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合家安（最终回）
翌日早晨，长玴慌慌张张地跑来敲洛乔的屋子，下人们拦都拦不住。
“小公子，夫人还在歇息呢，不能打扰……”
“松开，你们都放开我，你们都说娘亲要生孩子，我要有弟弟妹妹了，可她生了孩子，我是不是就要被丢了……”
邡煜勍闻声赶来，他早起要去寻花，城西有个花匠，专门培育了一种能在秋冬之日也盛开的萼绿君，此花极香，常有富贵人家剪花做茶，就连女子惯用的脂粉之中也有此花做原料，与此同时，花和叶还能用药，具体用处他不清楚。
他立于身后，听见这小子口齿伶俐地嚎了这两嗓子，熟练的拎起孩子的后脖领，另一只手熟练地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折腾的动静这么大，洛乔怕是都被他吵醒了。
小孩子激烈地反抗，张牙舞爪地乱踢，不过他力气再多也抵不过邡煜勍把他按在怀里，走到半路终于安静了。
前院早早地摆上了新一日的果盘，他把孩子放下，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痕迹，学了这么久君子礼仪却仍是鲁莽，还把他手背挠破了，他倒是不恼火，反而长玴惴惴，拿了个红橘抱在怀里防身似的。
邡煜勍无奈地轻笑一声。
“你手里的橘子，打的疼人吗？”
“打……不疼。”
“放下……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话音未落长玴就又挪了几步，侧身躲藏到柱子后 揪着帘子一角，语气打颤。
“不过来。”
邡煜勍叹气不成又哭笑不得。
“不愿过来就……你刚刚吼叫的那些……是谁说的，是不是听到了院子里的人。”
“他们没说……我只是看到书上说新婚夫妻拜堂成亲后就要生小孩……我……”
邡煜勍挪了挪身子，一脸正色看着他。
“哪本书？”
小孩不懂男女之事，这些话也不见得就是书里写的，若不是下人所言传进耳朵，他未必会信。
他总是看到父亲和母亲亲昵，成亲后又听见小厮的闲言，难免心生疑惑，一时冲动就闹到洛乔屋子门口了。
邡煜勍耐着性子，他二人已经夫妻，是有律法和文印的正经夫妻，怎么还要为这小子避嫌吗，越藏着掖着，他只会更气恼。
“现在时辰还早，你思量好了再同我说，为何要一早就堵在门口搅她清梦。”
“我……他们说，你们很快会再生一个孩子，若是女的，就会和母亲一样漂亮，若是男的，就会像你……，像你一般俊秀，总之都会比我乖巧听话，到时你们就会把我赶出府去……”
邡煜勍十分耐心地听着，眼睛直直的。
“你研习这么久的书本，却没学过一个词叫长幼有序，哪怕她真的有了孩子，那你也是他的兄长，应该时时疼爱、帮助他，为何会只生出嫉妒之心？”
长玴语塞，小脸通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我怕……怕她不要我。”
邡煜勍扶额，这孩子怎么永远长不大似的。
“夫妻成婚之后有子嗣叫延续香火，可是你母亲身体不好，所以你不会有弟弟妹妹……”
“她……她身子还没好吗？哪里不舒服，去找个大夫。”
邡煜勍笑得无奈，招招手让他过来，他怯生生地抬眼，一挪一步才慢腾腾地到他的身边。
“她总说你怕我，我儿时确实对你苛刻了些，你是府里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你年纪尚小，不知衣冠之家所背负的，我暂且不知你心之所向到底是何，但我童稚之时，已在书中学到明察秋毫四字，后来，哪怕是见到院里的藐小之物，也必会细察纹理，对你严苛也只是期盼你有朝一日也能知轻重，辨善恶，明事理，不偏不倚。”
邡煜勍这番话是长玴从未听到过的，他只知道父亲不爱笑，又时常冷着脸，一双剑眉好像随时要结出冰霜，其实细想之后，他也知父亲对他百依百顺，但凡是他想要的，从未真正反驳和拒绝过。
他之前吵着想登高望远，邡煜勍便真的找到了一面峭壁，树木繁郁，浓阴蔽日，枝叶之繁茂让人称奇，仰头不见天空，邡煜勍先带他见了山底的景色，才带他登上山顶。极目远眺，四面群山环绕，如铁皮城墙一般隔绝了呼啸而来的风，风过之处，疏影怂动，看久了竟然好似麦浪一般翻滚。
邡煜勍告诉他，风景决不只在山顶，这就是他从父亲那儿学到的第一个道理，第二个道理叫剪枝裁叶，分辨有用的，剔除无用的。
他愧疚地低下了头，心中万般歉疚。
“我再也这样了……母亲生的是什么病？能找大夫医治吗？”
邡煜勍架着他的腋下，轻轻一挑，就把人抱坐在了手臂上。
“母亲的病治不好，这世间总有些顽疾药石无医，因此你日后要好好爱护她，我准备去寻花，想不想一起去。”
“我会的，我只有一个娘亲，要去，去！”
身子腾空，他被高高地抱了起来，这忽然的举动吓了他一跳，连忙拽着父亲的衣襟，这一大一小长达几年的芥蒂冰刃，似乎正在慢慢融化。
城西花匠不光养了许多奇花异草，更是研制出了许多香料、香包，父子二人挑花了眼睛。
洛乔迷迷糊糊地听到门口的动静，正要起身时凤莲却传来声音。
“刚刚小公子追猫路过来了这儿，不小心惊扰了夫人，夫人现在可继续安睡。”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沙哑。
“王爷起来了吗？”
“回夫人，王爷前些日子过于劳累，现下还睡着，门口不见动静。”
洛乔对此十分满意。
她昨晚故意和邡煜勍分至两间就是为了让他多休息，也不枉费她把自己都舍不得的沉香拿给他助眠，她睡意已无，又有些百无聊赖，于是起身来研墨作画，三年前学的那些书画技巧已经生疏的不像话了，现在怕是只能简单勾勒花鸟鱼虫。
太久没提起笔了，她甚至思量了一下拿笔的力道，浓墨顿还是淡墨停，画山岩有什么讲究，画花朵又有什么忌讳。
练手的几张都不满意，她手上的旧疾治不好，拿笔不稳，凤莲就在一旁说着好听话，陪着她画了一幅又一幅，林书来过一趟，站在门口看见她卷着衣袖一脸认真，诧异地又走了。
邡煜勍和长玴轻手轻脚地回府，搬东西的下人一个接一个。
他不缺钱财，何况那个花匠得过他的帮助，所以无论是何种稀有的花他都会给邡煜勍找来，就这样，他大手笔花了银钱把十盆萼绿君全都带回来了，现在这盆里的花已经结了花骨朵，花匠告诉他，此花不耐寒冷，得单独找个暖和的地方。
院子里的一众人听见动静就走了出来，傅思凑上前去看了个清楚。
“兄长这是……洗劫了花圃……买了这么多萼绿君，此花珍贵……还有这些香料……这是佛手吗？”
佛手也贵，人称君子香，香味清幽，若有似无，只有屏气凝神才能嗅得清晰，即将幽兰，相比之下，萼绿君的香味则些许有些招摇，寻常女子更喜欢直接将花朵别在发髻间。
“嗯，你倒是知道些，府里有些寡淡，所以特意存了这些花草，来年春天便可花香满园了，这个给你的。”
傅思思忖半晌才回神，寡淡？他只觉得来了之后院子里到处都是花草，来年怕不是满院子的蝴蝶蜜蜂。
落在他手里的香炉精致小巧，这个圆底香炉竟是用玉雕刻的，通体透亮，乍一看一尘不染，碧玉如纸，外沿还做了莲花雕刻，底座略厚重，十分精巧典雅。
邡煜勍给傅思的是迦南香，“以刀刻枝干成穴，经雨水浸渍结成，斑有点如鹧鸪斑者，燔之香极清烈，为香中之上品”，傅思脑中飞快闪过先生叫的话，呆怔了刹那后连连点头。
林书和离渊也从药房中走出，邡煜勍一人给了香炉，还随手塞了一盅香，主料是杜衡。
“此香可以镇神，不过不能经常使用，小半月用一次为最佳。”
离渊心领神会地接受了。
长玴跑到洛乔脚边，小小的手指勾着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一串珠子。
“这是我给娘亲挑的。”
洛乔举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番，没什么特别的，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木料，倒是香味宜人，这是木梨花香，沁人心脾，舒心愉悦。
邡煜勍交代了几句，一会儿得让人去请城西的花匠来，让他指挥着建一个适合花草过冬的屋子。
下人接收了他的眼神，哄着长玴该去用膳了，傅思也跟了去。
“今日身子可还有不适？”
他一边说话，一边搂着腰把人往屋子里带，洛乔红了脸手里却紧紧捏着串珠。
“你怎么弄了这么多花草回来。”
“我知道你还是不太喜欢府里的这些拘束，所以想尽量让你觉得自由一些，以前我养过几本别人送的兰花，听说价值不菲，不过我无福消受，养死了，只剩下枯枝败叶，让人唏嘘，那之后我就发誓不再种，一切都只想顺其自然……但我想你或许喜欢这些，就买了些，以后我尽量会待在府里，傅思天赋很高，以后慢慢都会把事情交给他来管，除了必要的场合我也尽量不会出去……”
后院的花草其实已经足够了，再加上从邡煜勍生母住搬回来的那些甚至有放不下的架势了，但他还是觉得不够，他想给洛乔的远远不够。
“早上凤莲还骗我你睡着，所以我一直没去打扰，一直在屋子里作画，结果你却带着长玴出去了。”
语气绵软还带着嗔怪，邡煜勍笑笑，先哄着吃了午膳。
午膳之后夫妇二人就如何详细使用谢玉珩送来的大笔钱财问题商议了许久，罗列事项都十分具体的，邡煜勍说捐赠给地方的修缮水库，每年洪灾总有百姓流离失所，不过又怕钱财被贪污，又说打算直接买成石料之类的，让手里的江湖义士送去，诸如此类的细节，一一考量。
洛乔听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又见他写了大半的纸张，才猛地反应过来，邡煜勍怕是担忧这些是那人送来的东西，以为自己舍不得。她不动声色地指点了两句，邡煜勍豁然开悟了一般，面色和悦。
……
月夜清凉，略带寒意，洛乔倚着邡煜勍的肩头，模样疲倦，忽的来了一阵风，二人均闻到了花香。
“是……桂花吗？”
“喜欢吗，明日买些来做糕饼。”
她噗嗤一声，淡淡的香味萦绕鼻翼，月色如练，洛乔扭头看了看他，脸上的俊逸被月光照得更亮了。
“我从来不敢这样奢求过……有一人的怀抱肯为我遮风挡雨，还有偌大的院子，数不清的花草，活泼精怪的孩子，软乎的猫儿，手里还有许多银钱可以为需要的百姓做些小事……以及最重要的，我没有躺卧病榻，饱受折磨。”
“我先前觉得情深难系，世间的情情爱爱不过须臾而逝，经不起波折，直到……你跌进我眼里。”
他轻轻拥着洛乔，厚着脸皮也要分一缕她身上的暖和，除了这张精致的脸，她几乎到处都有伤痕，以前他以为情爱是始于样貌，止于品性，而品性最后也会消磨殆尽，只剩下待客之道的礼仪，洛乔的确是千秋难遇的绝色，看着看着他就痴了神，不过最重要的，是洛乔身上有他羡慕的东西，是与众不同的胆识，是独一无二的决绝，可罗列的太多了。
洛乔往他怀里挤了挤。
“儿时总是饿，就想着有人能给我一碗粥，后来这念想总是落空，于是我知道别人是不会轻易施舍的，后来我就跟在人群里去抢，有些大户人家做善事，会发馒头，我吃过最多的便是谢府的，这也是后来进谢府为奴的原因，起码不至于挨饿，不过那时没想到我身世这般复杂……现在回想着……恍恍惚惚二十载就这样过去了……”
邡煜勍看着她，两人相视嫣然。
“谢玉珩真的会以死谢罪吗？我原来想着要他要肝肠寸断才对得起那些苦难的人，现在又觉得他多活一些时日还自己的罪孽也不错。”
“人生百年，终归一命，有的人耿耿于怀，有的人却不在意，不过……他希望你安好。”
洛乔愣了一下，嗔笑道。
“他告诉你的？”
“嗯。”
她盯着树梢，勉强一笑，落了一滴泪。
至此，事终，府中俱是欣欣向荣之景。
长玴听了那日的话，也企盼自己成为一个谦谦君子，傅思天赋极好，只要稍许点拨就能悟懂账目，林书闲来无事，离渊便哄他一同上山狩猎，结果带回来的多是兔子，刚巧他种了一片萝卜，打伤的野兔治好了伤便放生地里，一来二去，萝卜地都吃秃了。
邡煜勍日日不离洛乔身边，终日形影不离，府里小厮也知晓了这位王爷的脾性。
洛乔问邡煜勍。
“你满身才干，本该于庙堂施展，为何甘于一隅。”
他忽闪忽闪地眨着眼。
“来生难测，今生已休，我志不在庙堂，更无瑕于争斗。”
他没说真话，实则是自己握了太多那位天子的把柄，总在朝堂招摇反而不安全，何况整日勾心斗角，不如在家看洛乔修剪枝叶。
来生未可知，今生饮酒乐，教长玴读书也不是赶他入朝堂，而是人立于世为实，浑噩枉然为虚，虚实之间有一横桥，需要日积月累的学识和见闻才能造的结实。
人行稳，桥坐沉。
落水桥下，才觉天寒水冷，方隅謦钟，才知良言震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