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宫宴
万寿节。
惯来宫宴, 有前朝□□之分。
天子王侯官员前朝设宴,嫔妃命妇女眷后宫坐席。
我虽然是个破例在朝上得了一官半职的姑娘,但不过就是个九品的漏刻博士, 还没资格上前朝的筵席, 于是便年年都混迹在后宫女眷之中吃席。
如今正值盛夏,御花园草木葱郁、荷香四溢,间有嫔妃女眷来往行走, 端的是一副夏日仕女交游好图景。
我行走在人群中央,被姑娘们裙下袖间卷起的香风激得喷嚏阵阵, 试图寻找秦簌簌的踪迹。这娘们也是奇怪, 方才在宫门口时还扯着我不放, 言辞郑重地说一会要同我说一件大事,这转眼进了宫闱,却不见了人影。
我穿梭过无数后妃,同二十余位娘娘行礼寒暄, 几乎都要将这御花园转了一个圈,还没找到人。
都给我走饿了。
此时筵席还未开始, 御花园中只有些点心供应。
我也懒得管秦簌簌那厮到底去了哪, 反正我得先来几口甜食。
我刚拿了一块甜糕放进嘴里,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叫喊。
“小吉姐姐!”
“嗯?”我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糕食,转过头去,正见到一个软白的矮小影子灵活地连钻三个裙底到了我面前。
“小吉姐姐!”她又喊了一声。
我笑嘻嘻地蹲下身,准确抱住俯冲过来的漱玉长公主。
“哎呀, 公主又长高啦。”
漱玉长公主是官家的独女。
说是长公主, 其实上边有三个哥哥。据说官家当年卯足了劲想要个姑娘,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小漱玉。漱玉长公主出生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亲封为长公主;满月宴刚过, 就得了形同藩王的仪制俸禄。
要不说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我刚出生的时候奶水都喝不饱,人家漱玉已经可以在五个奶娘中任选口味了。
“本宫要荔枝膏、间道糖荔枝、还有滴酥鲍螺。”漱玉牵着我的手,扬着下巴对身侧的小太监吩
咐,“一会端到那边亭子里,本宫要与应博士说说话。”
瞧着漱玉一副小大人的庄重模样,我觉得有点好笑。
小太监颇为难地开口:“公主殿下,大娘娘前两日刚吩咐了,说不让殿下吃甜,要不牙该坏了……”
“哪有这事!”漱玉抢先喝道,脸颊微微泛红,“再说也不是本宫吃……”她抬了抬头,瞅我一眼,声音小了些,“……应博士饿了。”
我:“???”
倒也没有饿到要吃三份甜食。
我憋着笑,轻扯了扯漱玉的手指头,冲她挑了挑眉。
漱玉扁了扁小嘴,避开了我的眼神。
“你赶紧去弄,本宫与应博士有要事商谈,”漱玉装模作样,毫无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对了,再加一份生淹水木瓜。”
——过分了啊。
我给长公主留了面子,等到那小太监走了、四周无人之后,才开始表达我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吃食的意见。
“一会筵席就要开始了,你吃得了那么多吗?”我拉着漱玉走到御花园边缘的凉亭里坐下。今日的日头虽不算大,晒久了却也感觉有些头疼。这凉亭正建在水边,习习凉水掠过水面穿过亭子,感觉身上的热气须臾之间便没了。
“没事,”漱玉一屁股坐上凳子,“我正长身子呢,我吃得下。”
我笑着点了点她的嘴唇:“不怕牙坏了?”
漱玉咧开嘴呲起来,露出嘴角两侧的两道牙缺口给我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乳牙坏了我还会再长的。”
“诡辩还挺有理,”我好笑地给她斟茶,“公主现在不多注意着,以后长了新牙说不准也要坏。”
“偶尔吃吃甜就行,吃完了记得漱口,”我指了指自己的腮帮子,“我就是爱吃甜,如今牙不好,时不时的牙疼。”
漱玉瞪大眼:“怎么长大了也会牙疼吗?”
“长大了就不是人了?”我将茶水推给她,“长大以后再牙疼,就没有新牙能换了,所以趁着年纪还小,要尽早改掉吃甜。我就是前车之鉴,小时候的毛病没拔
掉,到了如今,一旦不慎吃多了甜,这陈年的毛病就发起来了……”
说着说着,我又觉得没趣。
我这浑身上下的毛病就像是连在一根筋上似的,明明在说牙疼,却总感觉意有所指。
我呼了口气,看向正乖巧端茶喝的漱玉,又道:“茶水也别多喝啊,小心夜里睡不着。”
漱玉瞪我:“你们大人怎么这么多毛病。甜食不能吃,茶水不能喝,像爹爹,用膳的时候都得被人盯着不能多吃了哪道菜……这样还有什么劲啊。”
我耸了耸肩:“大人就是毛病特别多。”
所以过得也特别不开心。
和漱玉说了会话,话头就又转向两年前我救她的事情来。
“我听人说,你现在睡觉殿里还点着灯,官家还特意拨了八个宫人给你轮流守夜?”我开口问。
“我害怕啊,你们都不能体会。我那时候才多大一点小孩,就自个儿在那井里待了三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可太吓人了……”她舀了一大勺木瓜块放进嘴里,腮帮子都鼓了出来,仿佛还在压惊。
“那也不至于用那么多宫人吧。”我手肘撑着下巴,看着漱玉的小嘴咂咂地嚼,“那井里有什么吓人的?就是黑了点?”
“可不是黑的事!”三下两下地嚼完嘴里的吃食,漱玉抢声道,“要是只是黑了点,我至于过了两年还不敢往那块地方走吗?”
说着,她左右仔细瞧了瞧,确定凉亭外边说话的女眷们没人注意这里之后,再摸了一个滴酥鲍螺放进嘴里,这才继续开口。
“我没敢说,那井下边还有别的东西。”
我凑上去:“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是漱玉的神色太过郑重,还是说话的语气着实吓人,我的心跳此时竟然砰砰地跳,感觉似乎就要探得一件诡异的皇室秘辛。
——是失踪多年的宫人尸首?
——还是藏匿深宫边缘的珍奇珠宝?
漱玉缓缓喝了杯茶。
我伸出手,将她沾在嘴角的糖霜抹去。
她深
深地瞧着我,白嫩嫩的脸颊让人想捏一捏。
“井下边有怪物。”
我:“哈?”
漱玉小脸凝重,又重复一遍:“井下边有怪物。”
我继续:“哈?”
许是感觉我大概是不相信,她又急切地强调:“是真的!我亲眼瞧见的!”
“那怪物在白日里有光的时候不显出来,你们来救我的时候都瞧不见。可是等到月上中天,从井里正好能完整地瞧见月亮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可吓人了……”
我自然是不大相信:“真的?那你瞧见那怪兽,长的什么模样?”
漱玉咽了咽口水,回想道:“那怪兽的两只眼睛大如铜铃,一张大嘴咧到嘴角,还有两根长长的獠牙露出来,瞧着特别吓人。”
我扬了扬眉:“这个形容也太宽泛了,是不是你话本子看多了?我听着跟话本里写的精怪差不多呢。”
“不一样,那井中的怪物要吓人得多!”漱玉赶紧辩道,“那怪物跟……跟门环上的瑞兽图样长得有些像,也……也像我阿娘宫里的香炉上雕刻的纹样。”
兽首衔环上的瑞兽?
香炉上雕刻的纹样?
我蹙了眉,脑子里刚琢磨上那图样到底是什么样子时,一众宫人便朝着御花园热热闹闹地涌了过来。
筵席开始了。
直到上了桌,我才见到秦簌簌匆匆忙忙地从角落里蹿出来。
筵席分桌,赴宴的女眷不少,于是安排成了两人一桌。秦簌簌原本是要和她亲阿娘坐一块的,可她来得晚,此时镇国公夫人边上已有人落座,两人聊得正热,秦簌簌便转了方向,到了我边上来。
主座上的皇后正说着什么,我没细听,只瞧见秦簌簌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去哪了?”我低声问她。也就是我们的座位跟主座的嫔妃娘娘们离得远,要不我也不敢这么猖狂地说小话。
直到我忍不住捏了捏秦簌簌的手,她才回过神来:“没……没去哪。”
“没去哪我找遍了整个御花园没找到
你?”我眯起眼,“我刚才可是瞧见你从前朝的方向偷摸着过来的……你去前边做什么?”
秦簌簌脸色明显慌张了一瞬。
“你看错了,我刚才就是……就是太热了觉得有些头晕,去园子边的宫阁里坐了一会。”
我又端详了她一会。
秦簌簌同我交好许多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好比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从来都是无话不谈。像她今日这样遮遮掩掩的模样,自我们认识以来,压根就从没出现过。
但我也没问。
我琢磨着人都有秘密,就是再亲的人,也没必要一顿吃几碗饭、一日出几次恭全都跟你说。
我将秦簌簌平日喜欢吃的果子蜜饯往她面前推了推。
“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跟我说就行。”
秦簌簌瞧我一眼,欲言又止。
——不过事情的真相很快就明了了。
宫宴吃过了大半,宫人们开始将桌上的狼藉收走,换上清口的糖水点心。
我筵席之前跟着漱玉长公主吃了好几样,宫宴上又吃得饱,这会正撑着,就一边半倚着桌案消食,一边跟情绪缓和不少的秦簌簌说话。
正是这时,一道清亮的嗓音遥遥传来。
“陛下驾到!”
园中女眷迅速站立起来,纷纷行礼。
我从人群的缝隙朝外看,宫人官员簇拥之中,一位身材魁梧、气势凛凛的中年男子踏步而来。
势如长风入林,声似洪钟大吕。
便是官家了。
这位晟朝建朝百余年来公认的明君大步行到主座,主座上的皇后上前,两人低声说着什么。
身后站定的是横金拖玉的一众官员。
我微微抬头,瞥见应院首和谢阆都在那。
甚至在我抬眼看向谢阆的时候,他也正好看着我。
我俩隔着半个花园,在烁玉流金的骄阳下短暂对视。
我很快地再次低下头。
余光瞧见官家的衣摆晃动,落到不远处一桌前边——正是秦簌簌阿娘、镇国公夫人的桌案。
“国公夫人,
方才令郎在宴上求一道旨意,夫人可知情?”
秦夫人一脸茫然。
我感觉到身边的秦簌簌突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所以秦徵是求了什么?
“令郎欲求一道赐婚。”
“求娶国公养女……秦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