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堕与光
余微光骤然失去了意识。
他仿佛坠入了深海，飞速下沉，眼前的所有光景都变得模糊且抽象。
越来越看不清，越来越沉重的身躯……
……
甄养性出生在一个很贫苦的家中。
那是一个不算偏远地方的小地方，他家住着三间土砖房，院子里养着一只小鸡仔，还有一颗每年都会开花的桃树。
他家的周围没有任何邻居，甚至没有任何建筑。
刚懂事那会儿，甄养性以为整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只有三间屋子，一个院子……
他的父亲每天都会出去，而从他有记忆起，就没见过母亲。
甚至，最初他难以理解母亲的概念，他的世界，一直都只有他和父亲两个人。
父亲出去后，就会将他关在屋子里，他对外面充满着好奇，却只能在家抹着鼻涕。
回家后，父亲拖着烂醉的身躯。
此时，父亲就化身为恶魔。
他有极为严重的暴力倾向。
稍有不满，他就会将甄养性揍一顿。
甄养性哭、喊，都没有半点作用，只会让那个如同恶魔般的男人找到乐子，变得更凶。
甄养性那无比脆弱的身躯，不知为何竟然扛了下来。
第一次被打之后，甄养性一边抽泣，一边哀嚎，他身体的每一处，无不产生着如同撕裂般的剧痛。
【喂，你在喊什么？】那个从出生起就只会喊他喂的男人，声音真的如同从地狱传来，让甄养性不觉打起寒战。
【给我笑。】
年纪尚小的甄养性愣在当场，有些不理解从这个男人口中吐出的音节组合起来的意思。
啪——
巴掌声十分清脆。
甄养性整个人似乎被难以承受的巨力推动，脑袋偏向了一旁，带动身躯整个动摇。
【我说，给我笑。】恶魔咧嘴做出了笑容的模样，那是一个无比扭曲的笑容。
不知道他是在示范，还是犯了精神疾病。
甄养性的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他有样学样，一边抽泣，一边将嘴角努力咧成笑容的样子。
鼻血和鼻涕混合着流淌，泪水根本无法停止。
嘴上挂上了这个笑，仿佛最丑陋的魔鬼。
【哈哈哈哈哈，你真丑啊。】
【你真丑啊！】
恶魔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喊叫着。
恶魔开心地笑了起来。
在殴打中，甄养性失去了意识。
这样的日子，甄养性又过了两年。
那个恶魔不再将他关在屋子里，而是开始教他一些“技术”。
那是一种“做生意”的技术，甄养性似乎对此格外有天赋，没过多久就学会了这门“技术”。
然后，他的任务就有了，他去不远处的镇上，和别人“做生意”。
很少有人会防备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更何况，因为营养不良、遭受不公，他的身体发育得甚至有些畸形，小小年纪就有些佝偻的背，还有矮小的身躯。
这些成为了他最好的伪装。
他对此的天分确实高。
他很少会做那些常住民的生意。他专门挑那些从大巴下来的生面孔。
生意做得多了之后，他也知道了穿哪些衣服的人更富有，做生意的目的性慢慢变强。
那个恶魔似乎也讶异于他做生意的天赋，很少再打他。
甚至有一次，他做生意搞到的一个钱包里，有着一个金戒指，父亲还给他买了一个大大的鸡腿，甄养性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吃了一口，感觉很好吃，这是他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院外的小鸡仔早就长大，那是他孤寂时候唯一的玩伴。
他撕开了自己手中的鸡腿，分了接近一半，给了啄米的老母鸡。
那是一只蛋鸡，虽然他也不知道蛋有什么用。
他露出笑容，看着这只老母鸡吃完。
自那天以后，他偷东西的时候，都更有动力了，似乎想起了父亲分给他的鸡腿。
他也更加渴望父亲的表扬，期待他的奖励。
事实上，他确实做得很好，但是父亲还是偶尔会打他，拖着那醉酒的身躯。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两周。
他如往常一样的回家，他的战果丰硕。
他像只哈巴狗一样站在一边，等着父亲夸奖，可他还没等到夸奖，就看见了被父亲捏着脖子、已经断气的老母鸡。
【为……为什么要杀它。】他早就知道了死亡的概念，他看到过父亲买过、但自己从来没吃过的鱼，看到过猪肉。
路过肉铺的时候，知道了东西能被“杀死”。
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杀那只老母鸡。
【它不生蛋了。】
老母鸡确实有很久没有下蛋了。
【就因这？】
【你个小b崽子话咋这多，老子爱嘛干嘛！】
甄养性一瞬间似乎失去了所有感受，他眼球充血，不顾一切地夺走那只死鸡。
【你个小b崽子搞嘛！】恶魔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甄养性爬了起来，看向了眼前的这个凶手。
他冲了过去，第一次反抗起这个人，他猛地扑在他身上，用牙口咬起来。
不用多久他就被挣脱，甩在地上。
迎来了更加猛烈的拳打脚踢。
甄养性抱着头，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他大声地、痛苦地哭了起来。
一边哭，嘴巴却条件反射般，变成了笑。
【啊！】他嘶吼出声。
不再抱着头，而是扇起自己的嘴巴。
想让自己停止这个扭曲的笑。
可是，越发用力地抽打，他的笑反而越大。
不一会就疼晕了过去。
那个恶魔似乎也知道甄养性是他的摇钱树，打了一会儿之后又停了下来。
……
那个恶魔提着在镇上做好的鸡肉。
仍然分了一根鸡腿给甄养性。
甄养性捧着那根鸡腿，明白了什么，难言的感受涌上心头，说不出的苦痛，他看着手中的鸡腿，扭曲地笑了起来。
他将那根鸡腿，埋葬在了那棵每年都会开花的桃树下。
……
又过了不久，有一个将头发梳理得很整洁的男人，到他们家里来了。
说是要让甄养性读书。
那个恶魔死活不愿意，他去读书了谁给他做生意弄钱？
不过，那个男人是镇上学校的校长。
这个学校原本快要废弃，他一手操办起来，就是立志要让镇上的孩子，走出这个山头，虽然现在交通发达方便了，但是镇上仍然很落后，只有走出去，才能摆脱这个地方。
他是从镇上学校走出去的，毕业后没有去大城市就业，而是选择了回家乡，帮助孩子走出大山。
当他带着好几个老师说要告恶魔的时候，恶魔怂了。
见那个恶魔态度松动，男人软硬兼施，告诉他不用他交书费，而且看这个情况还可以申请贫困补助。
恶魔被说服，甄养性被带到了学校。
镇上虽然孩子很多，但是有很多孩子跟甄养性一样，父母不肯放他们读书。
而在这个年轻有为校长的带动下，说服了镇上大部分的父母。
他们都是没读过书的，全都是一年级，共有近两百人，分成了五个班。
他们学校很多空教室。
因为二年级、五年级和六年级一个人都没有。
剩下的三年级、四年级也只有寥寥十数个人。
班上的孩子有大有小，大的甚至有十五六岁的，小的还有六七岁。
甄养性夹在中间。
于是，年纪大的孩子自然就当起了班里的恶霸，欺压同学，拉帮结派。
而加入他们的团伙的标准，就是和他们一样不学无术、对人恶语相向，不怕大人。
甄养性的名字，自然不是他父亲取得。
事实上，班上有好几个人的名字，都是老师替他们取得。
甄养性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他的父亲叫甄大威。
甄养性第一次拥有名字，在失去老母鸡之后，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高兴，但是他似乎已经忘记怎么笑了，他仔细回想父亲的笑，有样学样地笑了起来。
旁边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说他笑得好可怕。
甄养性脑子很聪明，他也很用功，很轻松就在他们的那个年级拿到了第一，而且门门都是满分。
校长很满意他，发给了他一千元的奖学金。
班上的恶霸群体看上了这笔钱，就在他放学回家的路上拦着他，一伙人围着甄养性，他当然也会惧怕，但是他更不想把钱给出去。
结果很明显，他被打了一顿。
【你们看，这玩意还在笑。】
【我tm让你笑，让你笑！】
甄养性蜷缩着，一边不受控制地笑，一边护着这笔钱，这是他能够继续读书的希望。
钱还是被他们拿去了。
甄养性的眼中，出现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怨恨，那种择人而噬的目光，看得几个十六七岁的青年都心底发麻。
他们不肯承认自己感到惧怕了，于是又踢了甄养性几脚。
甄养性这个状态，已经没办法继续行窃，只能空着手回家，又被甄大威打了一顿，甚至没让他进屋睡。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亮，甄养性吹着风，靠在桃树上，听着屋子里的鼾声，他决心要摆脱这样的生活。
从那天被打之后，团伙里的人都觉得他是个怪胎，于是时不时就会欺负他一下，在班上树立威信，在几个长得过得去的女生面前耀武扬威。
甄养性成了一被打就会笑的滑稽的小丑。
引得众人发笑。
甄养性从这些笑容里，感受到了讽刺，感受到了恨意。
狗屁的“人之初，性本善”。
他心里想到。
他用功的学习，甚至还让老师给他辅导高年级的内容。
他一边读书，仍然每天“做生意”。
甄养性的补助金和奖学金仍然会被抢，但是他每次都会自己弄回来。
甄大威看着他拿回来的那些钱，便不再反对他读书，甚至还给他买了个书包，在冬天里给他买了新棉衣。
甄养性早已麻木，他不会因为这些感到开心，但是他仍然会笑，笑得越来越自然。
七年之后，他就占据了学校的唯二名额，去了市里的高中。
他开始寄宿，并且断掉了和甄大威的联系，叮嘱校长不要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
校长嘴上称是。
但是校长觉得，父子俩只是闹了矛盾，转身就告诉了甄大威。
过了几天，甄大威满脸怒气地找到了甄养性。
正是夜里，他把甄养性带出学校，拖到了巷子里，将他一顿毒打。
甄养性一边笑着，一边摸出藏在衣服里的利器，刺向了甄大威的胸口，这是他第一次犯下杀孽。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没有悲伤、没有害怕，甚至没有他想象中的解脱。
只有，无感。
他冷静地将他拖进一个树林，用了一夜的时间把他埋了进去。
身上没有沾太多鲜血，他学习很好，知道怎么洗掉血迹。
第二天他买了个塑料袋，将手上的几斤肉装了进去。
他笑了。
和每次被打时，如出一辙。
那袋肉，他吃了一周。
甄大威早就和其他的甄家人没了联系，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他的赌友知道，但是那些赌徒有谁会在乎这些呢？
甄养性很聪明，又很努力，竟然在高中仍然位居第一。
他身上有很多无法愈合的伤疤，他努力挺直腰背，甚至改善了自己佝偻的身躯，他每天坚持锻炼，练出了一个强健的身体。
在别人看来，他是一个阳光爱笑的、成绩优异的男孩。
一天晚上，一位女生给他表白了，他保持着如常的笑容，看着女生写给他的情书，欣然答应。
看似是两人情投意合，殊不知，女生的地狱才刚刚开始。
甄养性似乎对掌控别人的心理格外擅长，他用话术和一点手段，就将女生牢牢控制，失心失魂。
有一天，女生检测到自己珠胎暗结，毫无疑问是甄养性的种子。
她已经爱甄养性到不可自拔，虽然这是无比畸形的爱。
所以她并没有苦恼，而是感到欣喜若狂。
【把他打了。】甄养性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去。
女生一个人愣在原地，紧接着，她就疯了似的追赶。
她甚至不敢质问，不敢咒骂，只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甄养性的心没有丝毫动摇，他看着女生，如同看着一条狗、一头猪，反正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牲口。
他露出了本性，对她拳脚相加，并且一边施以虐待，一边疯狂地大笑。
很明显，在他的暴力之下，女生流出了血。
回去之后，她没有多做犹豫，选择在家里的浴缸中自我了断，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虽然案情颇有疑点，虽然女生的父母想要杀了甄养性，但是很明确女生是自杀，而校方为了遮丑，用关系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甄养性成绩好，并且用他精妙的伪装，装出了痛苦自责的样子。
校方没有多做为难。
甄养性也意识到事情的风险，消停了一段日子。
紧接着就遇上了心念师的选拔。
他视力良好，直接被校方要求报名。
没想到的是，他竟然通过了选拔，以优秀的天赋成为了一名预备心念师。
在查身世的过程中，他告诉检察官，自己是单亲家庭，母亲在很小就去世了，而父亲也因为酗酒死亡。
他的样子很真诚。
而他也早已在老家的桃树旁，立了一块墓碑。
据他所说，父亲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没有物证，只有甄养性这样一个人证。
而在检察过程中，甄养性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周彤。
她没有过世，而是抛下了甄养性父子，嫁给了别人。
甄养性早已不会对人间疾苦觉得讽刺，但是他仍然装作又悲伤又愤恨，装作怨恨这个生他却不养他的女人。
再然后，他参加了心念师特训，并且升入了大学。
他一边努力冥想修行，一边积攒人脉，一边读书。
他进境很快，在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成为了三级心念师。
通过亲和度培养，成功掌握了“风元素”。成为了元素异能心念师。
他培养势力，并且凭借人脉和实力造就了一条黑色产业链。涉猎了众多丧尽天良的非法产业。
他终于可以尽情展示自己的暴虐，成为了人间的疾苦。
终于，在他大学毕业，二十三岁的时候，被其他官方心念师发现，他收到消息，远走高飞。
成为了全国通缉犯。
在逃亡的过程中，他被“黯城”的人发现，并被吸纳成为一份子。
进入黯城后，他发现这个地方就是他的天堂，和他的观念不谋而合。
并且凭借优秀的天分，凭借聪明的头脑，经过十三年，不仅成为了五级心念师，还当上了黯城百夫长。
……
这些记忆化作利刃、化作风暴、化作了有形的鬼魂。
肆虐着余微光的良知和世界观。
……
【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
【弱肉强食，胜负定尊卑！！】
【什么狗屁的正道，只有自己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才有意义。】
【明明有强大的实力，还要遵守所谓的规则，放什么狗屁！】
……
余微光仍然站在原地，但是他的表情开始狰狞，嘴角露出微笑，就要变的扭曲。
昏暗的思想、无尽的苦难不断侵蚀余微光的内心，无数情绪摧残着他，那些惊人的、滔天的恶念仿佛要将他的灵魂吞噬。
余微光似乎经历着甄养性的经历，甚至找不到任何论据来反驳他所受的苦痛。
他眼角开裂，嘴角抽搐着想要回归原样。
我有超越常人的力量，我还有吞没别人灵魂的能力，不用多久，我就能变得很强吧！
人类本来就是肮脏的生物，杀他们不需要感情、凭藉一点小手段就能控制他们，一群家畜而已，你宰猪宰羊的时候会不忍心吗？
对，就是这样，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游戏，只要你掌握了游戏规则，何必遵守那些无聊的家畜制定的规矩？
对，就是这样……
余微光似乎已经陷入了海底，被海底的软泥包裹，拉拽着没入。
……
“余微光？”
“老余，还tm睡呢，老师来了。”梁海棠小声地提醒着。
“走，去上网！”
“你特喵别抢我人头啊！”
“真狗，你爸这就来扁你。”
……
“一起去吃饭吗？”陈筱玲背过手，纤瘦的身躯微微侧过，一霎稍逆光晕，她眉眼微垂，粲然一笑。
“不许笑！”
“余微光我发现你还有点好看欸。”
“对不起……”
……
“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和你舅舅该怎么办……”
“多吃点！长身体。”
“给你新买的鞋，快来试试！”
“我和你舅舅计划好了，你回来了咱就去旅游，放心，不是用你的钱，你舅这次争气了，拿了好几万的年终奖……”
……
昏暗的湖底，似乎第一次有光照进来，即使熹微到摇曳。
“小光，到妈妈这来。”
“来玩捉迷藏吧。”
“小光是小男子汉，不能欺负女孩子。”
“又拿了第一名，我家小光真棒！”
“全球的比赛，你想去吗？”
“小光……”
“活下去……”
余微光的眼角瞬间湿润，他嘴角疯狂抽搐，所有的黑暗全都湮灭，只剩下眼前完全的光明。
灵魂一阵一阵的颤抖，汲取着甄养性被碾碎的灵魂，不断地将自己壮大。
余微光的心情缓缓平和下来，身体慢慢停止抖动，只剩下微弱到难以察觉的颤抖，像是哭泣的共鸣，又类于被幸福击中。
前方逆着光晕的女子，噙着笑容，向余微光伸出双手，作拥抱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