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一行人到了襄王府门口,安柔亲自接穆宜华下马,二人手牵着手走进角门,根本没有等身后的赵阔。
安柔将穆宜华拉进房间,叫侍女搬出两个盒子放在她面前:“一件是鹤氅,还有一件狐裘。这狐裘可是大哥打猎得来的,叫尚衣局做了好久呢。”
穆宜华看着面前的礼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是又把嘴闭上了。
安柔笑道:“如果有话也不必同我说,人都来了,有什么话就跟他讲吧。”
赵阔已然立在门外,安柔笑着出门,又嘱咐道:“长话短说,穆家人都在外面候着呢。”说罢,快步离去,屋内只留下他们二人。
穆宜华想着此前还因为赵阔未能送礼而心中期艾,即使知道他不会变心,却仍旧免不了胡思乱想,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也是常有之事。
如今看着这些东西,又想起二人的处境和方才赵阔对自己的态度,一时间心酸苦楚尽数涌上心头。她紧攥着双手,强忍泪意,定定地注视着他半晌,垂下眼眸行礼:“多谢殿下好意。”
赵阔几步上前将她拥住,语气有些急:“不要这样同我讲话,我心里听得不舒服。”
穆宜华嘴巴一瘪,身体挣了挣也没挣脱,没好气道:“不是你先不理我的吗?我还以为襄王殿下从此后就当没我这个人了呢。”
听这话,赵阔心头油煎一般,他抱怨:“你以为就你难受,我整日被爹爹阿娘盯着,我就不难受吗?信也送不出,话也传不了,如今借了安柔的名义好不容易能看见你,遭了抱怨不说,你且告诉我你同那个左衷忻是怎么回事?”
穆宜华一下子挣开,瞪着他说道:“怎么回事?我倒是想问问你同辛秉逸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来回答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赵阔气憋在胸腔上,“我和她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那都是阿娘一厢情愿!我什么都没有同她讲过!”
“那我和左郎君逾矩了吗?”穆宜华气得委屈,眼里蓄着倔强的泪水,“长青要灯笼,左郎君便给他买了,给我买的也只是顺便而已!”
“你们家还留他吃年夜饭呢!你……你还把十灯琉璃盏送给他!”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派人盯着我?”穆宜华不可置信。
赵阔有些心虚,但仍旧理直气壮:“我,我府上仆人路过穆府看见罢了,你心虚什么?”
穆宜华抬手就朝他打去,赵阔没有动,任她出气。
穆宜华打了十几下才消气,又说道:“那天夜里风雪那么大,我主持内宅之事,于情于理应该把客人安全送回家才是,可那天晚上我放车夫回家了,那我把琉璃盏给他有错吗?”
赵阔见穆宜华说得头头是道,气上心头,口不择言:“行,好,你没错,你什么错都没有!是我小心眼,是我小肚鸡肠!”
“你……我……”赵阔这话一说完,穆宜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唰”地一下流下来。
赵阔顿感自己说错话了,连忙上前几步要去哄。
穆宜华一把将他推开,她抹了把眼泪道:“合该是我错了,误了襄王殿下的好姻缘,还难为襄王殿下大费周章地送礼物来。这东西我也是消受不起了,殿下留着给未来的襄王妃吧!”说罢,起身要走。
赵阔连忙将人拉住按回椅子上,连连告饶:“我方才说错话了,那不是我本意。我……我心中难受才口不择言的。”
穆宜华用袖子将眼睛捂住,努力让自己维持正常的模样。
赵阔在她面前蹲下瞧着她,轻声细语:“我太久没见你了,我一见到你就看见你对着左衷忻笑,你觉得我心里会好受吗?若是你见着我和……”
穆宜华瞪了他一眼,赵阔赶紧收声。
“你看看你,我就只是说说你就这样了,何况是我亲眼看见。”赵阔如今抓着她的手,誓要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倾诉,“我们六十四日未见了,我真的……真的很想你,阿兆。”
穆宜华的眼泪簌簌而下,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赵阔心如刀绞,一点点将她的眼泪擦掉,而后发现怎么也擦不完,只用自己温热的嘴唇贴上眼睛,一边吻一边哄:“别哭了……是我错了。”
穆宜华收了声,赵阔看着她,心下怅然:“你如今有哭不玩的眼泪,都是因为我……都是我害的……”
穆宜华抬眼看他,想说什么却是如鲠在喉,半分说不出话来。
他们如今还能说什么呢?彼此的爱意已明了,等待的誓言也许诺,还能说什么呢?还要说什么呢?
赵阔摩挲着她的手指,依依不舍:“你要走了吗?”
穆宜华颔首没说话。
“我和辛秉逸的事你真的不要想太多,我肯定不会答应的,绝对不会!”赵阔眼中闪着坚定的神色,好似穆宜华若是不信他便要将心剖出来一般。
穆宜华右手虚虚地盖住赵阔的嘴巴,轻声道:“我知道。”
“你信我。”赵阔信誓旦旦。
“我……我,我信你。”穆宜华说道,可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颤,酸软无常。
赵阔好似听出了她话中的犹疑,不安地看着她。
穆宜华瞧见他的神情,沉默一会儿,微微踮起脚尖在他嘴角印下一个吻。
“我要走了。”穆宜华伏在他的耳边说道,“三哥,我要走了。”
赵阔揽住她的腰不让她离开。他垂着头,眼睛有些水雾,不舍地看着她。
穆宜华心疼地一塌糊涂,呼吸未窒,连忙退开几步,捧起两个盒子便向外走去。
身后的赵阔没有声响,穆宜华忍不住停住脚步回头看。
屋里的赵阔孤零零地站在门口,背后的暖烛也化不开冷月清辉下他沉默的脸。
他想说些什么,却扶着门框看着她,无语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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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穆宜华将狐裘与鹤氅整整齐齐地在床上铺开,皆是洁白无瑕的衣物,上头却是一点污渍血迹都没有。
赵阔对她素来是用心的。
可这却让穆宜华更加感到无可奈何的伤心与悲哀。
多好的儿郎,多好的情意啊,却偏偏为何,如此艰难?
门扉突然被扣响,穆宜华抹去眼角的眼泪,看门却见是父亲。
穆同知看清她面上的神色,叹了口气坐下,开门见山:“同襄王吵架了?”
在父亲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穆宜华点点头。
穆同知没有责骂也没有愤恨,他沉默了一瞬又道:“民情是个好孩子,若是你们生在寻常人家,父亲定然不会阻拦你们。很多话,为父先前就说过了,你素来聪颖肯定明白我的意思……阿兆,世事并不会皆如人所愿,遗憾与妥协才是人生常态,莫要再执着了。”
穆宜华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眼泪又被勾了出来,她垂泪道:“爹,女儿何尝不知放手才是最好的,可是……可是三哥待我如何您也看见了。他太好了,好到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拒绝他,甚至忘记他……女儿不是没有提过,他比我还要伤心,您让我如何是好?
“有时候女儿真的不明白,我们不过只是心悦彼此,为何天下之大,就唯独容不下我们二人?恤银一事,错根本不在我,他们又为何要将所有的事,所有的罪责都在我头上算一份?又为何……要将我贬得一文不值?”
京城里对穆赵二人的旖旎绯闻从未停歇过,而背后之人多是诟病穆宜华却鲜少有人指摘赵阔的。他们只当是男儿惯有的风流韵事,而一个女儿浪名缠身,活在这个世上都是不要脸。
穆同知看着女儿流泪,心疼至极,他抿唇皱眉,良久叹出一口气:“孩子,父亲虽为男人,但还是要告诉你,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苛刻的。你们就好像是立于高架的白瓷瓶,只要有一丁点儿的裂缝和涂彩,就会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从而冷嘲热讽、口诛笔伐,定要你们以死明志才算完。他们如今借着襄王、程耀、曹氏等人谩骂你,不就是如此?可女子也是人,人无完人,何必如此?
“父亲素来看不惯此等行径,因此也从未觉得你有什么错,你不要自责,不要自我厌弃,不要妄自菲薄。我们家阿兆,就是全汴京最好的娘子。”
穆同知看着穆宜华,浅笑着,眼中盛满了慈爱的目光,穆宜华喉间酸涩,泪如雨下,一下子扑进父亲怀中嚎啕大哭。
穆同知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这天下呀,也不止他们赵家有好儿郎,别家也有。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你为这赵阔流了多少眼泪,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还要为他伤心到什么时候?爹爹定是永远都向着你的,若是赵阔真的爱惜你,如今这个局面,他就应该放手,你也该放手了。”
穆宜华缓缓直起身子,眼泪还挂在鼻尖,她不说话。
穆同知没要求她一定要有反应,又继续自说自话。他瞧了一眼穆宜华,试探问道:“这个左御史啊……人还是不错的,是不是?”
只一句,穆宜华就听出了父亲的意思,今日受得气实在是太多了,她嘴巴一瘪,一通发泄:“又是他!又是他!怎么今日人人都提他!三哥跟我提他,您也跟我提!我现在谁都不想,谁都不要,我就想……就想……”
她没法把话说话,哽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急得她开始嗳气。
穆同知见她是真的急了,连忙住嘴:“好了好了,爹爹只是随口一提,不说他不说他……”
“我如今看见他,我就会想起倩倩。倩倩就要嫁进那个暗无天日的侯府去了……倩倩本是可以嫁给他的!我此前还告诉倩倩,说她若是嫁给左郎君定是能顺遂一辈子的。如今倩倩没能如愿,若是我反倒成了那个人,那让倩倩如何自处?让我今后如何面对她?”
她太难受了,她真的太难受了。这几月来的伤心幽苦委屈心酸全部憋在心中发酵,如今一旦开了口子,便犹如海啸一般喷薄而出。
“爹爹……倩倩难违父命不得不嫁进侯府,若是有朝一日……您会不会……”
“爹爹绝不会如此。”穆同知眸色深沉,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绝不会如此。我与你母亲有着一样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两个孩子开心快乐地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无有负担枷锁,逍遥一世。”
穆宜华心下大为动容,只觉自己是这世间最最幸福的小女儿,一瞬间眼泪又要出来了。
穆同知打趣道:“哎哟,我们的阿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时候可不见得有这么爱哭。”
穆宜华连忙吸吸鼻子,忍住眼泪。
穆同知不想再惹她伤心,岔开话道:“新年已过,春日即临。东风将来,是时候酿桃花酒了。你母亲留下的酒方,你还记着吗?”
穆宜华点点头:“记着呢,这酒只能用汴京城郊的溪水酿,本以为这辈子再酿不成了呢……”
“今年种下一坛酒,来年春日,便带着这酒,敬慰你母亲坟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