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客套
高兴劲儿还没过去, 应院首出现了。
“你还笑得出来?”应院首声音冷肃,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我早上甩脱的两个丫鬟。
我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去, 不看他。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整日自己出门招摇,成什么体统?”应院首嗓门调高,“出门也就罢了, 还上赶着往镇抚司那样的地方、往男子堆里凑合,我看你这么些年的礼义诗书都白读了!”
“本来也没读几年……”我低声反驳。
“你方才说什么?有胆子你就再大声点!”应院首上前两步, 喝道。
——没胆子。
我低下头, 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好歹是堂堂朝廷命官一家之主, 要是这么容易就沉不住气,那我和应院首有什么区别?
何况近来他对我挺好,几乎都要达成家庭和睦天伦之乐了——我还是给他个面子少顶嘴吧。
谁知看见我这么乖巧的模样,应院首的气倒反而更大了。
“你看看你, 也就是腿伤的时候安生了几日,伤一好, 又开始往外跑, 你见着谁家姑娘如你这般成日抛头露面?”
那别人家的姑娘也不用挣钱养家填她老子的亏空啊。
“你一开始去司天监当差我就看不惯!姑娘家在家读书作画、织绣女红不行吗?你偏偏要去学那劳什子的术数, 丢尽了我们应家的脸面!”
看不惯您要不去同官家说,这事又不是我自己做主要去司天监的。
“那傅容时也如此不识礼数,怎能带着个姑娘进镇抚司那样的地方?我看他就是不怀好意……”
“别骂了,”我忍不住开口, “你扯上别人做什么?骂我就骂我, 就不能专注一些吗?”
是我应小吉的排面不够大?
有如棋逢对手、狭路相逢,应院首见我回嘴,眼里都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
“好啊, 你还顶嘴?”他鼻孔翕张,怒容满面,“我说的可有半分错?镇抚司中全是男子,他傅容时身为千户,竟准许一个姑娘入内、
甚至将你私自带离京城,谁知道心里打了什么主意??”
“谁说姑娘就进不得镇抚司了?”我平静反驳,“傅大哥和镇抚司中的兄弟向来对我以礼相待、从无越距——我就是帮他们查个案子罢了,在你嘴里怎么这样不堪?你说我可以,别扯上无关的人。”
反正我的名声早就被应院首骂臭了,也不在乎这么多一句少一句的,但是骂上了傅容时,也太没道理。
这么长时间应院首没发脾气,我还真道是他转了性子——现在看来,大约是将这段时间的气全憋在了心里,这时候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罢了。
“无关的人?”应院首伸手指着我,气得发颤,“就是这些无关的人,将你置入了险境,害你险些命丧虎口……”
听到这,我一愣。
原本升到了喉咙口的忤逆之言生生被压了回去——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爱之深责之切,嘴上骂你有多狠、心里爱你有多深?
这十七年来没感受到几回的父爱如山刚刚在心口发起芽、还没等长开,应院首的下半句又不负众望地将这幼苗迅速连根拔除。
“……更就是你这些无关的人,将你变成了这样!王平也罢、傅容时也罢,一个个都……”
得了,父爱如山个屁。
我一听到这下半截,就知道应院首肯定接下来要说些我听不得、忍不了的话,便立即明智地选择摆手转身离开。
像我这样成熟稳重的人,不与应院首论高低。
“你什么意思?”应院首在我背后大步追上,“应小吉,你给我转过来。”
你叫我转过来我就转过来?我不要面子了?
我加快脚步,决心不理他。
走了没两步,正遇见抱着个包袱迎面走来的即鹿。
见我步伐矫健冲她而来,即鹿愣了愣:“……小姐?”
我指着她手中的包袱:“你干嘛去?”
“这是小姐昨日穿回来的衣裳,刚洗好了,我正想问小姐该怎么处置……”即鹿说话的声音被应院首追过来的咒骂打断。
“应小吉你给我站住!反了天了你……”
心中升起烦闷,我立即夺过了即鹿手中的包袱,停下脚步。
“我看你是翅膀真硬了,竟还敢跑?”回过身,见到应院首气喘吁吁地边走边骂。
——我何止敢跑。
我仗着身轻如燕,大喇喇地径直越过应院首:“我去隔壁还衣服,院首大人你先骂着——要是不嫌丢人,你就跟上隔壁侯府对着侯爷骂去。”
我顺利出门。
人在匆忙之时下的决定就是不过脑子。
这是我片刻之后坐在侯府的大厅中喝茶时悟出的道理。
“管家,不如你同侯爷说一声,这衣裳我就洗干净放这了,就不需要劳烦他出来见我了,你看行吗?”我站起身来。
估摸着应院首也不能堵着门等着骂我,我绕个路从后门回家也不是不行。
一时为了避险来了谢阆家,仔细想想还不如挨骂呢。
“可不能这样,”侯府管家立即摇头,“若是侯爷知道老奴这样怠慢了贵客,定会责罚。应姑娘您稍等,我们侯爷马上就出来。”
我扁了扁嘴,只得又坐下。
幸而侯府的茶还挺好喝的。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厅等谢阆出来,也没什么事做。这期间管家将我迎入之后,便忙着指挥侍从们从外边抬了好几个大箱子进门。
我好奇地探了探头,见到箱子上雕着京中最出名的织坊的名字,从管家打开查验的缝隙里,瞧见里面放满了华贵的布帛衣料。
五颜六色,五花八门。
我好奇:“侯爷是要添置衣裳?”谢阆从小到大一向喜穿白,品味几十年如一日,怎么现在是打算老来俏?
管家笑道:“是呢,侯爷平日里穿得太素了,要去赏荷宴,得穿鲜艳些才好。”
我一怔:“赏荷宴?”赏荷宴是京中一年一度的士族宴会,入夏时在凤沽河畔举办,参与的都是京中权贵乃至天家贵胄,名为赏荷、实为相亲,是京中青年男女见面交流的一大盛会。
秦簌簌这两年一直
撺掇我去,我都以不感兴趣为由拒绝了。而谢阆以前……似乎也没有去过。
“不错,”管家喜笑颜开,“侯爷这次剿匪回来立了功,又到了年纪,官家有意要给侯爷指一门好亲事呢。宫里的意思是,让侯爷在赏荷宴上相看士族家的姑娘,若是有喜欢的,这事或许就能定下来。”
说着,管家又感叹一声:“老侯爷虽然走了,所幸官家还惦记着我们侯爷的终身大事。如今侯爷也二十有二了,的确也是得有个家了……”
我抿了口茶,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
我没想过谢阆娶亲这件事。从前没想过,现在更没想过。这事乍一过脑子,还觉得挺陌生的。
说心中全然不在意是假的。即便我想彻底放下他,可毕竟我是个人,心里再坚决再果断也不能像切豆腐似的将过往的一切挥刀断干净。
毕竟谢阆曾在我生命中占了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应姑娘,您能不能帮忙挑挑料子和纹样?”管家试探问道,“老奴年岁大了,也不知道如今京城中的贵女们喜欢什么样的衣裳和配饰,侯爷要在宴会上相看,可不能堕了面儿……”
我对上侯府管家殷切的神色,想拒绝也说不出口,只得点头。
——尽管我觉得谢阆就算穿一身破烂出门,光靠那张脸,就能横扫全京城。
“侯爷惯着素色,这花红柳绿的艳色应当不喜欢,穿上也显不出庄重,这几匹料子便放着吧。”
“依我看,黛青、紫檀两色最好,绣样新颖稳重,又显贵气,衬得上侯爷。”
“腰带纹样勿要太花俏,不能显轻浮了——还是云纹和回字纹的稳妥些。”
秉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想法,我认真帮着侯府管家挑选起谢阆相亲的行头。
“还是应姑娘眼光好,”管家诚心赞道,“挑的是真好,等侯爷一会得闲了,我将姑娘挑的料子和纹样给侯爷过目,他一定喜欢。”
“不必过目了,就按应姑娘挑的用。”
谢阆低沉微磁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赶紧行了礼:“侯爷。”
“你不必多礼,”谢阆道,“我还要多谢你帮忙。”
我抬头看他,谢阆脸上虽然如常没什么情绪,但我总觉得他比之前要温和许多。
他在我的印象中大多冷漠又自负。谁叫他自小便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习武修文顺遂轻松,大抵人生中从没历过磨难受过苦楚,眼高于顶偏偏又有这个资本,便养出了一副狗脾气。
可自他剿匪回来的这两次见面,却是温和得体、稳重成熟,同以前感觉……变了一些。
倘若说之前的谢阆如雪虐风饕拒人千里之外的话,如今竟隐隐有了些气青温阳杏花春雨的意思。
宛如被人夺了舍。
我走到桌边,拿起包袱交给谢阆。
“是我要多谢侯爷才对,前夜若不是侯爷相救照料,我也难以这么顺利地回来。衣裳已经洗好了,特意给侯爷送来,也是想当面与侯爷道谢。”
谢阆接过那包袱,也没打开看便递给了身旁的侍从。
“你不用这么客气,救你不过举手之劳,无须多谢。”
我微笑:“侯爷眼中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我怎样道谢都不为过。”
我与谢阆之间客套话双双说得顺溜,竟隐隐有一股父慈子孝……啊呸,君子之交的和谐感。这和谐之下,是我们俩对两月前发生的事情的无视。瞻星台那夜与那夜之前的记忆,在这股距离感中不被承认,仿佛从未出现。
我想,我应当满足于这样客气又淡薄的邻居关系,大概此情应如岸上沙,只盼能做到昔时江水今人家。
“你受伤了?”
心情正复杂着,却听谢阆说了这么一句。
他眼睛正盯着我手腕处隐隐透血的纱布,眉头轻蹙了一瞬。
“是小伤,没事的,侯爷不用挂心。”我将衣袖捋了捋,遮住纱布,心中有些惊讶于谢阆的细致。
“我这里有上好的创药,你拿一瓶回去。”说着谢阆便要吩咐侍从去拿。
我
连忙拒绝:“创药我府上也有,对付这点小伤绰绰有余,不用麻烦侯爷了。”
谢阆看我一眼,也没坚持:“那便算了。”
又是不尴不尬地说了两句话,我便说要回府。谢阆客套又恰到好处地留了两句客,被我同样客套又得体有礼地婉拒之后,目送我出了门。
只是在我临告别之前,他突然问了一句话。
“赏荷宴你会去吗?”
我顿了顿,摇了头。
“不去。”
哪知道,转天这话就被迫食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反正谢阆就是开始套路追妻了。
就狗模狗样地欲擒故纵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