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承宁十五年,除夕夜。
镇国公府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唯后院东南角一处不起眼的院落中,一片苍凉。
丫鬟宝笙看着自家姑娘刚咳了血的帕子,到底没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姑娘,宫宴该就要结束了,奴婢这便去求世子爷请了郎中入府。”
说着,宝笙已经是满目的泪水,替自家姑娘委屈道:“姑娘,您从未做错过任何事情,为什么世子爷竟然任由府中众人这样作践您呢?明明世子爷平日里也不是心狠之人的。早知这样,那日姑娘就不该陪了世子爷往宫里去的……”
话未说完,宝笙便已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了,她知道,姑娘最不爱提及那件往事的。
见宝笙一副懊悔的样子,徐琼反倒是轻轻抓了她的手,道:“傻丫头,你我主仆情分多年,在我面前又有什么需要避讳的。”
徐琼自然知道宝笙只是因着关心则乱,所以才失言提及了当年那件事情。
确实,当年那件事情是徐琼一辈子都不愿意回想的,可今日,许她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她竟是想起了好多往事。
她想到大婚那日十里红妆,自己满心欢喜的等待裴令行掀开自己的红盖头。
可谁能想到,西北传来军、情,莽子大肆南下,裴令行请旨作为主帅往西北去征战。
大婚之夜,独守空闺,徐琼并非没有失望和伤心,可想到夫君得皇上倚重,她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的委屈。
之后的五年,她孝顺婆母,执掌中馈,从未有过任何的怨言,京城上上下下,谁人提及她,不说她贤良淑德,堪称典范。
等到五年过去,前方终于传来夫君即将凯旋而归的消息。
徐琼如何能不欢喜,亲自安排府中下人把府邸装扮的一派喜气,准备给夫君接风洗尘。
终于,徐琼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夫君。只是,许是因着五年的隔阂,因着当年未来得及的洞、房花烛,两人之间到底有些生分。
见面时,徐琼更是乖乖的站在婆母身后,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紧张。
不过这样的生分在徐琼听说夫君已和皇上请旨准备封自己为诰命夫人时,渐渐消散了。
夫君心里到底是有自己的,否则,又何须替自己请这样的恩旨。
毕竟,依着本朝的规矩,该是先替母亲请封诰命才是。可夫君竟然先想到自己,想来也是把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和辛苦看在眼中的。
想到夫君待自己如此用心,三日后,皇上宫中设宴,徐琼以诰命夫人的身份随夫君入宫赴宴时,她感觉自己的欢喜都要从眼中溢出来了。
尤其,夫君牵着她的手下马车时,那掌心的温度,让徐琼脸颊不由感觉热热的。
那时的徐琼如何能料到,这竟是她关于那晚宫宴唯一快乐的记忆,那日宫宴还未结束,她就被人发现衣衫不整的和太子在一张床、上,随后,场面便乱成了一团。
徐琼不知自己那日是怎样回府的,她只知道,众人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府中上上下下皆对她指指点点,看着自己突然落到这样的处境,徐琼想要辩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满肚子的疑惑,满腹的委屈,更是满心的惶恐,可不管是夫君,还是婆母还是老夫人,竟都不肯见她一面。
之后她就被幽禁了,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同一时间,京城上下传太子私德有亏,更有御史上折子弹劾太子。
外头怎样的纷纷扰扰,徐琼无力关心,她只想告诉夫君,她定是被人算计的,还想告诉夫君,自己那日虽衣衫不整,可并未失了清白。
终于,她等来了夫君。
可还没等她展露喜色,便见夫君身侧站着一个妇人还有一双稚子。
而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琼的继妹,徐妙。
徐琼再想不到,老天爷会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
这五年,她每次回娘家时,都未见着徐妙,可她却并未生疑,只因着爹爹和继母说,有算命先生说徐妙命中有一劫,得往淮安老家避避,等到及笄之后回来,这样方可避过一劫。
所以徐琼从未想过,徐妙这些年,竟然一直陪着夫君。
她整个人都懵了,只无措的看着裴令行,想要一个答案。
可裴令行却是神色淡漠,从始至终未有任何的解释。
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惊动了老夫人和婆母。
可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婆母,说出的话竟然是那样的戳人心窝子。
老夫人说:“既然是我们裴家的子嗣,自然得带回家来。何况,妙丫头也不是别人,她是你的继妹,她这些年能一心陪伴行哥儿左右,这份用心倒也难得。”
婆母说:“就是,此事虽我和老夫人也是刚刚得知,可琼儿你素来大度,识大体顾大局,怎好在这件事上闹腾起来,让外人看了我们国公府的笑话。要我说,就直接对外说,此事其实是你早已点了头的,如此一来,这事儿也算是一段佳话了。姐妹如此情深,对行哥儿这样情深义重,晾外头那些人也不至于因此拿捏了行哥儿的错处。”
徐琼嫁入府中已有五年,平日里,她虽也知道婆母并非是真正和善之人,可如今日这样,颠倒黑白,却是她没想到的。
徐琼想要质问夫君,想要质问徐妙,可没等她开口,小姑子便阴阳怪气道:“嫂子,你在宫宴上生了这样的丑事,哪来的脸面在眼前这件事情上委屈。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把我们裴家的脸面都丢尽了。和太子衣衫不整的被发现,谁能说,不是嫂子你耐不住寂寞,才故意勾、搭太子殿下的。”
对于小姑子裴玉珠,徐琼自问这些年待她不薄,处处忍让,如今她竟这样说自己,徐琼当即脸色都白了。
徐琼从未觉着自己这样孤助无援过,不管是娘家人这些年撒的慌,还是夫君的冷漠无情,还是眼前这些人的奚落和咄咄相逼。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今面对这些。
她只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看着徐妙梨花带雨的跪在了自己面前,哭求道:“长姐,您便原谅妙儿吧,妙儿自幼便倾慕世子爷,可妙儿并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敢和长姐抢世子爷。直至世子爷征战西北,妙儿不知怎么魔怔了,才追了世子爷去的。等妙儿回过神来,事情已经这样了。可长姐要相信妙儿,妙儿真的是无心的,便是如今,妙儿也没有想过真的和长姐抢世子爷的,妙儿只是可怜一双儿女,所以才舔、着脸面请长姐成全妙儿,答应让妙儿入府,照顾这两个孩子。”
烈日当头,徐琼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冷。
徐琼视线掠过众人,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原来,世间竟有如此不知羞耻之人。
她只记得自己问徐妙道:“太太虽是爹爹的继室,可你也是爹爹的嫡女,是户部侍郎府嫡出的姑娘。这样的你,竟然想着给人做妾,还抢了自己长姐的夫君,你当真不会后悔吗?”
回想着这些往事,徐琼不由又是一阵咳嗽。
宝笙忙要递了茶水上前,可还没来得及倒水,却听门吱呀一声,只见徐妙一身浅粉色银线牡丹花夹袄,外面披着金丝披风推门走了进来。
看着这样的徐妙,徐琼自嘲的勾了勾唇角,心道,那日她问徐妙会不会有一日后悔,如今看来,徐妙自然是不会后悔的。
比起自己这个被软、禁在这小小的院落,任人践踏,徐妙如今俨然已经是这府中的世子夫人了。
只等自己一咽气,想来夫君便会把她扶正,成为这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吧。
想着这些,徐琼竟发觉自己如今已经是不悲不喜。
许这就是她福薄吧,若非她在宫宴上差点儿失了清白,夫君又怎会如此心狠,让自己任人作践。
似是知道徐琼在想什么,徐妙高昂着头,缓步走了上前,讥讽的看着徐琼道:“长姐,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每每别人提及咱们户部侍郎府的姑娘,众人首先想到的是你。毕竟,你生得这般姿色,确实是让人过目难忘。”
“可谁能想到,最后你竟落得这样的惨状呢?”
对于徐妙的讽刺,徐琼早已无心去反驳,毕竟,徐妙倒也没说错,她这一辈子,确实是输了。
怎料,徐妙见她并未动怒,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上前抓了徐琼的手,恨恨就道:“你和你那娘亲还真是没脑子呢。你那死去的娘,不过一个商户女,以为陪着爹爹从清贫日子到爹爹高中状元,日后便能养尊处优了。可她错了,祖母怎么会瞧上一个商户女继续陪伴爹爹左右呢?便是爹爹自己,也想着能得了岳家的助力,在朝堂上能够平步青云。”
“而你,和你那死去的娘一样蠢,宫宴上生了那样的丑事,竟还以为是偶然,可你怕不知道,这一切世子爷早就知晓呢。你当世子爷为何会给你请封诰命夫人,不就是想着如此一来,太子私德有亏便更是辩无可辩,二殿下便能顺利取代太子殿下吗?”
“你,从始至终不过是夫君和贵妃娘娘手中的棋子罢了。”
徐琼被动的接受着这些话,整个人似乎被吓住了。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娘亲是生病才去了的,没想到,娘亲竟然是被人给害死的。
而对于那晚宫宴上的丑事,她虽也觉着委屈,觉着遭人算计,可她从未想过,这背后之人竟然是夫君和贵妃娘娘。
原来自己竟然如此之蠢。
突如其来的刺、激下,徐琼再没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宝笙吓都要吓坏了,上前一把推开了徐妙,看着自家姑娘道:“姑娘,您别听二小姐乱说,不会的,世子爷不会这样无情的……”
哪知,宝笙的话还未说完,徐妙便哈哈笑了起来,下一瞬,几近疯狂的看着徐琼道:“长姐,宝笙这丫头倒也没说错,世子爷对你也倒也有几分真心。”
“当年,我陪世子爷回京,世子爷其实给长姐带了好多西北的好玩意呢。你可知道我多羡慕嫉妒恨,明明是我陪伴世子在西北,还给世子生儿育女,可世子心中,却独有你一人。”
“不过老天爷终是待我不薄,贵妃娘娘竟然想着利用你让太子私德有亏,逼着皇上废太子。”
“在家族的利益面前,世子爷自然无法忤逆贵妃娘娘。”
说完,徐妙顿了顿,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又道:“长姐,你当世子爷这几年何以一面都不肯见你,还不是怕见到你时,回想起自己当初的无能。而我,看着这样的世子爷,你可知我心里有多抓狂。”
“还有老夫人和国公夫人,该也是见不得世子爷如此,否则,又为何让我在长姐的饭菜中下、毒。”
话已至此,徐妙再没什么好遮掩的,想到徐琼怕是撑不过今日了,徐妙心头不由一阵快、意,这些年,她盼啊盼,如今世子爷终于要是她一个人的了。
徐琼听着这些话,不由闭了闭眼睛,她只觉着这一切都太过荒唐了,自那日宫宴,她便对裴令行心存愧疚,她无数次的想着,若她那日能再小心一些,便不会遭了算计,她和裴令行,也不至于走到今日。
可如今,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那样惊人,徐琼不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经是泪流满面。
可偏偏这一切都不是假的,她已是灯枯油尽了,徐妙没有必要在这时候说谎。何况,方才徐妙说起裴令行待她有情时的耿耿于怀也做不得假。
这一刻,徐琼竟不知该委屈还是该愤怒。
可想到裴令行这所谓的真心,徐琼只觉着恶心。
他在家族利益面前选择舍弃自己,反过来却装起了深情,装起可怜,如此窝囊之人,徐琼只恨不得从未和他相识。
可此刻的她,似乎连恨一个人都没了力气,她只感觉自己意识慢慢消散。
意识混沌间,她似乎听到外头传来丫鬟的请安声:“世子……奴婢给世子爷请安。”
之后,便听啪的一声,接下来便是徐妙歇斯底里的哭声:“世子爷,您竟为了长姐打我,您可知,长姐已是失了清白了,她根本配不上您的。”
再之后,徐琼便感觉自己被人紧紧给抱在了怀里。
徐琼强撑着睁开眼睛,不由想到大婚那日,自己竟然期待着裴令行能掀开自己的盖头。
如今回想起来,徐琼只感觉庆幸。
因为,他不配。
似是知道徐琼的恨意,裴令行的目光有些躲闪。
徐琼拼尽全力挣脱开他的怀抱,道:“世子爷所谓的深情还真是廉价,我只庆幸和世子爷从始至终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否则,世子爷只会让我觉着更加恶心。”
裴令行听着这话,身子僵了一下,终于肯直视她的目光,落下泪来:“琼儿,是我对不起你。我已差人去请了御医,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为什么人可以这么无耻呢?
这是徐琼死前最后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