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穷奇
只要看一眼这座数年来空无一人的豪华宅子，苏长安就知道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了。
全家人被闯进来的强盗杀死了。
就连佣人也不放过。
日常用具上和地板上全是血迹，惨叫声重重叠叠，最后传来的是临终前痛苦的喊叫。
寻求救援的微弱声音，不久之后逐渐……逐渐地消失——
苏长安最不喜的就是因人死而受污染的地方。即使做了往生镇魂仪式，在人心里留下的伤痕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愈合的。
有点失落地耷拉着肩膀，苏长安走进了豪宅。
拨开高高的野草进入庭院，一所摇摇欲坠的房子出现在眼前。走到这里，长安环顾了一下四周。
调整好呼吸，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发生什么事也能马上。
说不定又会像刚刚突然受到袭击。
即使是这样，这里还是太安静了。
苏长安悄悄地吸了口气。难道异外的妖魔不在这里？会不会在这之前就已经找到其他更好的地方……
但有什么东西让人耿耿于怀，隐隐不安。
在头脑的一角，即使平常不会注意的东西，现在也会突然在意起来，煽动着长安的焦躁感。
而且，心脏正激烈地跳动。
跟随着那频率，全身的血液都在疾走。
沉闷厚重的响声在胸口不停地回响。
在他脚边的斑竹全身的毛也倒立起来，露出了鲜明的敌意。
“……斑竹，有点奇怪……”
斑竹没有回答。
“太安静了，安静的让人不舒服。”
在这野草丛生的地方，正常来说应该有很多虫鸣的声音才对。但现在却一点也听不到。
斑竹用可怕的目光凝视着荒废宅邸的深处。
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在他们面前吧嗒地落下，激起一阵水花。
带有腥味、嘀嗒嘀嗒地往下滑。
眼睛看向这边。
头上的四只角全部都中途断裂，原本雪白的身体被刚刚那乌黑的物质染成黑色，没有一点影子。
——要把这个身体进献上去吗？
不是长安，而是那异外妖魔。
究竟，到底要进献给谁？
明明知道不能往上看，但全身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完全不听使唤。
就在那里。
那里，有什么东西存在。
虽然这样想，虽然很可能是事实，但是却令人难以置信。
——因为，完全没能感觉到一点气息。
斑竹的额头上，燃起了炫丽的七色火焰。
突然，一股庞大的妖气从宅邸的内部蜂拥而出。
苏长安立刻用两手把脸捂上。
一股可怕的暴风袭来，把房子的碎片刮起，朝长安攻击过来。梁柱的残骸像散弹一般掉落。
还有，混杂其中的数不尽的气息。只一击就把这栋建筑物破坏掉了。
不是蛮蛮，也不是骜氤，而是别的，远远比他们强大、更加恐怖的存在。
“斑竹——”
就在长安发声的同时，鲜红的火焰把落下来的碎片吞噬了。热风把长安包围起来，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盾牌守护着他。
感觉到轻拂过脸上的热风，长安微微张开眼睑，寻找着妖气的走向，看到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的身姿。
热风把倒塌的房子的碎片全部刮跑，红莲露出了本来面目，金色的双眼闪耀着光辉。
是异外的妖魔。
数不尽的数量的怪物，切断了气息、潜藏在这里。而且，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普通的妖怪。
相比起来，以前打倒的妖魔简直就是一个初生的婴儿。
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遇到这么大群的妖怪。引起长安城大骚动的百鬼夜行和这个相比，也只是等同儿戏。
但是……长安仔细地观察了这妖魔的群体。
明明只是一群异形，却奇妙地有着很好的统制。这样的话，应该有负责统领一切的首领。
到底是哪个。
长安向前迈出了一步。在月光的照耀下只有影子的妖怪们，正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他们。
没有敌意，也没有杀意。
感觉到的是奇怪的空虚感，还有压倒一切的胁迫感。
冷汗从后背直冒。
心脏像大鼓似的怦怦直跳，速度一点也没有减缓的迹象。
边保持距离，长安边慢慢地移动视线，侦查四周的状况。
但只看了一点点，就停了下来。
一个物体把小小的、像老鼠一样的妖怪践踏得一塌糊涂，用像冰一样的眼神望着长安。
和之前遇到过的妖魔完全不同。感觉不到妖气。覆盖全身的毛像针一样，像无机物似的眼睛呈现出月亮般的颜色。
蹄子用力地扎进后背，地上的蛮蛮完全变成了尸骨。没有生气的混浊的眼睛粘糊糊地望着长安。
漫不经心地踢着蛮蛮的骸骨，慢吞吞地走上前来。
长安曾发过誓，绝对不会牺牲任何人。而且，要当上最高的阴阳师。所以……
“来得正好”
长安吃了一惊。
妖怪的样子改变了。
身体开始膨胀，全身有条纹浮现出来。
毛色金黑相间，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白金色的眼球像冰刃一样散发着冷冷的光芒，嘴角可以窥见尖锐的獠牙，四肢带着锋利的爪子，背上展开着像大鹫一样的翅膀。
就像长安曾经在画上看到过的、被称之为异外妖魔。
长安有点头晕，一个踉跄就要跌倒，被斑竹一把抓住支撑着。
不能呼吸。光是妖气就已经让自己全身发软了。颤抖的手脚早就失去了知觉，明明自己已经使劲抓紧斑竹了，但完全没有实感。
长安从来没有试过打从心底畏惧一个妖怪。因为不想被杀，所以害怕，因为不想就这样死掉，所以才会畏惧。
但是，这个怪物和以前遇到的任何一个都要不同。
它的存在本来就和恐怖直接联系。在考虑想不想死这个问题之前，本能就已经告诉自己已经不行了。
那妖魔小声地嗤笑起来。
“……很害怕吗？这也难怪……”
“闭嘴！”
马上做出回应，斑竹的斗气上涨起来。
“你就是远渡重洋过来的异外妖魔？你到底想来干什么？”
妖怪半眯眼睛、露出獠牙。
“为了开创我们的安身之地……还有治愈这个伤口。”
仔细一看，在妖魔的身上有一块塌陷的部分。只有那只没有皮毛，伤口黑色的浓水一点一点地往里渗。
治愈伤口。寻找容身之所。
长安记起来了。他刚读过《山海经》。的确有一种长得其状如牛，猬毛，音如嗥狗牛，拥有的大鹫翅膀，名曰穷奇的妖怪。
“你是……穷奇……！？”
穷奇没有出声，只是狰狞地冷笑。
那是西方异国的古代妖怪的名字。
因为是异国的事情，所以并不是特别有兴趣，但因为长得像牛、拥有翅膀而又可以变幻的妖魔实在是太奇怪了，所以觉得钦佩之余就把这个名字放在记忆的里了。
他还记得穷奇喜欢吃人。
对上号了。正因为如此，所以蛮蛮才会袭击彰子啊。是长头发、灵力强的绝好的猎物。
彼方的妖怪居住的山就是说占有许多山顶作为自己的领地。
而且，每个山顶都会有充当首领的大妖怪。
受伤的穷奇，被率领而来的无数异形。他们为什么要漂洋过海，来到大唐长安？
斑竹笑道：“是和其他妖怪争夺地盘，不如其他妖怪，输了吧……”
穷奇的眼里荡漾着怒气。
斑竹整理一下呼吸，看了看周围的状况。其他的妖怪根本不值得一提。但是和这么多数量的妖怪对峙，也要费些时间。
斑竹的右足稍稍往后退。就在这一瞬间，穷奇发出了沉重的咆哮声。
“走开！”
斑竹的火焰把几个怪物烧成灰烬。丝毫不理睬这些发出尖叫、瞬间化作灰烬的妖怪，把手伸向苏长安。
“长安！”
但是，比斑竹的手更快，一只像天狗一样的，黑白相间的怪物一把捉住长安，扔上了空中。
因为冲击，长安难以呼吸。眼睛也晕眩发花。
“……混……蛋……”
发出一阵咳嗽，肺部也发出了异样的声音。铁的生臭味涌鼻而来，从未感受过的刺痛刺激着胸部，完全使不上力气。
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啊。
长安稍微睁开眼睛，在异形的缝隙中寻找着斑竹的身影。穷奇就在他旁边，在他的后面，可以看到升起的腾蛇和爆发的热气。终于发现被无数的异形围攻的斑竹的身影了。
“……呼……”
长安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还活着，灵莲也平安无事。
胸口很痛，即使只是浅浅的呼吸也会牵起剧烈的痛楚。穷奇把脸逼近过来，吐出的热气打在长安的脸上。
长安的身体突然往下掉。似乎是一直衔着他的异形把嘴松开了。摔了个四脚朝天，疼痛再次袭来。
长安拼命地试着支撑起上身。这时，就像是要耍弄他似的，异形一把捉住长安的头，往瓦砾上压了过去。
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长安就要晕迷过去了。妖怪看得有趣，等待着长安的下一步行动。
突然，鼻子闻到一股香气。
——长安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阴阳师的。
沈月如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把香袋放在身边实在是太好了。
长安用有些不稳的手开始结印。
只要一瞬就可以了。只要一瞬间就可以，所以，必须倾尽全力。
“……希望……可以降伏……”
穷奇饶有趣味地看着开始吟诵咒文的长安。
不停地砍倒、燃烧、甩开如潮水般涌过来的妖怪，灵莲拼命地挣扎着要突破重围。
到底有多少异形涌到这个国家了呢？难以估计！
鲜红色的斗气把妖怪全部弹飞，视线突然开阔起来。
突然，灵莲睁大着眼睛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长安。
被异邦的妖怪团团围住、压到瓦砾上的长安的嘴唇在动！从嘴里吐出来的，是咒文！
这时候，传来了长安的声音。那是殊死一搏，赌上性命。
——快逃，我会为你作出逃生的空隙的。已经够了，你可以回爷爷那里了，灵莲……
灵莲愕然了。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肩膀，轻而易举地把肩膀上的肉撕了下来。灵莲一声大叫。
“走开！”
长安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气力喊了出来。
“——急急如律令！”
一瞬间，一道强烈的雷光伴随着闪电从天而降，朝穷奇劈过来。妖怪们的眼前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被雷之刃贯穿，穷奇发出一阵惨叫。
在闪光之中，被这白色的光芒所覆盖的时间里，长安听到了穷奇狂怒的咆哮声。是一种刺激着鼓膜，引起耳鸣般强劲、剧烈、厚重的怒号。
在白银的光芒中，穷奇扭动着身躯，把打落在他身上的雷扫落了。虽然皮毛有一点点焦黑，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受到多少伤害。
妖魔呼吸的节奏开始激烈起来。放出强烈的气息、露出獠牙，呼吸打在自己的脸上。
“……你这个家伙！！”
怒吼过后，只听到穷奇牙齿扎上肉体的声音，接着闻到了从撕裂的肌肉传来的鲜血的腥味。
光芒一点一点地消失。
“……你……你在干什么啊……！为什么不逃啊！我好不容易……”
连从没用过的召唤雷神的法术都使出来了，明明可以逃走的。
灵莲没有回答。他的背上、肩上、腹部，全都被妖怪啃噬得体无完肤。莲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火焰的障壁。
障壁燃烧起苍白的火焰，把两人包围在其中。里面没有一点热气和火焰。只是给袭击两人的妖怪还以颜色。
长安大声喊起来。
“你这个笨蛋！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你怎么不跑！”灵莲的目光柔和了下来。
“……不用在意。如果你死掉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我赋予你喊我名字的权利——
这些话语，在脑海里复苏，鲜活地浮现出来。
面对哑口无言的长安，灵莲继续平静地倾诉。
“……你要当上阴阳师。最厉害的，超越苏轼的阴阳师。我怎么可以让你死在这种地方呢？”
“要是灵莲死了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斑竹不在我身边的话，我会很寂寞的！而且……”
灵莲笑了。你出生的时候看着我、高兴地笑着，把那小小的手掌朝我伸过来。露出快乐的表情。
火焰的障壁开始摇曳。灵莲动了动眼睛，望向外面，外面的妖怪即使冒着猛烈的火焰，也前仆后继地把爪牙伸过来。
灵莲站了起来准备迎击，抓住他的手腕，长安屏住呼吸大声道：“我一定会变成大阴阳师的，你要一直看着我呀！要是在这里死掉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灵莲微微睁开眼睛，长安推开红莲，走上前去。
“异外的妖怪，我是真的生气了！”无数的妖怪发出了嘲笑。
胸口很痛。那刺痛感越来越严重。刚刚的招神术也许已经把大部分的力量都用光了吧。但是……
长安抽出符咒摆好阵势。怎么可以这么容易就放弃？有志者事竟成！
“风蹴魔，阳邪历，讨升化，风魔天归……”
就在这时。
突然无数的光束出现，一瞬间层层叠叠的妖怪全都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