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浮山望君
浮山
寂静山中,悠然坐落着一间苑舍,外墙上爬满了花藤“萝鸢”,绿藤为萝,红卉为鸢,它们根在一处,相伴而生,缠绵的附着在望阁周围,相互守望。
繁霜不知那日芜愿为何会将自己带到这里,但他盼望着,芜愿还会回到望阁,盼望着,那身殷红,再次出现。
站在门外,繁霜不自觉的望向天空,仿佛,他就是曾经日日在这里痴等神君而来的那个深情身影,无论四季,无惧风雪,无关朝夕,眼望苍凉,刻刻盼君至…
侧目而视,繁霜对那个并不真实的身影道:“你,可曾等到他?”
烈日渐渐隐退,昏暗降临。
乌云密布,雷声轰鸣,大雨已至。
繁霜抬头望向无数的雨滴,任凭它们滑落脸庞,溅进眼中,雨水不停的拍打在身上,那湿透的白衫下,印出繟衣的殷红,点点水滴顺着繁霜垂落的指尖跌坠在脚下,溅起无数水花。
大雨之中,繁霜一遍遍的回忆起那日的候君台。
芜愿独自站在那里面对众生质疑,他的双眸眼神似乎在恳请自己相信他,可自己,却决绝的转回身,选择怀疑他。
芜愿,你失望了对么?…
一柄长剑刺进你的胸膛,锋利剑尖击断韧骨,直刺柔嫩肺腑,再,穿透而出,带出鲜血淋漓。
芜愿,你可还好?…
黑暗之地,无数怨念恶灵呼啸,你挥舞着长锏奋力厮杀,没有日夜,没有尽头,没有喘息,形单影只。
芜愿,过往数百年,每一天你都饱经摧残,疼痛不止,而我,却在你的伤口上,又亲手撒了一把盐。
芜愿,抱歉…
芜愿…
繁霜分不清眼中流出的,是雨还是泪,滂沱之中,他感觉得到芜愿的疼痛,感觉得到芜愿心底的沉重,甚至,感觉得到芜愿的心,在流泪…
芜愿,这种感觉,是什么?…
伫立雨中,仰头而视,繁霜心底暗涌翻滚…
悠的
眼前出现了一纸白伞,繁霜猛的侧过头!
一样的下雨天,一样的油纸伞,一样的芜愿,一样的笑靥…
“芜愿…”
望向芜愿正在微笑着的脸庞,繁霜渐渐牵起嘴角,弯成一抹笑意…
活了这么多年繁霜才知,笑,原来根本不需要耗费力气,也许某个时刻、面对某张脸庞,它就会从心底里自然而然的绽放。
茫茫天地间,大雨尽情倾泻,一纸白伞下,伫立着一白一红两抹身影,他们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相视而笑,他们无需任何言语,只需,相视一笑。
此刻的他们,靠的如此之近,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将他们分开,韧如蒲苇,坚如磐石…
繁霜隔绝出的孤独世界,繁霜的画地为牢,繁霜的极寒冰山,终于挤进了一个芜愿。
没有谁是注定孑然,也没有谁会永远孤独,总有一个他,踏平万里河川,穿过暴风骤雨,历经千难万险,只为到你身边,于大雨滂沱之中,为你撑开那面油纸伞…
繁霜似乎有很多话要同芜愿讲,可又仿佛一个字都不需要说。
芜愿的一切似乎已经清晰,但又仿佛仍旧是迷一般猜不透,一如
繁霜的目光从芜愿脸庞,徐徐移到领边的那段印迹,一如这里,又有着什么过往?…芜愿还有着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往事?…
当下的繁霜不知,从那一刻开始,他已经默默打破常规,想要探求芜愿的所有。
“疼么?…”
繁霜低眉看向芜愿的胸膛,依旧是那一袭红衣,虽然被雨淋得湿透,但却完好无损,可这无恙的衣衫下,是否还有着血淋淋的伤口?…
“一白,你这是在担心我么?”
“是…”
芜愿一笑,而后望向雨中,泪水不停,仿佛他沧桑千年只为等这一个字,“一白,你不怪我?”
“芜愿,你,不怪我?”,繁霜不知自己还有何理由责怪芜愿,望着芜愿侧脸,繁霜只有自责。
“一白,永远不会”,芜愿握上繁霜肩头,“进去吧”
望阁中
芜愿小心接过繁霜湿透的外衣,挂在了木施上。
繁霜只剩下了那件繟衣,低眉看着自己,他知晓这不是一件普通的衣衫,八百棘笞,八百道伤口,可穿上这繟衣的第二日,伤痕便愈合如初。
芜愿道:“虽然我的衣服都一个样子,但却有很多,这件你留着…”
繁霜道:“好…”
没有拒绝,没有道谢,芜愿弯起了嘴角,他将繁霜扶坐在木椅,而后走到繁霜身后,缓缓推出双掌为繁霜烘干着雨水,可他自己的衣角,却坠落着滴滴水珠。
芜愿在身后问道:“一白,你可有何要问我?”
繁霜想要问的太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一时无法开口。
芜愿一笑,片刻后,说道:“我没有杀她”。
繁霜知道,芜愿指的是朱诺母上。
芜愿手握所向披靡的黑衣铁甲,却既没有协助鬼域踏平妖界,也没有扶助妖界涤荡鬼侍,而是选择了劝阻燎烈及时收手,平息了这场恶战。如此赤诚之心,又怎么会杀害一个神智受损,毫无抵抗之力的长辈。
繁霜信,他点头道,“嗯”。
芜愿道:“她确实与我有过恩怨,在暮朝山我也确实见过她,也曾真的想过杀了她,但我发现她已经神志不清,便收手作罢了…至于她最后因何而亡,我确实不知”
“恩怨?”,繁霜侧过头问向身后的芜愿,他想不通芜愿怎么会和朱诺母上有所过节。
芜愿轻轻放下一缕繁霜干透的头发,又拿起另一缕道:“她叫杜凉,五百年前,她曾险些要了我的命,为了救我,他”
“她”,她就是芜愿口中的“心头血”了吧,繁霜想追问下去但又住了口,即便自己与芜愿志向相同,也不便打探他的情感私事。
芜愿散去了繁霜身上所有的湿气,缓步走到他的身旁低眉看着繁霜道:“好在,他现在安然无恙,以后也会,永远都会”。
与友,芜愿能如此深情厚谊,与爱,繁霜相信芜愿此言绝非妄语,便深深的点了点头。
“一白,在想些什么?”
“恶煞”,既然炼制鬼侍的恶煞不是来自芜愿,那燎烈到底从何处所得?这五界之中,除了芜愿还有谁能手握恶煞?
芜愿缓步走向房门,双手背在身后望着天边道:“一白,你可知曾有一个黑衣男子到访过鬼域,也正是他出现后,燎烈才发动了对妖界的征战?”
黑衣男子,天翌在提到这个曾受到燎烈亲自迎接的中年之时,繁霜就隐约觉得他与鬼域开战有关。
再闻芜愿如是说,繁霜亦确信这绝非自己直觉那么简单,他起了身走到芜愿身旁问道:“他是?”
芜愿侧头看向繁霜道:“一白,谁能如此了解悠归和燎原的过往?谁又会同时憎恨他们两位?谁,又能令燎烈坚信他所说的话?”
谁?
繁霜忽地想到了一个名字,“憧限?!”,圣长的师兄,那个和圣长、燎原皆为好友的憧限。
芜愿点头道:“除了他,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憧限没有死?!
“他,还活着?”,繁霜有些讶异他并没有死,更加讶异于那个曾经深得妖心、注定继承圣位的他,何以走到成为挑起两界征战的恶毒之辈,还有,“憧限如何能控制恶煞?”
芜愿摇头道:“但是一白,我们一定会查清真相”。
他没有说帮助自己查明真相,他说“我们”,芜愿将这件与他乃至魑域都毫无瓜葛之事,当作了他自己的务必,甚至,不惜带兵搅入了这场混局之中。
繁霜没有回应,他只觉自己遇到芜愿这位挚交乃是三生有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芜愿疑惑的看向繁霜…
繁霜道:“不信你”。
芜愿眉眼弯弯,露出了那抹再熟悉不过的笑意。
“芜愿,从今以后,纵使全天下都对你心存戒备,我亦不会再动摇分毫”,繁霜没有说出口,但在心里重重的刻下了这句暗语。
冰冷的心,很难融化,孤僻的心,不易接近,可一旦有谁进入了他的世界,便就是他生命中的特例,往后余生,都是偏执。
繁霜如此,芜愿,亦然…
“尊主!”
门外俯身拱手着一个灰衣男子,见他装扮应是鬼域鬼将,可他却称芜愿“尊主”。
繁霜疑惑,却忽地定了目光!
他便是候君台上将刺中芜愿的朱诺一掌击飞的那个面具男子,也是,从凶猛鬼侍手中救下彦云和羽瞳的那个魑域铁甲。
没了面具,繁霜才终于看清他的长相,他一脸英气却极其稳重,明明是个少年却老有所成,看到他,繁霜只觉有些亲近,甚至,想到了逝去的天翌,心里悠的翻起一缕黯然。
“一白,他是秦郁,亦是魑域右墨”。
听闻芜愿介绍,繁霜对着秦郁点了点头。
秦郁再次对繁霜拱起手,又看向芜愿道:“启禀尊主,他们都已经安置完毕,我这就返回鬼域”。
芜愿带着制止之意道:“不必再查”。
秦郁面露难色却眼神执着,“尊主!只有这一条路,秦郁,不会放弃”。
芜愿长叹一息分明还想说些什么,可看了看繁霜,他又停了口,只道:“先把该做的做好”。
秦郁道:“是,尊主”,说罢,又看了一眼繁霜,这才转身离去。
繁霜呆看着门外消失的秦郁,他显然是芜愿安插在鬼域的眼线,芜愿如此了解鬼域从不是外界揣测的那般与鬼域有所勾结,只是因为秦郁,“纸鹤,是他所传?”。
“嗯,那日是秦郁及时传信,我才知晓燎烈已经发兵妖界,所以才会急于赶回魑域调兵遣将”。
繁霜落下了眉,悔意翻云覆雨,平息了好一阵,他才又问道:“该做的?”,何事竟需要位居尊主之下的右墨亲赴鬼域甘当内线。
“第一是要查清燎原过往,只有往事迷雾散去,妖鬼两界才能得到真正的和平,而一白你,才会安心”,芜愿一笑而后望出门外,看向天际道:“第二,是要查找一个神司的下落…”
神司?
繁霜亦望出视线,芜愿,你和天界有何关系?
为何,要查找一个天神的下落?
细雨淅沥,芜愿悠的低眉看向沉默繁霜,“一白,你不打算让他们两个进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