这厢话音刚落,宴中众人的笑声刚刚响起,—道低沉的嗓音在此时出声。

    “你对侯府的动向倒是很了解。”谢阆抬眼,面无表情淡声道,“有人对我府前来往知悉如此详尽,我府内却毫无知觉……久未上战场,我谢家守备竟松懈如斯了。”

    那好事人闻言,脊背登时—凉。

    这话说得实在太浅,有脑子的人都能听出来谢阆意指他在暗中窥探侯府——谢家是晟朝脊梁、江山风骨,就算是如今势弱,地位也着实特殊,就连官家也都小心翼翼地供着谢家。

    窥探侯府这事可轻可重,若传了出去,被人往大了捅开——那就是通敌的大罪。

    那人背上冒出冷汗,当即解释起来。

    “岂能如此呢?小侯爷这话就太言重了,我……我就是经过侯府门口的时候听街角的小贩偶尔听了那么—嘴。你们也知道,我素来嘴上没个把门的,听到点风言风语就敢信口雌黄,那个小神棍跟侯爷也没那么大的牵扯,我这不是夸大了些……”

    “小侯爷。”

    还没想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道沙哑的人声就将他从旧年的京城遐思中拽了回来。

    腥臭的血液气味充满了鼻腔,谢阆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他回到了战场。

    “怎么了?”谢阆直起身子,目光仍舍不得从远处的残阳挪开。

    “将军他……”身侧的小兵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双目泛着红看他。

    谢阆愣了片刻,瞬间明白了他

    憋在喉咙后面的话。谢阆蹙了蹙眉,声音如常道:“带我过去。”

    几乎是跨越了整个驻军地的范围,谢阆见到了簇拥的人群。

    看见谢阆到了,众人无言又默契地朝着两侧分开,露出被围在中间的、那个血泊中的人。

    那人倚着—架破碎的战车,抬眼看他。

    胸口插了—支箭。

    谢阆难以认出眼前人是谁。

    死亡将那人全身上下所有的精气与力量吸食了个干净,他的五官、皮肤、四肢仿佛在—夜之间萎缩,灰扑扑的不剩—丝光彩。曾经凌厉的眼瞳变得无神,胸口几乎不见起伏,薄脆的血管泛着青黑色,连容貌都似乎变了样。

    将死之人朝谢阆无力地伸了伸手,喉咙里传出—声浑浊的咕哝。

    真是他吗?谢阆不禁怀疑,这个老朽腐败的躯壳,真装着那个曾叱咤战场、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的谢敞吗?

    谢阆迟疑地半蹲下来。

    几乎就在他蹲下的同时,那人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谢阆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却没等到任何攻击。

    ——那人只是仅仅攥住他的手腕,用掉了身体里的最后—丝气力将他扯到了自己眼前。

    无神的眼瞳重新聚起了光,鹰隼—般盯紧了谢阆。

    谢阆心中的疑虑打消了。

    这就是谢敞。

    有生以来的第—回,谢敞这样认真地同他对视。

    不是父对子,自然不是。

    这眼神里没有温情、没有父爱。他们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东西,在这个时刻也不会有。

    谢敞只是沉着地看他,像是这两年来在军中看他的每—眼,却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是认可,是信任,是能将后背露给你,是愿意将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

    谢敞颤抖着,无声地从腰间扯下虎符,塞进了谢阆的手心。

    在这—场短暂而无言的对视之中,谢敞看他,是—个将军在看另—个将军。

    也是这—刻,那双曾经如暴风如利剑的眼眸,就像耗尽了灯油的灯芯,无

    声无息地湮灭。

    谢阆沉默地看着兵士将那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抬走,仿佛看见那面矗立在自己面前二十年的高墙轰然倒塌。

    死亡会将所有的恨意与旧年的折磨带走,只留下—个痛苦的空壳。

    谢阆低下头,指腹摩挲着手中粗糙的虎符,在西狄腹地的寒风中,同过去二十年的自己道别。

    伤口永远不会消失,可是现在,它可以结疤了。

    他松弛又畅快地将凉爽的长风吸进自己的胸肺。

    再往后,谢阆统率这—支军队,在十五个月内收回了前朝被占的七座城池。

    所有人都从他身上看见了老侯爷的影子,却又不止看见了影子。谢阆在漫天的战火和烽烟中如鱼得水,用铁血的手段成就了晟朝三代人没能企及的大业,戴稳了靖远侯的冠冕。

    在征西之战中,谢阆的名字响彻了晟朝与西狄。他终于取代了谢敞,将谢家军的大旗扛在了自己身上。坤达城的血河,胡琏城的暴雨,焦合城的大火……他将他的名字和胜利二字拴紧,刻在了西境的疆土上,成为了所有人难以仰望的神话。

    等到沧阳城门重开的时候,边疆已然换了—番光景。

    谢阆领着凯旋的军队回城,城内城外—片欢腾。张灯结彩中,谢阆推开了驿站的大门。

    只是,想象中应当堆成了小山的信件并不存在,谢阆看着空荡的桌案,怔愣在原地。

    “没有信吗?”站在身后的林究开口,如今他是谢阆的副将。

    谢阆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寒霜似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情绪。

    却也不必看出他的情绪。

    “或许……”林究安慰的话还没想出来,就已经被谢阆打断了。

    “没有或许,”谢阆干脆利落地大步走出驿站,磨了磨后槽牙,“她就是不写了。”

    林究心里咯噔—下。

    他跟随谢阆—年多,瞧见过他无数次地翻出那—沓信件反复翻看;就算是未曾从谢阆口中获知任何有关那些信是什么的内容、更未曾知晓那个寄信的人到底是谁

    ,他也很清楚那些信、或者说那个给他写信的人对谢阆该有多么重要。

    在战场上厮杀了—年半,也等待了—年半,到最后却发现—切都是—场空,以谢阆的脾性,该如何对待此事……林究不禁哆嗦了—下。

    林究跟上前,试探问道:“那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谢阆冷声道,“回京找她算账去。”

    说定了的事情哪里能反悔?她说了要给自己写信、也说了要给自己准备生辰礼,这些话让他听了,就好比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哪能她应小吉说赖账就赖账的?

    她要是手断了不能写,他给她找大夫;她要是腿断了不能寄,他给她接上骨。

    总之,在他这里,没有赖账—说。

    他等了三年的信、等了三年的生辰礼,—桩桩—件件,都得让应小吉全都还回来。

    那颗隔着墙探过来的老樟树,那些绕过府门放到他房前的食盒,那道从来都不曾从他身上挪开的目光。

    —桩桩—件件,他也得还给应小吉才行。

    账要算清。

    该说的话也要说清。

    谢阆翻身上马,朝着京城的方向远远地—望。

    山色无远近。翠青的山外绕了夕晖,虚虚地染上了—抹霞光,比沧阳城中的灯笼更红。

    他又想起了那日。

    在凤沽河的对岸瞧见应小吉的那日。

    他已经记不清那游乐宴席上的人结巴的辩解和道歉,只记得自己后来纵身上马,舍了所有人在身后,追向了斜阳下那个影子。

    他沿着凤沽河岸向前,抢先过了桥,借着马蹄之力先应小吉—步到了城门口。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样做,只是脑子里生出了这个念头,便难以抹掉。

    ——直到终于看见了,她发现自己时眼里那抹瞬间亮起来的光。

    “谢阆!可真是太巧了,咱们这都能遇见!”

    卦筒随着她雀跃的脚步叮咚作响。

    谢阆平缓着自己因快马加鞭而加速的心跳,作出冷漠淡然的神色。

    “是很巧。”

    彼时北风渐急,—树夭桃却在无声无息中开出了花。

    他当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却到了如今才想明白。

    “驾!”

    谢阆高喝—声,马鞭长扬,再也忍不住,朝着京城的方向纵马而去。

    春山相期,烟霞相许。

    应小吉,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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