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以心问心不敢轻应好天良夜难想他苦
在寒风中,薛凤栖发髻半挽,在槛内站着。她只穿一身花钗青质连裳,没有一点艳色,浑身不见半分喜气。只在与燕灵对视的那一刻露了些许淡笑。
“大姑娘,您怎么这样就走出来了?”容姨娘忙到薛凤栖跟前搭腔。她自善察言观色,顺着视线望了一眼薛凤栖目光所及,于是一边圆场,一边向你看去:“怕是为等顾学士等着急了。到底是新婚前姊妹间的小聚,真是难得。”
“……”
容姨娘的奉承在燕灵听来倒是有些讽刺。却又因薛凤栖的出现,容姨娘便情愿收心离开自己身边的这份本分,不禁暗想薛凤栖平时是靠怎样的手段整肃得住这样一群妖魔的。
想罢抬眼,远处薛凤栖正朝自己招手,燕灵这才起步,走到她身边去。二人牵手,不管其余一干人等,自往闺中去。
*
“你送的东西都很好。”薛凤栖一手捧着燕灵送的闺礼,一边牵着燕灵回到自己卧房,“早想请你来我这小住,奈何帖子下了又下,却总不得见你应允,也就只能作罢了。”
燕灵闻着薛凤栖的卧房笼着一层类似白蔷薇混合栀子的香气,尾调又带着些许木香。满是金玉的梳妆台上,格格不入的放着一盏只剩杯底的冷酒,看颜色像是女儿红。又打眼瞧见去年七夕自己送她的荷包就悬挂在床边,但终究没有冒昧细究。只问——
“需要我做什么?”
“无需你做什么。”
薛凤栖答完又暗暗观察燕灵的神情,转而四下找活,最终拾起一把木梳,温柔询问:“这会子没什么事,若说要做什么……燕灵,你可愿替我梳头?”只是随后她又暗自失望地自答道:“不过你在家也多是被人侍候,怕少有替人梳妆的吧……”
燕灵瞧着凤栖手中将将收回的梳子,并无意外地伸手沉默接过,反倒薛凤栖惊讶。她瞧着燕灵自将镜匣搬近,轻扶过自己的头,替自己打散头发,一一梳篦。
凤栖透过镜匣,打量着燕灵一副认真熟练的模样。继而解释道:“其实仪仗规制晚些自有宫中其他女官过来服侍。这原本也不是你分内之事,是我逾了矩。所以……你愿意来,我已是大喜。”
“你愿意我来,我也是意外。”燕灵执梳梳过她的长发,陈情道:“原想孙瑛孙黎自小与你一同长大,关系更为亲厚……”
“今日我不想逢迎任何人。”薛凤栖道,虽只有这一句却已回应了燕灵问出的、不曾问出的无数问题。她接着说:“外面人多眼杂,出了这门管它什么应酬交际都无须你做,你就待在我身边最好。”
倘若旁人不知其中关窍,自然糊涂。可是对燕灵而言,前日听过五皇子的那一席话,今日就越是能觉出薛凤栖话中的维护之意。燕灵猜想她许是知道些许内情,却不愿与之共谋。
“怎么说?”燕灵透过镜匣,亦偷瞧了薛凤栖一眼。
“你自该懂,又何必假装糊涂呢?”薛凤栖淡淡说道,“你早些也瞧见了,即便是同姓同宗的血亲,也未必都是一条心。何况是那些已经蒙了心的人,别说只是坏了心肠,怕是连骨髓都是黑烂透了,实无救法。”
“……”燕灵若有所思。
薛凤栖郑重劝道,“往后之事另说,但今日你须得听我一回。”
燕灵一时内心异动,但没有正面回应,只探问道:“为何这样待我?”
凤栖一笑,也未正面回应,而是另起话头:“你可记得那日?……你曾对长公主投诚,说彼此处境相似。
燕灵听此手中动作顿了一顿,心下有些悚然。
一则是暗怕,这所谓密谈不仅七皇子知道,薛凤栖也知道,这长公主府何时沦为四面透风的筛子?
薛凤栖把燕灵掩饰极好的局促看在眼里,继续说:“但在我看来,你们处境并不相似。你……怕也是言有所误了一回。”薛凤栖面上渐藏深意,但眼神却始终清亮,她对她说:“真正能感同身受的是……你我。”
二则燕灵细思“感同身受”四字,心下将彼此一一对照。她越是回想与长公主的几番相处,就越是认同薛凤栖的话。这才发现她的话字字围堵,原是诛心,令燕灵无法辩驳。
薛凤栖并不意外燕灵的态度,相反有意提醒道;“相比你的处事藏心,你的礼物却赤城无比,我虽庆幸知你并不厌弃我。但礼物终究只是情面上的东西,以后不要再花太多心思,不然……怕是会给你招灾的。”
她的话太深,燕灵只得沉默,不敢轻易应答。
只是薛凤栖却紧接着叹了声气,抱怨道:“想来我的话,从来也不见你多听进去半分,可又实在难怪你任性。你有你立场和预判,有你自己的道。但是……”
言此,薛凤栖突然语塞,直望着镜子中的燕灵,镜中二者皆是琴心剑魄,却又是有别于彼此的通透眉目。
片刻,薛凤栖从镜前站起回身以面对燕灵。好似彼此就是对方的镜中貌,月下影……她问她:“燕灵,你是否相信……在这世上,除了你料想到的种种结果,还可能存在另一个结局吗?”
薛凤栖的这一问,该是赌尽未来,左右因果的一问。燕灵知道她是思虑甚久,下定决心的。所以,她思量再三,把梳子握在手心,抬眼郑重回复薛凤栖了两句话——
“从前,……我不信。”
“现在,我信了。”
“那么!”薛凤栖大喜,她立刻想要再次确认,却又马上被燕灵掐断希望。
“可我要他活着。”燕灵眼见薛凤栖眼中的灼光逐渐淡去,却只能带有愧疚的补充道:“这是我的私心,我不得不认。”
薛凤栖没有追问他是谁,因为已无意义。她身子轻靠住妆台,冷漠了许久,终究促使自己恢复淡笑,结尾只回复了两个字:“……也好。”
她转回身从小屉中取出一方红帕,里面是一对金厢蜜黄猫儿眼的玲珑耳坠,可巧的是坠子尾巴各有一只金燕子。薛凤栖一面解开其中一只,靠近燕灵的左耳,一面解释并期待道:“不管你今日是何态度……我一早就想好,这是我的回礼。”
燕灵望着那对金燕坠儿,更觉出自己的凉薄来。她遂静静卸下自己原先耳上的那对耳饰,适当前倾身子,露出柔软的耳垂与洁白的颈。
果然相称。
以及她说了那句令她至今刻骨的她的话。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记住,我永远不会害你。”
*
这时,细乐蔓延至院中,闺房内渐渐人多热络起来。宫中的女官服侍薛凤栖更衣入礼,燕灵见里头有几位相识者,一一拜礼后,方独自退到房外等候。跟着出来的单还有一个丫头虹情,虽不是瑰意兰心这样的大丫头,却也是近身的人,猜想该是薛凤栖的意思。只是——
“你是谁,跟着我做什么?”燕灵依旧问道。
虹情不出所料的回复道:“是我们姑娘的意思,说怕顾姑娘认错路,特让跟着些。姑娘不大认识我,我素日专管置办添减我们姑娘房中物什,不常随姑娘出门。”
此后两人在门口陷入沉默,燕灵只望着里头喧闹,不发一言,神情似有些落寞。
倒是虹情主动攀谈:“姑娘带这副耳坠子真是好看。”见燕灵并无应答,虹情又自顾自地说:“这物件我们姑娘藏在匣中许久了,总是自己拿出来瞧瞧,又放回去,嘴里还常念叨着什么有啊,什么没的。日前才知道是要送姑娘的,还担心姑娘你不愿收下,纠结了好些时候。”
“你们姑娘婚嫁,怎么也没个可靠的姑嫂长辈陪着?”燕灵突然问道。
虹情一愣,意外于燕灵的发问,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减了几分,略略难过地告诉:“这是我们姑娘的意思。”她见燕灵此时转回目光看向自己,继而解释道:“姑娘别看府上那些兄弟妯娌,管家奶奶,能真心相待怕是找不出一个来。虽日里时常笑脸迎人,但哪回没有夹带着问姑娘要银子,寻好处的。如今姑娘出嫁成皇太子妃了,但也就快做不了府里的主了。又是我们姑娘自己不愿她们来,她们倒也乐得空闲多吃一杯酒呢。”
“……”
“倒先不说旁的这些亲戚,就是国公爷他自己唯一的亲女出嫁,竟也没有回京看一眼,只修了一封不疼不痒,满是拗口的家书来。依我看嘴上说疼惜的,也未必是真疼惜。本以为这大族人家的姑娘更该被父母当明珠似得呵护,不想只把这么大个家扔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替他周旋接待,笼络权贵,当真把女儿当自个不用法术修为的分身来用不成。”
燕灵不想在薛凤栖身边竟也有像桃叶一般多话的丫头,原想提点她谨言慎行时,不妨虹情冷不丁地反问:“姑娘家中可也是这般光景?”
燕灵一时哑言,转过目光。随后只感慨了一句:“大抵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