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希望

    鹧鸪哨最近总是做梦，做同一个梦。

    他一个人，陷在一片黑暗中，最先感受到的，是泥土的气息，湿润润地充盈在他的鼻腔。他知道，自己是在地下，极有可能是极深的地下。他并不慌，毕竟作为搬山首领，为了寻找雮尘珠，这种环境他并不陌生。

    他不知为何在这里，但他知道，他必须要出去，到地面上去。

    黑暗中，四周无路，却因无路又随处都是路。他唤师弟、师妹，并没有任何回应。许久，他才想起，他们都不在了。没有人再陪着他，只有他自己。

    许多年前，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生来就像是带着使命，要救他的族人。其实，最初，他只是想见他的父亲，想救他的母亲。然而，这两件他想做到的事情，终究都没能做到。他本领越来越高，肩上背负的期望也越来越高，他也越来越孤独。

    后来，有了师弟和师妹，三个人相伴，他是兄长，亦像父亲。但其实，他的内心，依然是孤独的。许多的辛苦，他只能一个人扛；许多的怀疑，他也只敢在心底问自己。但，毕竟是有人相伴。如今，他们忽然离开他，他还有些不习惯。

    他定了定神，继续寻找通往地面的路。忽然，他感觉到，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应该也在寻找通往地面的路。隔着重重黑暗，他们看不见彼此，但能感应到。他不知道他是谁，但忽然就觉得，没有那么孤单了。

    这个梦总在寻找出路中结束。

    每一次从睡梦中醒来，他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找到出路，也不知道同样被困在黑暗中的那个灵魂，是否找到了出路。

    每每，都是在寻找中开始，在寻找中结束。

    有时候，他想，属于他的命运，是不是就是这样，在寻找中开始，也会在寻找中结束。无数次，无数次！他都以为他接近了雮尘珠，可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可他能放弃吗？虽然，他早已失去了他最初想救的父母，但他还有他的族人。他想救他们。

    这一次，他几乎失去了所有，却换来一条线索：西夏黑水城。

    可茫茫戈壁，去哪里寻找早已湮灭的古国呢？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说在洞庭湖边有个算命先生，懂得风水秘术，他便想过来瞧瞧。此人到底有多大本领，能有多大帮助，他并不知晓。不过是茫茫寻觅中，一点希望罢了。

    虽然原本也只是一试，但屡屡被拒，他还是恍了一下神。

    半晌，他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他又怎会强求他人。略一沉吟，他说，“既然人各有志，我不勉强。”接着，他便道出他来此的机缘：偶闻一伙贼人议论胡国华懂风水，想胁迫他去邻县山中盗宝。他劝他要有所收敛，以免再次惹来贼人惦记。

    说罢，鹧鸪哨霍然起身，转身离去之时，告诉胡国华，那伙人他已解决，要他安心。

    此举，终于让胡国华以诚相待。诚然，他还是不想和这位行走在刀尖上的人物有所牵扯，但他也给他的救命恩人，指出了一个方向：真正懂风水的了尘。

    鹧鸪哨似乎终于在茫茫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也许，他这次，真的就离雮尘珠不远了！

    于是，鹧鸪哨带着感激，告别了洞庭湖边的这个算命先生，去寻了尘。

    看着鹧鸪哨远走的背影，胡国华松了一口气。待鹧鸪哨走到视线之外，胡国华便起身收拾了他的算卦摊，虽然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出门了。他要去省城，发电报。

    电文很简单：哨，黑水城。接收电文的，是几年前他偶遇的那个大学教授，彼时，他们有个约定。那就是如果有人前来打听用风水探墓，那他就给他发电报，他说，只需写明谁和哪里就可以了。

    他还记得，教授恳切地对他说，文物保护是他的重要工作，所以，希望他能帮他留意，一旦有消息，他有重金酬谢。这几年来，找他问字卜卦的人不少，来寻墓地佳穴的人也不少，但要去探墓寻宝，鹧鸪哨还是第一人。

    对于他拟的这个电文，胡国华甚是满意。他只说了哨，也算是对恩人有所交代吧。毕竟，谁会跟重金过不去呢？至于，他的恩人和他的“老朋友”之间是否会狭路相逢或必有一伤，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不例外，他们也不例外。

    相较于找逸失于历史长河中的珠子，找个活人，对鹧鸪哨而言，就容易多了。这一路，他风尘仆仆却前所未有的笃定。

    但是，能不能说服了尘出手呢？了尘，了尘，了却凡尘。他怎么才能说服他再次踏入凡尘呢？从出发之时到他站在山巅遥望对面了尘的木屋，他也没有答案。

    虽然还是春天，但已临近正午，日光鼎盛，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但他执意望向对面的那个木屋。山风吹来，耳边碎发乱舞，吹散了些热意。他定了定神，收回了目光，再次向对面山上那间小屋迈出了脚步。

    终于，他来到了门前。

    刚要叩门，手却在半空停了下来。他的指尖微动了一下，轻握成拳。然后，他后退了一步，擦了擦正午日头下疾行赶路额间的汗珠，放下了为了行走方便掖在腰间的衣襟，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鹧鸪哨这才再次上前，举手，叩门。

    了尘大师的住所，陈设相当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那双曾经见惯了珍奇异宝的眼睛，如今瞧的，都是些寻常百姓之物。

    但鹧鸪哨一眼就瞧了出来，他面前的绝不是普通的老人。他的那双眼睛，看人时虽然带着柔和，但眼底却闪着锐利而灼灼的光。

    “搬山，鹧鸪哨。”双方坐定，鹧鸪哨便报上家门。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自然可以省去试探和寒暄。他开门见山求他传授分金定穴的秘术。

    了尘对于鹧鸪哨找到自己，其实是有点吃惊的。虽然他已退隐江湖，但鹧鸪哨的名声他早有耳闻。这个坐在他对面，恳切地要他传授自己绝学的人，可是搬山一派的骄傲。虽说如今搬山日渐式微，但还好有鹧鸪哨，如果不是他一力支撑，恐怕这一脉早已湮灭。他少年成名，身手了得，行事果敢，极为骄傲。这样一个人物，作为一派首领，如今却要向他学习摸金之术，看来此次他要寻找的，定是非凡之物。

    想到此处，了尘的心颇有几分烦躁。他自然没有应允，不仅如此，他还苦口劝鹧鸪哨，不要让珍贵的明器重见天日，免得招来明争暗斗的血雨腥风。

    果然是被拒绝了。鹧鸪哨略一沉吟，他缓缓道出了他族中秘密。他要寻的，并非是什么贵重的明器，也非什么不死仙药，而是解救全族的唯一希望。鹧鸪哨的语速并不快，好似那些话都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才轮到他的嘴巴把它们讲出来。他讲得落落大方，句句真诚恳切。说完，他便静静看着了尘。他从不开口求人，也不知该如何求人，也只能寄希望于讲出实情，能够打动这位退隐江湖的出家人。

    想着这一族人千百年来的苦苦寻找，看着这个从小就背负着全族希望的孩子，而他讲完了属于他们的故事，只是默默坐在那里，看着他。那孩子的眼，沉静如深潭，却清澈的映着眼底燃着的火。了尘看到了那些火，他忽然觉得，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知道，他的尘缘大概，并不能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