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白衣
我不知道鞭子抽人是那样的疼。
按说我好歹也坚实过军棍, 原以为不过是区区刑罚,也没什么难熬的。
可鞭子打到身上的时候,我才明白。
那细长的鞭身打在身上, 先是听见“啪”地一声, 极短促;接着,你会感觉到先前由于紧张而崩着的皮肤骤然一松,肌肤就那样裂开了。
破开的皮肤边缘, 像是被扯碎的纸,刺啦啦地呈现锯齿形状。
鞭打过的地方会迅速变红, 血珠儿一粒又一粒争先恐后地窜到伤口处, 将破裂的衣裳也一道染红。
与此同时, 那疼就随着血液的涌上而渐渐明晰起来。
那是一种炙烤着的、针扎似的疼。
滚烫而尖锐,能迅速从伤口处蔓延到指尖,叫人浑身颤抖。
倘若那鞭尾还带着倒刺,就更厉害。
你能清楚地瞧见那些狰狞的倒刺刮下血肉, 或许还有些碎肉要掉不掉地挂在你的皮肤上。而那时血液便会毫无矜持地喷涌而出,盖住皮下红白相间、凹凸不平的碎裂伤口。
就如同现在。
我眼前已经模糊了, 铺天盖地的疼在我身上炸开。
我像是一条鱼, 被人剐掉了鱼鳞, 再一寸一寸地压在炭上煎烤。
从第一鞭在我身上落下,我就咬破了嘴唇。
我不是什么硬骨头,从小就娇气得厉害,受不了委屈忍不了疼, 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坚强。
可这一次, 我硬生生忍住了。
我没哭,甚至没发出声音。
其实哭没什么好丢脸的,毕竟谁都有哭的时候——丢脸的是输。
他们试图用最简单的手段打碎一个人的坚持和脊梁。
我要是哭了, 他们就赢了。
我知道这样的坚持实际上没什么用处,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就是必须要做。
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示弱,偏偏不能是现在。
不能在应院首面前。
“够了!”
打到第十鞭的时候,应院首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了胥长林。
我松开嘴唇,感觉温热的血顺着我的下颌滑落到颈项。
我抬头
看见应院首不忍的神色,我知道我赢了。
我心里生出了一股扭曲的快意。
心软的人总是会输。
“你要再这么打下去,她就该没命了。”应院首拦在胥长林面前,“既然她现在不说,再打下去她也不会开口——够了。”
胥长林眼中的戾气缓缓消退,绷紧用力的手臂也渐渐松了下来。
吴洵亦见机开了口:“这谋反一事事关重大,终究还要由官家定罪,可不能私刑将她打死了。”
“胥先生,我瞧今日便这样算了,将这应小吉严加看管在此处便可,等待日后发落定罪吧。”
在吴洵的劝说下,胥长林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鞭子。
彼时我浑身已脱了力,意识也逐渐地模糊了,只能感觉到狱卒将我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接着便将我拖回到了牢房中,扔在稻草里,不管了。
我清醒时,是被尿憋醒的。
我吃力地睁开眼,睫毛被眼上的黏液和脏污糊住,挣开的时候拽得我眼皮子疼得厉害。
但更疼的是身上。
我几乎没办法动弹,全身的气力都顺着那些伤口倾泻而出,连同我的骨头筋脉一块溜走,我动一根手指,几乎就能牵扯到全身的伤口。
只是到底,尿意还是战胜了疼。
我虽然此时是个阶下囚,但也立志要做一个体面的阶下囚。
若是被人发现我躺在牢里尿在了自己身上,我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我憋着最后一股劲,从地上爬了起来。
边起身边小声痛呼着。稻草粘在我的伤口上,和我的血肉搅在了一起;破烂的衣衫里露出来的,全是猩红的一片,瞧不见原本皮肤的颜色。
我双腿颤抖着,一步又一步挪向对面墙角的恭桶。
这时我又有点后悔,昨晚上为什么嫌它臭而将它踢到了角落。
臭有什么要紧的,可我多走这几步路说不准就能要了我的命。
好不容易扶着墙走到了恭桶面前,我又有点迟疑。
在汹涌翻腾的尿意中,我认真的在考虑要不还是尿在自己身上算了。
——这恭桶太太太脏
了。
黑漆漆的恭桶里虽然没有东西,但显然也从没有人好好刷过。
桶边凝结着一层厚重的脏污,将整个桶沿严严实实地裹住,甚至在小窗透进的寸许阳光下,隐隐泛着乌沉沉的光。
箍桶的铁箍上积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引得两只绿头苍蝇围着嗡嗡转——我看不清楚,也不打算看清楚。
我憋着气又憋着尿,一手伸到裙子底下摸着裤腰带,正做着我这辈子或许是最艰难的抉择。
也是这时,我听见这幽深的监牢里,传来数声痛哼。
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我转过头去。
傍晚的辉光穿过小窗,轻软的红霞柔顺地落下。
落在一人身上。
日晚菱歌唱,风烟满夕阳。
隔着栅栏,谢阆看向我。
“你为什么盯着恭桶看?”
我闭上因惊讶而张开的嘴,手赶紧从裙子下边伸出来。
“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
“噌”地一声剑鸣,银光斩过铁链,沉重的铁锁落地,谢阆走进来。
他的目光在我满裙凝固的血液上落了落。
那双漂亮的薄唇紧抿着,谢阆朝我走过来。
他不敢碰我,却尽力温柔地将我拢在了他怀里。
我听见他克制地开口。
“小吉,我来带你回家。”
我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草木薰香,不知道他到底是以什么心情闯进了军营的私牢,想要将我一个“反贼”劫出去。
分明前几日,我才当着傅容时的面亲手打了他。
他此时高大又牢靠。
恍惚之间,我们之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还是我当年在香樟树上见到的那个,白衣翩翩、耀眼夺目的少年人。
只是——
“谢阆,你能不能先去给我找个干净的恭桶?”
“走出门去,捂好耳朵,不许转身。”
我下着命令,谢阆无奈地堵住耳朵转过身,耳尖泛红。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谢阆给我寻来的陶缸边上,扯开裤腰。
刚想蹲下的时候,又不可避免地瞥到谢阆的身形。
“你听得见吗?”我怀疑地开口。
谢阆一动不动,手指头仍像刚才一样堵着耳朵。
我又看了他一眼,心里仍有隐隐的怀疑。
“哎唷!”我惊呼一声。
与此同时,谢阆立即转过身:“怎么了?”
“你能听见!”我伸出手控诉他。
他愣了愣,颇不自然地转过眼去:“……只能听见一点点。”
我气愤地哼了一声:“你堵着耳朵,自己哼个小曲儿,再走远点。”
“我不会哼小曲儿。”
“我不管!”我又尴尬又凶狠地冲他低吼,“必须哼!”
一阵歪七扭八不成调子的小曲传进耳朵。
谢阆走出了牢门,在昏暗的巷道中站定,挡住这监牢的入口。
而我在牢里羞涩地放水。
“哐当”一声,监牢门口出现一声巨响。
“有人劫狱!”有人大喝一声,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就传了进来。
我见到谢阆白色的一角移动,便立即跑回了我所在的牢房。
我一手提着裤子,身下的陶缸热热乎乎地盛着我的尿。
“走了!”谢阆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场将我裤子一提,抱我入怀。
——事情发生得太他娘的快了。
我紧紧地扒住谢阆的衣裳,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
他的动作很稳,一手持剑与士兵们搏斗,一手牢牢地托着我的……臀。
耳边是刀光剑影、身侧不断有人倒下,但是我一点也不怕。
——因为我光顾着丢脸了。
我不自觉地哭出来。
我他娘的也没想到。
被应院首诬赖为反贼的时候我没哭。
被鞭子上刑的时候我没哭。
可就因为被谢阆提了裤子抱了臀,我就哭了出来。
我呜哇呜哇地死死抱着谢阆的脖子,泪水哗啦啦地顺着脸颊落到谢阆的衣襟上。
可别看我哭得厉害,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影响了谢阆。
于是,这劫狱的一幕就变得异常滑稽。
剑势凌厉、所向披靡的白衣男子怀里抱小孩似的牢牢挂着一个哭唧
唧的姑娘。
“你怎么哭了?”谢阆仍挥着剑,见我一哭,沉声问道,“是不是哪疼?”
“不是……”我抽噎着从哭泣中抽出空来答话,“……你别管我,你先打。”
然后我继续落泪。
伴随着我的泪水,身侧又是两个狱卒倒下。
“是不是疼?”谢阆又问一遍,声音急切了一些,“你再忍忍,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我呜咽着:“不疼,我就是觉得……”后半截吞在嘴里,听在谢阆耳中成了模糊的咕哝。
“觉得什么?”谢阆停下剑,一脚踹飞了上前的两个狱卒,关切地看着我。
“我……觉得……”我不敢看他,只将脑袋又往他的胸口深处埋了埋,“……太丢脸了。”眼泪又溢出来了。
“什么?”他似乎没听清,耳朵又凑近了些。
我终于大力地哭嚎出声。
“我就是觉得太丢脸了!”
声势震天。
整个监牢里,不论是劫狱的、还是狱卒,都愣了愣。
我听见谢阆胸腔里逸出了一声轻笑,随后又继续打了起来。
过了一会,身侧的狱卒终于没了声响。谢阆抱着我纵身一跃出了监牢,飞身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快马。
我哭了半天,又带着一身的伤,这会早就没了气力,只软绵绵地趴在谢阆胸口不能动弹。
也是这时,我下意识搂住谢阆的手上却摸到了一片温热的血迹。
我颤了颤,见到掌心有一片血迹。
“你受伤了?”
谢阆低头瞥了一眼,手上的马绳仍甩着:“没事,不过是小伤——”
话说到一半卡住。
他松了马绳,伸出手将我眼下的泪抹掉。
“怎么又哭了?”
我低了低头,又抬起头看他:“对不起。”
“你不用对不起。”他将我往他怀里拢了拢,“是我要来救你的,这点不过是小伤,你不用内疚,也不必……想着报答我。”
离了那监牢,我们大概同时想起了前段时间不堪的相遇。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我们隔了开来。
我垂下眼皮。
“我不是说这个。”
“嗯?”
我重新抬起头。
可对上他的眼睛时,我不知为什么慌了一下。
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变了。
“……我不该非要在牢里小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