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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山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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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任何公开场合,皇帝周围都会有两个门下吏:左史记事,右史记言,随侍禁中。

    二人记录下来的起居注归太史令封存,或用来修史,或用来警醒人君,是绝密之件,平时非御用不能启。

    朱晏亭想要拿到出事那日的起居注。

    此事太过敏感,曹舒是中官内臣,即便和她一向走得近也不敢冒险向他打探。

    局势不明朗,宫中的眼线一条也不能动,免得弄巧成拙。

    正踌躇之时,忽想到了一个人——光禄大夫顾眄。

    这是王韫素的夫婿,在平燕王之乱以后加官进爵,官至光禄大夫、给事中,可以行走禁中。

    此人出身高贵,父亲是五大夫、前武威将军,家族很早就发迹了。至少从明面上,半点也和皇后牵扯不上。

    但朱晏亭见惯人情冷暖,知道现在自己落入困局,对昔日好友指望不大,只是死马当活马医。

    没想到王韫素不但很快命人送来了顾眄弄到的一张写在布帛上的起居注誊抄本,还送了一匣子珠宝首饰。托信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希望殿下一定要珍重玉体。这些都是她从章华带来的嫁妆,不像宫廷里的珠宝都有铭文,使起来不便。希望她无论如何也要平安诞下皇子,以图后效。

    朱晏亭打开看了都有些吃惊,王韫素出嫁时最引以为傲的嫁妆九股春朝玉燕钗都送来了。

    展开那日的起居注,一言一行都载在内。

    日昳时,上幸上林苑狮苑渭阳台行在所,恒王齐渐、护军将军赵睿、羽林军中郎将刘凤之、太中大夫郑思危随侍。

    黄昏时,中常侍曹舒诣行在所,上更衣。

    人定时,诣桂宫。

    从中常侍曹舒诣行在所,到人定时这期间“更衣”的三个时辰,就是遇刺之时。

    按照朝露馆太医的口径,曹舒那时候去送的口信便是她可能小产。从那之后,就是齐凌不愿意让起居郎跟随的私时,极有可能立即轻车简从来昭台宫了。

    嫌疑直指向她。

    唯有她能控制皇帝来的时间,判断他情急,轻车简从,便可精准在昭台宫附近,实施刺杀。

    那件事过去两天了,齐凌伤情未知,仍旧没有大肆的查,是否当真顾忌,查出来是她?

    朱晏亭闭了闭眼,亲手将誊文烧了,下了移宫的诏令。

    ……

    少府对皇后的态度感到奇怪,一日前还坚持上书不肯移宫,忽然态度急转弯,非但不再抗拒,反催起少府来。

    少府虽上下一头雾水,但皇命在前,后命在后,不敢耽误,很快将移宫的日子定了。

    当日,清晨天还未亮,皇后已在昭台宫严妆以待。

    前来假节迎接的是太仆、右将军、录尚书事的谢谊和护军将军、驸马都尉赵睿,规格之高可迎御驾。

    谢谊十分客气,在朱晏亭对着代表御驾亲迎的节旄行过礼后,自己向朱晏亭行了揖礼。“恭迎皇后殿下回宫。”

    赵睿也随他行礼。

    朱晏亭一一回了话,对赵睿说:“恭喜将军。”

    赵睿垂头深揖:“末将感沐皇恩,战兢惶恐,唯效死以报。”

    赵睿在平诸王这几年屡屡获晋封,执掌禁军,如今定亲同昌长公主,作了驸马都尉,真正当了王家“自己人”,正是春风得意时。

    对比当初战功在他之上的李弈,如今已是一无所有、袍泽离散、生死悬于一线的阶下囚,实有云泥之别。

    赵睿自忖自己着实显眼了些,因此对朱晏亭格外尊敬殷勤,唯恐露出一点骄气,招人刺心,奉迎不迭。

    凤辇没有走昭台宫过昆明台到建章宫再入未央宫这条熟悉的道路,而是绕道桂宫,到了皇帝居住的“禁中”。

    桂宫、未央、长乐三宫紧紧挨连,宫殿群极其庞大,各殿相对独立,如座座孤岛耸峙,依靠道道飞桥廊道相连。

    桂宫宫台轩阁飞檐叠着飞檐、楼影镀着楼影;刀戟甲士刺棱棱、白森森,看得久了,恍然生出些这些会像幢幢门扉一样合拢、密雨一样的箭矢会朝人飞来的错觉。

    恰这日,腹中孩儿偏与她为难,制造些不厉害、又不容忽视的疼。

    仿佛还未出生,已经知道前途未卜,危机四伏。

    至雍门时,朱晏亭下令驻辇。

    新任的中宫仆叩拜检视时,见她额上已起一层密汗,融了脂腻香粉。

    朱晏亭闭着眼睛,面白如纸,只吩咐了三个字:“侍妆奁。”

    捧着妆奁进来的是椒房殿新晋的女御长,斑白的发一丝不苟的挽着,先用白绢擦拭汗水,再扑上粉英遮掩汗渍。

    数十人在雍门下,周遭却十分安静。

    日光明晃晃流泻,燥热让人希望有一点声音,哪怕是风声和蝉噪也好。

    女御长整罢了仪容,没有立即退下,而是低眉顺眼微笑道:“当年,奴婢在长亭殿做事,还被抬举给章华长公主梳过一次头,长公主的头发也和殿下一般浓密,缎子一样。”

    朱晏亭且惊且疑看了她一眼,这批替换的宫人一定会让齐凌过目定夺,竟还能用到长亭殿的老人……她从这细微处又觉出了一丝安排者的温情,苍白面色稍得缓慰。

    命鸾刀启盒,赏赐给她一只寸许、足一斤的金蝉。

    凤辇并没有直接去未央宫,而是转道入桂宫,停明光殿,近禁中。

    御前的女官来将朱晏亭扶下辇,没有引到正殿,也没去燕居侧殿,而是绕侧阙登级而上,最终停在了一处高台上。

    卫士戒备极严,周遭几乎达到了几步一哨、十步一巡的程度。

    台上四面视野开阔,繁复逶迤的复道天街、叠次的重檐庑殿如浩瀚海上堆拥的粼粼波浪。长风浩吹,当中立着萧萧肃肃的一道身影,远看衣袍被风卷散,她心里一提,走近了见脊背挺着,依稀旧精神,心才稍稍放下。

    行礼问安后,她抬起眼,看见齐凌双目也正望着她,一如往日,全无异常。

    风满高台,朱晏亭有千言万语想诉,却像都被掠过耳梢的呼呼长风带走了。

    “你来。”齐凌对她招了招手。

    她便似受到蛊惑般的,孤身走了过去。

    高台有仞百尺,其下刀戟之光凛凛的泛着寒白,是一座良木锦绣堆起来的悬崖峭壁,她轻轻巧巧立在轩畔,身体还没有怎么显怀,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落下去。

    齐凌轻轻抓住了她在衣袖下的手,察觉那只手冰冷,手心里有汗,似惧似疑的猛蜷了一下。

    他轻轻一叹:“皇后惧高?”

    朱晏亭闭了闭眼:“高台多悲风。”

    齐凌问:“朕一直有个疑问,书里写,楚有九嶷山,覆有云梦泽,茫茫不见日。有人说,一息台能远观云梦泽,吹纳九嶷云气。章华的一息台究竟有多高?”

    他声音温温和和的,像无数次说惯了家常,这般娓娓耳侧,莫名让人心定下来。

    朱晏亭此时才察觉,他的手早已被风吹凉了,与她手指相缠,浅浅接在袖口,她不愿放开。

    提起一息台,她侧了侧头,陷入对故乡的回忆中,跳得极烈的胸口稍得平复,风也不再绞喉,呼吸逐渐顺畅了。

    “很高,像天梯一样,太阳会从丹鸾台的屋檐上升起,月亮从阶梯下沉下去。我小时候像真的站在丹鸾台顶上抓到过星辰。”朱晏亭面上浮起微笑,想起那是一个夏日黄昏,她抓到一道星辰亮光,又叫又跳,唤侍女让母亲一定要来,小心翼翼捧起来摊开手,不过是一只飞散的流萤。

    “后来,妾十五岁离开了丹鸾台,一直到长大十八岁才得以再回去看一眼,却发现它才十几丈高,不过是三重楼叠在一起。后来妾入了宫,又发现它还不如龙首山的天阶一半高,和椒房殿比起来,都如山岳和砂砾了。”朱晏亭不无失落的道:“可能是我那时候小,看哪里都很大、很高。我长高了罢?”

    齐凌含笑听她说完,忽抬起手作势要拍她脑袋,停在华胜葳蕤的额发畔。

    冰凉的袖口拂在面上,朱晏亭先发觉自己像小姑娘一样红了面容,才看到自己簪的横斜参差的凤尾簪将他风中卷缠的衣袍划破、勾了丝。

    她忙抬起头伸手去解。

    齐凌的气息就在她耳边,忽然问:“朕如果早点上禀父皇,迎你作太子妃,你会不会过得好些?”

    那根凤尾簪做得极其精致,明明是金子雕铸的,却不知弯了多少曲丝、折转了多少遍,绸丝绞入其中,越理越散,越钻越深,剪不断,理还乱。

    她的指节也像要被缠进去,心间一阵的颤。

    “我若是太子妃,会坐视舅舅夷平我的母族吗?”

    齐凌笑着打趣了一句:“以你的性子,恐怕又要来一出‘窃符救赵’……唉,你……”

    “我窃不到符的。”朱晏亭认真道:“你会赐死我,否则你的太子之位也不保,这就是为什么舅舅不让我早早的嫁给你。”

    齐凌听得心中一寒,他忽然发现,自己恨透了朱晏亭这一丝浸透入骨的清醒,却也几乎发疯的执迷着她的这点清醒。

    穿破这些锦绣堆叠的权欲、声色犬马的愉悦、世人共迷共做的华丽惨淡迷梦。她从未脱出其中,却过早的清醒过来,从幽渊之底望着他。

    因着那点将她装点得孤高矜贵的清醒。在这一瞬间,他终于释怀,问出了那句话。

    “是你做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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