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哉问!礼
使儿子代己送客, 李满囤转脸和王氏道:“太太,正月里挑个好日子咱们往城隍庙进香去!”
顺带问问这城隍庙打超度的花销和章程。
待明年红枣家来,李满囤决定了:他就去城隍庙给他早逝的娘打超度醮, 然后叫红枣和丰儿给他娘好好磕几个头——他要跟周家人一样给雉水城留一个他李家女儿、外孙安富尊贵,高官显爵的传说。
在京城和云氏一个屋檐下待了两月, 王氏别的没学, 就学了烧香拜佛。偏过去十几年谢家吉星高照,官运亨通,王氏不免将其归结为谢家上下迷信的力量,愈加虔诚。
现听说正月去城隍庙, 王氏欢喜无限, 满口应道:“老爷放心。”
她定提前做足准备——据说正月头上去寺庙祈福事半功倍,最是灵验!
转眼看到身边垂首而立的舒窈, 王氏想起她父母早亡,不觉心生怜悯——人生四大苦:幼年失母、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
舒窈四苦占二,六亲无靠, 小小年岁便远嫁来她家做童养媳妇。家常哪有不想念其亲身父母的?
就似她,成年后嫁到高庄村,每每受了委屈, 还要搁野地里哭两声娘呢!
将心比心,王氏想着刚刚陆虎的话, 试探问道:“贵中媳妇, 你娘家官宦,先你在家时可曾听说过破四门?”
舒窈正筹谋如何跟李贵中开口除夕清早道路口给她爹娘祖母烧纸的事。现既得王氏发问,可谓正中下怀,随即应道:“媳妇愚昧,似大前岁媳妇娘家祖母往生, 媳妇在寺庙超度法会磕头时虽听人说过破四门,却不解其中意思。”
其时不解,那就是说现在解了——舒窈不差钱,有人手,王氏可不信她知道可以给她爹娘祖母烧纸后会不烧。
比如她,都还想烧呢!
拿定主意,王氏言道:“俗话说不知者不罪。先咱们是不知道,现既知道了破四门这个方便法门,回头我请老爷打发人往城里一趟,给你祖母爹娘都请份纸钱——除夕清早你同贵中搁庄子外路口烧了,给他们报个平安。”
舒窈闻言感激不尽,当即屈膝致意道:“婆母慈恩体恤,媳妇没齿不忘。”
对于王氏的自作主张,李满囤颇为不满:儿子祭祀岳父母这么大的事,王氏竟然都不跟他商议?
子曰:大哉问!礼。
祭祀大礼,岂是烧纸这么简单?
别的不说,只这请来的纸钱存放就是个大问题。
纸钱属阴,平白无故地可不好进家——似祭祖的纸钱历来存放在氏族祠堂,从不进家。
姻亲街坊的吊唁礼都是现买现送,也不进家。
至于周家给伯太夫人年节祭奠,则是特例。何况伯太夫人本姓周,名字原就在周家族谱上。这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周家将给她的烧纸钱放祠堂自是无碍。
舒窈的父母却是姓舒,这便就没有把他们的烧纸钱放他李家祠堂的道理——不说族长同不同意,他就开不了这个口。
而城里铺子,连纸扎、棺材铺在内历来只营业到腊月二十九后晌——大年三十,大年初一,即便人家里老了人,照规矩也都是蒙面封屋,密不发丧。
如此,这二十九傍晚到除夕清晨中间好几个时辰,请来的纸钱要存放在哪里?
王氏做事,李满囤忍不住抱怨:怎么这么顾前不顾后,没头脑?
但待看到舒窈罕有的真情流露,李满囤无奈叹了口气——舒窈嫁妆过万,王氏身为婆婆家常少有拿得出手的笼络。
难得今儿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不怪王氏等不急与自己商议——商议不商议,舒窈都已存了心。这就意味着即便王氏不提,舒窈多半也会自己提,或者压根直接使人使钱悄悄地在外面做了也未可知。
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如此为外人知晓了,反而不美——特别是自家打醮,叫红枣丰儿来磕头后。
李满囤越想越觉得难弄,心说这可真是俗话说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由此可见,族谱给红枣加传不是简单的事,一切还得从长计议。
满囤决定去书房细想想这事要怎么整才能内外码平。
“咳——”,李满囤清了嗓子后方道:“太太,陆虎正月初六就要出发往山东去,行李想必年前就要备好。咱们请人带信可不能拖沓。与亲家叔的回信,我现去写。回礼,你也赶这两天置办出来——总之,最迟腊月二十九,咱们必得把要捎的信、礼给陆虎送去!”
对于李满囤没有顺口接音地许她给爹娘祖母烧纸,舒窈其实有些失望。但想着李满囤素不与她多话,舒窈又自我开解:可能是她现在场的缘故,她公爹不好接她婆和她说话的话头。
且等等再看。
一直留意李满囤反应的王氏倒是察觉出李满囤的踌躇,不过面上却一丝不露——既然连活神仙谢老太爷都能去周家法事磕头,王氏暗想:男人自己也想着女儿女婿外孙来给自家祖宗磕头,又有什么道理拦着儿子儿媳妇给已故的岳父母烧纸呢?
连带地,男人也不能拦着她给她娘烧纸。
王氏觉得自己占理,有把握说服男人,当下只管点头。
候李满囤离开,王氏告诉舒窈:“贵中媳妇,刚老爷的话你都听到了。这些都是世子夫人新送的衣料,想必是京里的时新花样。你替你祖父、叔婶挑两件……”
书房里,李满囤看余德舀水磨墨,抖想起一事,立即问道:“余德,除夕你们也都是要上坟烧纸的吧?”
这烧纸钱都放哪里了?
庄仆可没有氏族祠堂。
余德答应道:“是的,烧的。好叫老爷知道,小人们请的烧纸钱家常都收在家中堂屋条桌下的柜子里。”
李满囤倒是知道庄仆的祖宗牌位都是供在堂屋条桌上,即他家供魁星的地方。
闻言李满囤摇头,觉得没法参照——难道搁他家堂屋供他亲家牌位?自家祖宗都还没供呢!
余德度李满囤心意,帮着出主意道:“老爷,氏族祠堂虽只管一族一姓之祭祀,但神佛普渡众生——先小人随老爷进京时,曾见过不少义庄家庙。”
不说纸钱了,连棺木都能存放。
得到提醒李满囤也想起来了,点头道:“不错!”
这烧纸钱可以寄放寺庙。
先谢尚为红枣生养丰儿祈福,一应的纸钱纸扎可不都是由纸扎店直接送去般若寺吗?
城里东街城隍庙的后堂日常有人祈福打蘸,一准也能存。
不过城隍庙在城里,离自家有点远啊。除夕早晌,贵中得跟自己去宗祠,如此等城门开了,打发人去取,一来一回二十里路,可赶不及。
离得近的,村里倒是有个土地庙离得近,但可惜庙太小了,只两块带砖瓦顶的石碑——连香炉都露天放着呢,哪还有存纸钱的地?
城隍庙不行,土地庙也不行,这附近哪还有庙?
想得正出神,李贵中送客回来了。
“爹,”李贵中拱手后笑道:“贵林哥、贵银哥都家去了。”
看到炕桌上空白的信纸,李贵中没话找话:“爹,您写信呢?”
李满囤点点头,告诉道:“刚你媳妇告诉你娘她家乡素有破四门的风俗。贵中,你怎么想?”
李贵中虽存了给过世岳父除夕烧纸的心,却没想现就被他爹单刀直入,闻言不禁一愣——京里住了两月,李贵中多少也学了些内外有别,知道似这样涉及儿媳妇的家务,即便他爹有啥主意,也该由他娘跟他提。
所谓“事出反常即为妖”。李贵中就没立刻回答,而是很思了一刻方道:“爹,窈儿的嫁妆除了人口称道的金银财物,还有我岳父一生的藏书、诗文、心得、笔记——过去一年,儿子时常研读,获益匪浅。”
无论钱财还是知识都受惠太多,既有机会,李贵中便想给他岳父尽尽心,故当下专挑能打动他爹的话说。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自古女孩儿出嫁到婆家,不管娘家陪了多少嫁妆,日常用度都是婆家供养——比如红枣嫁到谢家后一天三顿地吃席,逢年过节地打头面置新衣,如此才是婆家的体面。
李满囤虽没谢家的财力,但心气一点没差。李满囤做梦也没想到儿子李贵中突然提及媳妇的嫁妆,一时呆怔在了原地,心说:这是怎么说的?贵中怎么突然跟他说这个?这要是给人听到,一家子可是别做人了?
待听闻非金非银,只是书本知识,李满囤就更不知如何开口了——士人看藏书历来尤胜金银。
似官宦之家陪女儿成千上万的金银做嫁妆的常见,陪嫁藏书的却少有。
为什么?
宋黄庭坚诗云: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
藏书自古都是留给自家儿子、孙子的。
他亲家英年早逝,没儿子,藏书方添进女儿嫁妆,进了他家。
想着谢尚十五岁时送与贵林的文章解读,李满囤不由苦笑:他对舒家了解虽说不多,但冲舒家世代官宦,想也知道其宗子的藏书笔记必是跟他女婿一样集其家学大成——这是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瑰宝啊!
亏他先前以为舒窈嫁妆中的土地、农庄、头面、古董值钱,现今看,却是舍本逐末——舒窈嫁妆压根不是什么一万五千两,而是无价。
无价的书、笔记、心得,儿子贵中看都看过了,还能装没看?
“人头三尺有神灵,不畏人知畏己知”。
想着老古话,李满囤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天——虽然只看到了青砖木梁的房顶和对面墙上挂的谢尚手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条幅,但李满囤决定了:贵中既得了他岳家天大的好处,必不能闷声发财,含糊了事。
该贵中给他岳家的礼,不能缺!
李满囤沉吟道:“虽然事出意外,但贵中,你既得你岳父衣钵,你与你岳父之间除了常情的岳婿关系,还有了师徒之分。”
《道法科仪》云:“尊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不敬天,雷震电随……不敬地,……不孝父母……不忠君主……不遵师教,天地循环,后醒难逃” ——如此他亲家除了应得他儿子烧的女婿纸钱外,还该得他儿子尊师三炷香。
只这纸钱尚都没地放,这香又能搁哪里烧?
李满囤愁得皱起了眉。
李贵中看他爹连师徒之分都说出来了,心知机不可失,随即提议道:“爹,那我回头去城里请份纸钱。”
除夕清早烧给他岳父母。
李满囤一听却不乐意了,教育儿子道:“贵中,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行事还这样顾头不顾尾?”
已在憧憬如何跟舒窈邀功的李贵中……
“这纸钱请了来,”李满囤问儿子:“你打算放哪儿?”
李贵中……
看到儿子傻眼,李满囤自觉振足了父纲,不由得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李贵中听见,以为李满囤有主意,顾不上羞惭,不耻下问道:“爹,那依您说,这纸钱当放哪里?”
李满囤要是知道就不愁了。
李满囤不愿在儿子面前落面子,斟酌道:“眼下我能想到的是找个寺庙暂存,只是具体哪座庙,还没拿定!”
一二三四五地说出自己各种顾虑——虽然没结果,但李满囤以为教儿子知道怎么虑事更为重要。
寺庙啊!
李贵中长这么大去得最多次的寺庙就是谢尚状元赐宅附近的般若寺了。
现听李满囤提及寺庙,李贵中第一反应自然是般若寺,进而又想起京师地方志上般若寺的来历——五百年前般若寺祖师化缘化来的市井小院,才三间五架梁。
“爹,”李贵中提议:“既然咱们家附近没有合适寺庙,那便自己立个庙好了!”
横竖庄子里有的是空屋子。
“立庙!”李满囤为儿子的口气震摄住了。
李贵中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蛊惑道:“当然,一般寺庙得有僧尼,这个,爹,咱们家没有也没关系。譬如先我姐生产的时候,诚意伯夫人因为暂住的院子没佛堂没地礼佛,不就跟她在明霞院的时候一样现立了一个吗?”
“再还有城里东街上的谢家老宅,花园假山顶上建了惜字亭,供了文昌帝君,谢家十三房人每每上去焚香祭拜,烧化字纸、纸钱——可说就是个文昌庙,只是小了些。”
“但小怕什么啊?”李贵中不以为然道:“爹,您看咱们村的土地庙才多大?有您这书桌一半大吗?还不是香火鼎盛,信众鳞鳞?村里人都以为灵验!”
似李满囤去谢家都是在客堂和红枣院子两处,从未去过谢家花园,自然不知道花园假山的风景。
反是李贵中小孩子,没甚忌讳,再加上有谢奕这个地陪导游,却是逛遍了谢家花园内外。
“文昌庙?谢家花园竟然有文昌庙?”最初的惊讶过后,李满囤告诉儿子:“贵中,你仔细说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