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我不脏
受燎原生前所托,繁霜和芜愿将圣长带回暮朝山已有几日了,归来后圣长便一直在闭门调息,从未外出露面。
可这山中倒是热闹得很,候君台上总是喧嚣熙攘,每张脸上都笑逐颜开,仿佛有什么大喜事要发生一般。
与兴高采烈的他们最格格不入的那位,就是繁霜了,这天下所有的热闹都和他无关,任外面如何,他此刻就在房里清净的喝茶,翻典籍。
忽地
铜镜里出现了一身殷红,正臭美的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然后稍稍侧身,从镜子里偷看繁霜的背影,嘴角弯起,一脸沉迷…
繁霜缓缓斟满茶杯,头也不用回,“域尊…进来之前应该先敲门才对…”
嗔怪恴念不敲门,但芜愿又何曾敲过一次。自从为繁霜取出毒荆的那夜过后,芜愿向来都是突然出现在房内,想来就来,神出鬼没,从未经过繁霜的允许~…
“敲门?…”芜愿挑了挑眉,缓缓走到繁霜身后,伸手端起他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坐到木椅上,“回自家,何须敲门?…”
繁霜将被芜愿喝空了的茶碗再次续着茶,轻瞥一眼芜愿,“自家…”
芜愿认真道:“我留宿过,就是我的地盘儿…睡在我旁边,就是我的了…”
你的?…了…
繁霜没有回应的神情,却一反常态的端起茶杯徐徐送到了嘴边…
芜愿眼见繁霜手里拿着的那个被自己“玷污”过的茶杯,不由瞪圆了双眼,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是既不敢相信繁霜会喝,又无比期盼着繁霜喝下…
在芜愿的怔怔注视下,茶碗终于游走到了繁霜眼前,他低眉看着…
“护使,圣长传召…”门外武妖忽地来报。
繁霜随手将茶杯放回了台案,对武妖道:“嗯…”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芜愿顿时失望的瘫靠在椅背上,牙根用力咬合带出两个字:“悠,归…”
繁霜起身走出了两步却仍不见芜愿跟来,不由回首看向他那副四仰八叉的落寞模样,繁霜轻笑一声:“走了…”
芜愿还是没有要动弹的意思,只是坚强的支起头,皱眉委屈道:“一白,你可嫌弃我?”,说着,瞥了一眼案上的茶碗。
“嗯”,繁霜转回身,迈出了房门。
“一白~!!”,芜愿一个箭步窜到了繁霜身旁,“一白,我每日都有沐浴更衣,时时盥洗漱口,你,不要嫌弃我,我不脏”
芜愿的表情委屈巴巴,不像那个惨小子,不像威武的乾坤将军,更不像高高在上的域尊。
繁霜挑眉看向可怜兮兮的芜愿,伸手幻来方才放下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繁霜和芜愿进了御府大堂,却只见恴念独自站在堂内。
她瞥了一眼芜愿,挑衅?讨厌?憎恶?…这眼神说不清道不明,反正没有什么好的感情色彩。
而芜愿也不肯示弱,低眉用眼角斜斜的瞪着恴念,审视犯人一般冰冷无比。
恴念略过芜愿只对繁霜点了点头,而后将他们引到了堂后侧的一扇房门前,又转身离去。
立在门外,芜愿落眉看向繁霜道“不是在大堂,而是在这里…可见,圣长要同一白商谈的并非是妖界之事,而是,私事。”
繁霜亦洞察到了圣长此举用意,更加知晓圣长要交代自己何事。
“一白,你可愿意?”,芜愿问道。
繁霜摇了摇头,注视着房门道:“除了她,绝无二选”。
芜愿一笑,抬手推开了房门。
圣长恢复的不错,气色沉稳,一脸平静,“听闻…是你们将我带回暮朝的…”
这句话乃是明知故问。圣长真正想询问的是当日鬼域之事。自从陷入了心魂,对于后来发生了何事,圣长一概不知。恴念向来也从不多嘴,自是丝毫没有对其透露。
故而圣长不知,燎原用自己的丹魄挽救了她的性命…亦不知,她的儿子尚在世间,而且,正是燎烈…
可这些,燎原永远不想让悠归明晰,他宁可自己的一切都从悠归的生命中消失,还她清净。
所以即便参透了圣长本意,繁霜也只是点了点头。
屋内寂静无比,素日里英明果断的圣长,此时此刻却犹犹豫豫,徘徊不定,几番欲意开口又次次作罢,她终是问不出心底最想知晓的那件事。
“圣长,这房里只有我们三个,有话不如明讲”,芜愿打破冰层,直言不讳道。
听闻此话圣长才缓缓向繁霜,问道:“燎原?…”
燎原…
繁霜知晓圣长会有此问,但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如实说,有负燎原所托…说谎…繁霜做不到…
若想两全,繁霜不由挑眉看向芜愿,若想两全,只有芜愿才能做到。
芜愿即刻心领神会,轻轻颔首后对圣长道:“燎原,已经自尽而亡…”
“自尽?”,圣长听罢,目光蓦的转向别处,满脸质疑,“他,会自尽?!…”
圣长当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毕竟五百多年前,燎原就曾“死”过一次,而真相却是,他还活着。如今,不是她亲手杀的,她自然不肯再信。
芜愿道:“我亲眼目睹…”。
“你…亲眼所见?”圣长又看向繁霜,见繁霜神情肯定,她这才似乎渐渐接受。
“他死了…他终于,死了…”
尽管圣长如是说,但看得出来她还是抱憾无比,只因,没能亲手要了燎原的命。
自言自语后的圣长勉强一笑,“死了便好…”
恨之深,她甚至都没有问及一句,不可一世的燎原究竟因何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安静了片刻,圣长看向繁霜,“繁霜,明日起…”
繁霜的眉头忽的皱起。
“圣长…”,芜愿当即打断她的话语,看了一眼繁霜,对圣长肃穆说道:“你既为圣长,那便该继续高座圣位,你虽有意,但他,并不想…你又何必强他所难…”
早在门外芜愿就料定悠归要卸任圣长,且想让繁霜继承。也更加确认过,繁霜并不想做什么圣长。
繁霜抬眉望向芜愿,微微展笑,知我者,唯有芜愿…
圣长黯然自责,反省道:“我身为圣长,却没有守护好这妖界河山,反而因为对我的怨恨,燎烈才引发了妖、鬼两界战乱,造成无数生灵惨遭涂炭,我…我有何颜面再坐这圣长之位?有何脸面再统领暮朝上下?…”
“圣长,无需自责…”
繁霜罕见的说出安慰话语,但明显无济于事。
圣长仍旧面盛悔色,哀怨叹道:“我如何能够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妖界所遭受的这一切,皆因为我…我愧对师父,愧对万年暮朝,更愧对整个妖界”,说着,圣长不由双眼垂泪,心绪愈加涌动。
“你可曾想过,是谁一直将燎原囚禁,却又告诉燎烈是你杀了他?又是谁唆使燎烈复仇?又是谁,协助燎烈霸占阴山、供给其恶煞、助其炼制鬼侍?…”
圣长猛的抬眉看向芜愿,“你是说…这一切的背后?!!”
随即,芜愿说出了圣长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的两个字,“憧限…”
“师兄?这不可能!”,圣长脸上满是否定,她认识的师兄断不会做出这样邪恶之事!
圣长坚定道:“你们何曾见过他?又如何了解他?!他乃是心系苍生的仁爱之士!怎会如你所言,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心系苍生,仁爱之士…”,芜愿冷冷重复着,又忽地轻笑一声,“这的确不大像那个手执厄渊黑石的憧限”
圣长缓缓抬头,道…
两千年前
悠归和准备外出的憧限立在暮朝山下。
憧限满脸笑意,“师妹,你快些回去吧…不用担心,我一定尽快赶回…”
悠归道:“师兄,你非要去么?妖界这么大,去哪儿找那么多妖灵,还得他们心甘情愿签下灵契…”
若是一个妖灵甘心臣服于你,且将灵气注入你的体内,便是签下了灵契。
妖界盛传,若同所有妖族结下契约,体内便会聚集各路灵气,加以修炼,可成“世元归一”,届时,天下无敌。
可,就连法力登峰造极的圣长师父—凤执,也未能达到如此修为,故而悠归自然担心无比。
憧限却不畏艰险、去意已决,他伸手握住悠归的双肩,“师妹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
悠归有些不解,“师兄,纵览妖界,你现在的法力与师父不分伯仲,已是武妖翘楚,你为何非要炼那世元归一…而且,而且,师父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凤执全心以妖界为重,根本不在意法力高低,自也是不赞同憧限去追寻什么无尚法力。
憧限自有打算,语重心长道:“只有天下无敌,才能更好的守护妖界众生,才能更好的保护我的小师妹…”
悠归灿烂一笑,“师兄…你将来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圣长…”
成为圣长,是憧限的向往,亦是悠归的心愿,在她心里,这圣长之位,除了师父凤执,没有谁能比师兄更适合。
憧限轻轻的抱了抱悠归,然后不舍的转身离去…
悠归望着憧限的背影,有些惆怅…
直到,憧限的影子,渐渐模糊…
直到,恶煞盛行,妖界一片涂炭,自己绝望之时,是师兄,带着天主及时赶回,镇压下无数恶煞,换回妖界山河依旧…
而他自己,却在追击残余恶煞之时,死于非命。
在圣长悠归的心底,憧限已经死了,但他永远都是往日的那个师兄。若憧限还活着,于圣长而言,只有欣喜,没有怀疑,哪怕是一丝。
芜愿叹道:“这世间万物,皆在变化…你又怎知,他不会变…”
圣长低眉道:“若当真师兄还活着,我相信,他不会变,起码,他的心性不会…”
芜愿看了看繁霜,对圣长道:“自从那一次恶煞祸世之后,大抵千年有余你未曾见过他了吧?…但,他却未必…”
圣长蓦的起身,“你是何意?…师兄,他回来过??!”
芜愿道:“他也许会偶尔的出现,比如…五百多年前…”
“五百…”圣长边重复着边回忆着缓缓落座,片刻后,她忽地叹道:“那日,蓝笑见到的…”
“姨娘!”话音未落,蓝笑推门而进!
说蓝笑,蓝笑到…
蓝笑几步走到圣长身边,蹲了下来,眨巴大眼睛望着圣长,“姨娘,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圣长低眉看向蓝笑,“蓝笑…当年,你真的见到了姨娘师兄?…”
蓝笑一听,立刻站起身来,气哄哄道:“姨娘,你不要再想那个负心妖了!他不值得你惦记!!”
“果真如此…”,圣长自言自语道:“师兄,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与我相见…为何还要离去?…”
蓝笑见圣长黯然神伤,更加气恼,“姨娘一直在等他回来,蓝笑想让姨娘高兴,也不想让他走,可他!!亏我还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壶好酒!”
酒?!!!
一听酒字,繁霜和芜愿不由相视一眼,当日听燎原讲述那段他与悠归的往事之时,他们就特别在意那壶酒。
繁霜问蓝笑道:“酒,给了谁?”
“当然是给了风荷~”,蓝笑对答如流。
圣长并未像繁霜和芜愿那般对酒产生过怀疑,只是黯然,“风荷…”
芜愿道:“风荷去了何处?…”
一滴泪水划过,圣长悲伤道:“风荷,不在了…她丢下年幼的高修…一直书信,音信全无”
“风荷,还在…”
还在?!…
圣长猛地看向繁霜,“她在何处?!…”
芜愿道:“她,还无法见你…”
“风荷…千年已过,你还不肯放过你自己么?”
提及风荷,圣长再次落泪,房内一片寂静…
芜愿起身道:“关于憧限,我们言尽于此,还望圣长慎重思量”。
繁霜和芜愿离去间,身后依稀传来言语声。
蓝笑拽着圣长的衣袖晃荡着,嘟嘴道:“姨娘…以前你总是笑,自从那日他走了以后,你就变得不开心了…你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再也没有笑过…但是姨娘,你不要再想他了,蓝笑没用…找了他五百年也没有找到…”,她口中的那个负心妖,原来就是憧限,她溜出暮朝山几百年,就是为了替姨娘找寻憧限。
只是,蓝笑错把圣长对憧限的兄妹之情,误会成了爱恋。
看着懂事乖巧的蓝笑,圣长深沉的面容上勉强一笑,她摸着蓝笑的头说道:“蓝笑离开暮朝五百年,原来是为姨娘找师兄去了…蓝笑长大了…”
“但师兄,你呢?你真的变了么?…这一切,真的都是你做的么?…”
蓝笑听不懂圣长在说些什么,只是大大咧咧的傻笑着…
从房间走出的繁霜,一直立在大堂,未曾离开御府。
“一白,你在等蓝笑?”
“嗯”
“那酒我们喝了,又会如何”
“你?!!”
“一白,我错了!嘿,我们,根本用不着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