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虽然极寒之下, 大家都里三层外三层，还裹着厚厚的皮毛外套与围巾帽子，但就算如此，或许是血脉亲近的原因, 黑球儿还是大老远的就认出了自己的父亲李大嘴。
等他越走越近, 再听到自家老子那熟悉的大嗓门, 一时之间, 各种后悔、愧疚、委屈、羞耻、愤怒的情绪交杂着, 都涌了上来。
饶是他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 已经成熟了，长成了响当当男子汉了，但这一刻也忍不住瞬间热泪盈眶，喉咙里堵堵的，满腔酸涩。
他终于回到家了。
他终于摆脱了那个吃人的地方, 活着回来见到了自己的老父亲了。
他为自己感到高兴，也为父亲感到高兴，他们都还活着，还有团聚的这一天。
李大嘴倚在雪橇上, 来扭过头正在和钱婶儿嘚瑟着, 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顿时一愣, 抬眼看向钱婶儿, “诶？钱姐，我怎么好像听到我家那小子的声音了？”
“咋回事，哈哈, 是我太想我儿子了吗？都出现幻听了。”
钱婶儿懒得听他吹牛, 那些嘚瑟李黑球去了鹭州京都的话, 李大嘴反反复复说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她都会背了。眼见着那群人越走越近，她正伸长了脖子看呢。
李黑球那一声带着哭腔的“爸”，她也听到了，正发愣着哪里来的认爹声，就听到李大嘴问她的话。
她回过神来看向李大嘴说道：“啥？你刚说啥？”
李大嘴站直了起来，转过头看向那群人，边回道：“我说，我怎么好像听到我家那小子的声音了？”
虽然说是幻听，但他的目光还是一一扫过雪地中那一批衣衫褴褛的异乡人，在视线捕捉到某个身影的时候，心突然重重一跳。
手中的食盒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盖子脱飞了出去，热腾腾的汤水撒在淡蓝映白的雪地上，“嗤”的一声，冒出一股清烟，而后那些汤水肉块都瞬间凝结在雪地中。
肉汤的香味在空气中隐隐飘荡，那群迎面走来的异乡人隔着好几米，见此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李大嘴的手不停颤抖着，连带着浑身都像个筛子般抖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好几秒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确定地呐呐喊道：“黑…黑球儿，我的黑球儿，是你吗？”
李黑球此时已经顾不上寒冷，顾不得自己还一瘸一拐着，他挣开了同伴的搀扶，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李大嘴奔来，“爸，爸爸，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露在那脏兮兮的围巾外的脸上，满是新一道旧一道的黑乎乎的裂口，那是皮肤因为冷冻皲裂出血又凝结的疤，眼睫上满是霜花，令人看着就觉得冻得慌，嗓子里带着一股刺耳的破败，仿佛年久失修的机器，发出咯吱咯吱的机械破音般。
他一看就吃了很多的苦头。
李大嘴的嘴唇抖动，双腿都站不直了般，他迎着儿子艰难地走了过去，不敢相信地接住了儿子奔过来的身躯，在双手搭到儿子肩膀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就是一慌。
他那健壮得跟一头牛似的儿子，为什么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哪怕隔着这厚厚的皮毛大衣，从他厚厚手套中传来的触感，都是干瘪而瘦弱，只觉得硌得慌。
两滴老泪瞬间涌了出来，在滑雪镜边缘晕开渗出，在他脸颊两侧被冻成了两簇白色霜花。
“儿啊，我的儿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腿怎么了？儿你的腿怎么了。”
李大嘴抱着儿子，又是痛又是苦，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好像被人摘了下来，随意地扔在这雪地中，让人反复踩踏着，钻心的疼。
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不是因为优秀因为出彩被选走，成了千里挑一的幸运儿，去鹭州
去京都享福，去当人上人了吗？
为此他还无数次在夜里感谢，感谢祖宗保佑，感谢祖宗开眼，给他们李家留了一条活路，留下了一个火种。
现在说好的享福呢？
为什么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儿子，竟会过得这么惨，整个人形销骨立宛如骷髅般，浑身是伤，穿得破破烂烂地流浪着？
“儿啊！我的儿啊！”
李大嘴一时之间难以自抑，抱着李黑球嚎啕大哭。
身旁的钱婶儿与李叔等人见到那竟然就是李大嘴天天挂口中在京都享福的李黑球，也都一脸震惊，连忙走了上来，拉住李大嘴道：“哎呀你这楞仔，孩子都冻成什么样了，你就顾着哭！快扶进基地里暖暖身子整口吃的再说啊！”
李大嘴这才如梦初醒般，猛地回过神来，“对！对，我们先回去，回去慢慢说。”
他连忙把自己身上厚厚的皮毛外套脱下来，一把拢住瘦脱了相的儿子，扶着他就往前走。
李黑球吸了吸鼻子，整理了下情绪，转过头来看着身后那一批和他差不多落魄的旅人们说道：“他们也是，都是我们基地的，这次我们都回来了。”
钱婶儿转头看向李黑球身后的那些人，他们将围着脸的围巾稍微往下拉，西山基地的这几个工作人员这才发现，这里面竟然有好多张熟面孔。
“赵铁柱！你是赵铁柱！”
“张星星，是你吗张星星？”
“沈天一？天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
钱婶儿与李叔等人忙围了上去，拉住这一批与李黑球一道过来的旅人的手，心里百感交集。
他们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别的基地的流浪者。
他们曾经都是西山基地里响当当的精英人才啊！
他们会种植，会狩猎，会建造，会做工，一个个身强体壮，行动敏捷，他们曾是基地中最优秀，最让大家引以为豪的宝藏儿女们。
他们因为出色的表现被从鹭州来的领导看中、带走，声称会带着他们进入鹭州中心甚至是京都中心，声称在那儿他们可以享受到更好的福利，甚至可以成为京都留存人才，进入末世之城基地中。
为什么不过三四年的时间，他们竟然变成了这幅样子？
他们不是应该在末世之城中，安稳地过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幸福安稳生活吗？
此时正在基地大门处，筹备着给给新矿区中的人送饭的人不少，足足有几百人，闻言都一脸惊奇地跑了出来。
送饭这件事马虎耽误不得，大部分人来不及听原委，只得按捺下了好奇，坐上雪橇加快速度往矿区中赶。
给旷工们送饭的同时，也将以前的那批精英人才落魄流浪回来的消息传递了过来。
那一批被选走的人，他们的家在西山基地，他们的父母与兄弟姐妹也都还在西山基地，此时此刻正在矿区劳动的那些人里，就有不少是他们的亲人！
果不其然，一听到说曾经被选走的那些人回来了，不少旷工先是一呆，而后顿时一脸狂喜，“回来了？那我儿子/闺女/爸爸/姐姐/呢？有看到他/她吗？”
来送餐的又怎么会知道呢？
且不说当时西山基地五六万人，他们根本没有每个人都认识，就说现在那些回来的人个个裹得严严实实，又都大变了样，若不是相当熟悉的人，根本也都认不出来呀！
那些旷工一时之间哪里还顾得上挖矿！
那是他们的至亲啊！
回来了！
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了？？？
当初西山基地流传着那一份关于末世之城真相的手稿，他们都记得，都看过。
有一部分人选择相信，因此拒绝了
鹭州领导的邀约。
但更多的人却都对希曜联邦深信不疑，他们质疑那一份真相的真伪，他们选择了相信希曜联邦，选择了支持家人离开。
现在他们怎么会突然回来了呢？
在这样的极寒天灾中，他们不应该是在安全温暖的末世之城里生活吗？
为什么会落魄地在雪地中流浪，难道末世之城真的那么黑暗，难道他们的选择都错了吗？
热腾腾的饭菜已经送到，但是他们哪里还有吃的心情，一个个坐上雪橇就往基地里赶。
一如这些旷工般，西山基地中的众人对这些人的流浪回归，心中也都有一万个疑问，但旅人们一路风尘仆仆，每个人都一身伤一身病，满身风霜饥肠辘辘，当下哪里适合盘问啊！
众人一个个手忙脚乱地筹备了起来，带他们去洗身暖身，又准备了热汤热饭。
赵信等议事会的人听闻了消息后，更是迅速安排了基地医疗组给他们看病，让人去通知在外的人，特别是他们幸存的亲属。
这次回来的这一批人总计有128人，基本每个人身上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势。
病情比较轻的，好好休息几天，补一补身体也就行了。
但是有几个身上有严重的冻伤，有几个伤口长期没有得到处理严重恶化，现如今都面临着截肢的可能。
还有几个高热不退，还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
时间一晃到了晚间，基本基地中所有在外的人都回来了，听闻到这件事都聚在一起，连傅晚宁一家都过来了。
李黑球等人经过了洗漱进食，又睡了一下午，总算缓了过来，看着眼前一个个亲切的面孔，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才讲起了他们被带走之后的遭遇。
当初鹭州中心的人公布了要挑选精英的时候，他们心中都铆足了劲，虽然被陆域的那份真相通知浇了一头冷水，但是他们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联邦，相信联邦是站在子民一方，相信联邦是不会遗弃他们的精英子民的。
但等真的到了鹭州后，他们才发现，他们哪里算什么精英啊？
整个鹭州像他们这样从各个基地中挑选上去，就足足有七八万个。
他们不过是七八万之一。
顿时心凉了半截，但很快柳暗花明，七八万人又如何？他们照样都拥有去京都的权利。
特制的皮卡车满载着一车一车的人，往京都中心而去，二十几天的艰难跋涉，中途因为高温炙烤与晕车反应，死了好几千的兄弟，他们一边为那些死后尸身被随意抛出车外的兄弟感伤不平愤怒，一边又安慰着自己，是这些人命不好而已，赶路要紧，没办法妥帖处理他们的，要理解上头的苦衷。
抱着这样的想法，忍过了长期憋闷的高温行车之旅，他们终于来到了京都，也越发感觉到，自己到底算哪门子精英啊？
希曜联邦所有省份的“精英”都来了，几百万人挤在这个偌大的平原中心，面面相觑，一边暗自攀比，一边控制不了地妄自菲薄。
但无论如何，他们终于亲自接触到了京都末世之城！
他们还是看到了希望！
一个个和蔼而亲切的指挥官带领着他们开始投入末世之城的建造。
他们享受了很好的待遇，不用为衣食住行担忧，虽然工作苦了点累了点，但是顿顿都能吃到肉，睡觉的时候都能吹到凉快的风。
比起啥都没有，啥都刚起步的西山基地，京都简直就是天堂。
而且指挥官说了，他们现在的每一份努力，都不是徒劳，他们是在为自己建房间，这么大的末世之城，以后会有他们的一个位置。
就算他们在高温中出了意外，也不用担心。
在他们走进末世之城的建造工地之际，每
个人都签署了一份厚厚的施工协议，上面有他们的名字身份号码与家人联系方式，他们如果没有那个福气活到进入末世之城，他们的名额也将顺延给他们的父母或者子女。
这是以联邦的名义，做下的承诺，有联邦各个议长指挥的签名！
这是希曜联邦给他们的实名承诺！
他们还有什么好怀疑，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因此，他们每个人都满怀着希望，像建造自己的小家一般，倾尽全力地努力着。
经过几百万人三年的努力，那一张张宏伟蓝图中足以抵御一切天灾的末世之城终于诞生了。
一如他们预想的完美与庞大。
他们做完了最后的修缮工作，一个个满怀期待地回到了工地中，最好一切准备，只等待着指挥官的组织，等待他带领着他们进入末世之城。
在他们的等待中，一批一批的高官权贵进入了末世之城，一批批精锐人才进入了末世之城，他们甚至亲眼看到装载了各种动植物的大皮卡驶入末世之城的入口。
但始终没等到指挥官的身影，反反复复只有一句“不要急，等通知，等组织。”
他们从高温等到了极寒，从满怀希望等到了心如死灰，他们终于又回想起曾经在西山基地中看到的那份真相书，他们这时候才不得不颤抖着问自己，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把这真相书的内容告诉了其他州市的兄弟们，所有人满腔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们去找指挥官，但指挥官已经不知去处，他们想要去京都政权中心讨个说法，但政权中心已经人去楼空，最后他们将末世之城团团围住，一个个举着那份承诺书，高声呐喊着，希望希曜联邦兑现承诺。
一天两天，大门紧闭，无人应答。
怒急了的他们，一个个拿起了武器，挥舞着开始进攻末世之城的外沿。
但当他们终于撞开了大门，却发现末世之城入口的闸门已经关闭了，还有一排排的炮口对准了他们。
多么可恨可笑啊！
建造了末世之城的子民们，最后没有等来入场的资格！
建造了末世之城的子民们，最后被扣上了一个“暴民”的身份！
建造了末世之城的子民们，最后被他们信任着热爱着的联邦，用黑黝黝的炮口紧对着。
那三年血汗编制的美梦，一如他们那一颗颗真挚热情的心脏一般，齐齐地碎了一地，再也无从拼起。
暴风雪肆虐不止，末世之城轰然关闭，他们一个个穿着高温下的单衣茫然四顾，失去了希望也失去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
有人就那样赤/裸着四肢，直愣愣躺在雪地中，任凭极寒浸透，消极地被掩埋在漫天大雪中。
但更多的人不甘就此放弃生命，他们就在京都已空的基地中临时住了下来，寻找取暖的衣服，寻找食物，建炉子生活取暖。
他们聚在一起，尝试着如何破解已经沉入地下的末世之城，但一切都只是徒劳。
就算再不愿承认，他们也不得不接受，末世之城，与他们无关了，他们就是最廉价的劳动力，在被榨干了价值后，被轻飘飘地遗弃了。
最后，他们收集了各种资源，在雪停后，尝试着发动那些同样被京都基地遗弃了的大型皮卡，缓慢，但坚定地开始往家的方向开。
他们要回家。
但大雪让本就破败的道路变得更加难行，他们开了一个月都没开出一半的路程，又遇到了第二场超级寒潮，在第二场超级寒潮过后，那些大皮卡的发动机都被冻坏了，无法再开了。
他们不得不放弃了这些交通工具，尝试着制作滑板，沿途抓捕动物制作雪橇，想尽了各种方法，往家的方向赶。
当初
一起南下的人有将近60万人，一路往各自家的方向而去。
同是鹭州的这批人原本有将近5万，但一路走一路陆续有人撑不住倒下了，最后活着踏入鹭州地界的，不足9千人。
8万人从鹭州出去，最后只活着回来了不到9千人。
李黑球他们同属西山基地的原本有6百多人，但在途中因暴风雪失散了将近一半的兄弟，只剩下约莫3百人。
而这3百人，最后坚持到家的，就只有他们这128人。
能量塔中火势正旺，发出“呼呼”的响声，一阵阵热量传来，映红了众人的脸，也将他们的眼泪一滴滴蒸了出来。
众人看向了人群中沉默的陆域一行人，心情复杂。
那些原本被选中，但是听从了陆域等人的意见，婉拒前往京都的人，都默默地朝着陆域他们鞠了个躬。
若不是他们的提示，那饱受压榨，最后死在外面的就是他们了。
陆域双唇紧抿，浑身都在发抖。
一样的，一样的末世之城，一样的计划。
傅晚宁看了他一眼，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林立等人更是狠狠锤了几下桌子，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看向李黑球道：“你说你们有将近一半的人失散了是吗？”
“找！我们去找！我们去把我们的好儿郎们找回来！”
我们的好儿郎们，他们每一个，都是基地的骄傲与宝藏，但却被别人当成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却白白在外受了那么多的苦楚与委屈，最后还落了个曝尸荒野，多么可恨啊！
而那些失散了的儿郎们，现在可能还在苦苦找寻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