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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永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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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是从城墙顶端的天际泛白开始的。

    日出之前,云流的速度非常快,像乱风卷着残絮,玉台山巅与天交界的一点,血红日光迸出来,赤金交错的光投上了猎猎飞舞玄旗、一夜落霜的铁甲。

    秋至,天地初逢肃杀,可眺见远方大片荒野。今岁关中大旱,田畴荒芜,人径凋敝,自成坚壁清野之势。

    这意味着,北军很难从城外就食。

    也意味着,任何军队想要从外部攻克长安,都会是一场至少半年以上的持久战。

    而常备在北军营地的粮草撑不过半月,想要从渭水沿岸其他郡县或是敖仓调粮则绕不过朝中符令,但现在长安诸门和官署所在的未央宫掌控在齐元襄手里,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死结。

    两万人,粮草、兵械、家属都在城中。

    在他们面前的,是扼函谷、临渭水,兵矢足备、墙厚城重的天下第一城,帝都长安。

    站在城头俯瞰战局的将领,从天玄地浊四野寂合,看到初升的璀璨日光穿透层层密云。

    他忽感到疑惑,蹙起眉头。

    ——按照常理,这支军队兵甲粮草都不足,应当军心已乱,战意尽失。却奇迹般的在丢失了北辰门后,依旧保持着顽强作战。

    攀云梯一度架上城墙,士不畏死,如蚁附蜂拥。北军士兵训练有素,作风凶悍,未经训练的宣明军根本不是对手。赖以地利居高临下,才勉力抵抗。战况惨烈,血顺着城墙淋漓向下流,留下道道乌紫深黑,城墙底下堆积断肢残骸。

    一整夜,北军伐木于云台山,有意为之,坎坎之声响彻整个长安。

    城内军心为之惊惧,竟传出城外有能人工匠会制九丈高“木怪”,能噬人。杀了几十个妖言惑众者,谣言堪止。

    公孙行虽曾跟随太傅征战,但独自领兵尚头一遭,拢兵之术不至高明至此。

    他令人命人击鼓传信,招了几个敌方将领出来,高声扬气,与之对骂。

    “汝何不引颈就死?”

    “狗贼,你窃居伪朝,效从逆贼,我等观你如冢中之骨,当是你索颈待戮。”

    ……

    “你军失粮草,气数已尽,你若再不降,将为墙上悬颅。”

    “伧子休言!你杀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啖你肉,寝你皮。”

    ……

    “你等已是强弩之末,我足兵足食,降者不杀。”

    “此吾家,吾当还!誓死不降,王师必克!”

    此话喊出,振聋发聩,城下渐有应声,此起彼伏,隐隐连成势。如浪潮般在城下翻涌,经久不歇。

    “此吾家,吾当还!”

    “王师必克!王师必克!王师必克!”

    他静静聆听,其中虽然夹杂着许多趁机咒骂他的恶语,他却眉目凝定,面如静水波澜不兴,两问在他身边的副将:“听见了吗?看见了吗?”

    副将名叫郦朔。

    临淄人,齐元襄安插在他身侧的人,名为辅翼,行监视之实。

    昨日李弈升账,征辟一批尚在长安、从执金吾时就跟随他的缇骑将领。

    其中还有少部分是他开府治事之后推举的章华旧部,均在军中授以要职。

    此举进一步削弱了齐元襄本部在长安城防和诸门的控制权,招来许多临淄势力和齐元襄本人的不满。

    被他这样一分,齐元襄手里剩下的底牌便只剩两张:禁军权和太子,比起之前大权独揽有些落差。

    齐元襄大为不满,认为他“恣意跋扈,有鹰扬之意,不可深赖”,但如今北军围城,强敌在侧,除了李弈无人可用。因此暗中令郦朔掣肘左右,在军中阴谋分权。

    城底下,敌军沸腾,北军八校素来骁勇,吼声震天,杀气冲霄。

    郦朔出身偏安一隅的齐地,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强作镇定道。

    “失粮之军,强弩之末而已。”

    李弈将手放在他肩头。

    “听说将军,对我意有不平?”

    郦朔欲动,却发现被他手搭着,肩头如压了山,腰腿灌了铁似的僵在地,竟纹丝不能动弹。

    “李弈……”他腿间发软,心里生骇,低声道:“大将军为什么忌惮你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已逾人臣之本,这是自取灭亡之道。你别忘了,皇后和太子还在大将军手里,想清楚,你现在是谁的狗。”

    最后这句话,让一丝阴郁笼上了李弈眉间。

    他笑了,自言自语喃喃:“谁都以为把她握在手里,我便是谁的狗。”

    他话里那个语气温柔至极的“她”是谁,昭然若揭。

    郦朔觉他言语荒诞癫狂,隐听身后乱军雷动,心底发凉,还欲言,他一挑眉:“没听过君在臣的手,只听过臣作君的狗。齐元襄,不过也就是一只狗。”

    话音刚落,手便猛地朝前一掼。

    伴随一声嘶喉惨叫,躯体砸地隐隐一动,李弈转过身,伏在旁的卫士已经手起刀落,将郦朔几个亲兵尽数诛杀。

    此时朝阳才刚刚升上山巅。

    “向宣明殿报丧,说郦将军带兵偷袭敌营,战死。”

    李弈转身下楼,一面走,一面冷静安排加固城防、在长安城再行三五取丁诸事。

    刚到城下,一匹快马飞来。

    军机密信封在蜡丸里,搓开一看,短短六个字:敌谋今日出城。

    他神情先是一凛,继而眉眼里又掠出笑意,显得面庞阴晴不定,走出几步欲作部署,攥紧密信,良久良久,只说:“传令诸门,严加布防。”

    而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道加急命令也送到了,是从未央宫来的。

    送信的马头插玄缨,小黄门执令而至——

    “今日太子殿下登基大典,宣卫将军进宫朝拜觐见。”

    李弈皱起眉。

    其他听闻者,无不面露惊骇之色。

    ……

    天子登基是攸关社稷重中之重的天下第一等大事,其仪式庄重肃穆不必言,随之而来的祭天地四时、改元、颁文、大赦天下、官员爵位的加封或是褫夺处决,每一件都会是更替山河、惊天动地的大手笔。

    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一场登基大典的仓促和惶急。

    齐元襄控制了未央宫,又控制长安后,急于控制天下。

    他唯恐夜长梦多,等不到一个月,将原本繁复冗长的程序简化,什么诸如“龙现于野”“凤麟泽薮”“云气冲天”的祥瑞也不去寻来造势,连司天监推演的吉期也不顾,匆匆忙忙择定这日,召集百官,欲扶两岁的太子齐昱即皇帝位,尊皇后朱氏为皇太后。

    此刻,先帝的“灵柩”也正摆在未央宫。

    内监捧了玉玺到宣明殿,皇帝佩戴的双印由白玉雕成,长寸九分,方六分,縢丝系玉,上串白珠,下垂赤罽蕤,四采黄赤绶。

    候礼群官也在此,前些时日执大丧礼,诸卿麻衣如雪,白帻去冠,今日方更替吉服。虽止数百人,单薄了些,但丞相、御史大夫、太尉皆在,三公齐备。

    此前,齐凌独揽军权,大力推行内朝掌权,三公成为没有实权的荣誉尊位。又借酎金案打压齐姓宗室。

    阴差阳错,竟在此时大大方便了欲颠覆政权的乱党——留给伪朝的官吏虽不全,但天子登基需要的三公竟然该在的人都在。

    长安也没有一支强大的宗室力量能和手握太子的齐元襄抗衡。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登基大典时,需三公奏,并由太尉奉上玺绶。

    黄绶玉玺递给了太尉蒋旭,蒋旭见那玉玺玉色冰透,犹如新凿,面色微变,未表片言,警觉环顾殿中。

    这时的殿堂里,灯烛错照,明暗交叠,锦绣连绵,衣袍比人显目。大将军齐元襄神情阴郁,不时分神向外顾。丞相郑沅似有察觉,回视他一眼,御史大夫脸上神情看不分明。

    齐元襄悄悄穿过人列,找到一个小黄门,嘱咐了一句什么,那人应诺奔去。

    此时,即将登上帝位的皇太子齐昱正在椒房殿更衣,天子祭服有十二章纹,因他身量太小,日月星辰微如砂砾,群山华虫似浮藻,玉带更似一环飘镯儿。

    朱晏亭不许别人靠近齐昱,亲自替他更衣,后者啼哭不止,仰在座上,脚上堪堪被换上了一只小小的,还盛不满掌心的赤舄。

    钟鼓雅乐已奏,金音铿锵,渺渺传入,与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交缠在一起,是庄严颂圣的《生民》——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

    “生民如何?”

    “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

    那处钟鼓奏乐,金乐石声在未央群阙隐隐回荡,朝阳升起,殿宇勾连,金色流掠瓦檐。

    此刻,桂宫周遭的街巷都是禁地,巷战持续许久,流矢冷箭处处是。明光殿下,羽林军旗旄飞舞,军士静立,约莫三千人数。

    齐凌正取下高山冠,摘去赤月缨,褪下软锦玄衣,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甲胄。

    服侍他更衣的是曹舒,曹舒虽捡回一条命,但面容被热油尽毁,一只耳失聪,落下了残疾。齐凌本免了他御前侯应,令他安心静养。

    但这日他叩首苦求,想再尽最后一次责,齐凌也便许了。

    为免冲撞,曹舒面上悬巾,腿瘸一侧,头发尽白了,总屈着身走,与从前判若两人。

    他弯着腰,隼样的目专注凝视衣料,熟练替皇帝抚平袖间,神情泰然,眉目舒展,仿若天地间没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

    质地柔软的雪白中衣薄得盖不住齐凌背上狰狞的伤口——扎野兽的暗桩撕皮裂骨,在他后背、肩头、手臂一直到手肘后侧,留下似恶龙缠绕的可怖伤痕。有的地方已经长成虬结的皮肉,有的地方还因为反复拉扯导致伤口裂了又愈,愈了又裂,结着鲜红的痂,缠着绷带,药气已渗透白绡。

    曹舒连为他更换柔软中衣都直抽气,更勿论再往外披沉重坚硬的铠甲。

    他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额心像有只蜷曲的小虫子,嘴也撅着,满脸苦色。

    齐凌本展着臂,若有所思地听着外头动静,察觉到曹舒动作凝滞,侧回头安慰他。

    “阿公放心,已不疼了。”

    曹舒苦着脸将甲胄替他披上,手托在甲内,似托举一片羽毛、一粒尘埃一样小心。

    慢慢抽出手来,叫重量落上去。

    齐凌执住了他的手,在他皮肉扭曲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

    自取黄金貂错配刀,佩上白玉双印。

    曹舒问:“陛下此行是去洛阳吗?”

    齐凌应了一声。

    大步流星往前走,正当他要打开门,走向等候在外的羽林军时。

    曹舒嘶哑嗓叫了一声“陛下!”

    齐凌停了瞬,推开门,光向外洒进来,远处还有隐隐的辉煌雅乐声。

    他回头,见曹舒正在揽袍,颤巍巍下拜,身影是极小的黑色一团,鹤发砸到砖地上。

    “陛下,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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