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大年三十,汴京城下起了鹅毛大雪。
芳园里的花草树木枯败一地,白雪覆盖却也颇有银装素裹、萧瑟白净之感。屋檐下坠了晶莹剔透的冰棱,穆长青调皮叫茴郎抱着摘下来两根,他一根,茴郎一根,一人一根坐着屋前的台阶上咬着吃。
大过年的,穆宜华也是不想再勤快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任外头再怎么吵闹也是不愿意睁眼去瞧。
“姐姐,姐姐,我和茴郎在院子里对了好大一个雪人呢,可像你了!”穆长青不怕死地冲进穆宜华的屋子,一双冷手钻进被窝就摇穆宜华的手臂,“姐姐,你再睡下去都要午时了,起床了!左郎君都到府上做客来了!”
昨晚看话本子看得太晚,许是黎明方才睡下,穆宜华被弟弟这么一喊脑子还是不太清醒,只在嘴里嘟囔:“管他谁来了,有客人自有父亲,哪用得着我。”
“父亲留了左郎君吃午饭呢!你还不起床?”穆长青整个身体都趴在了穆宜华身上,“起床起床!再不起床我就去找爹爹!”
穆宜华那个迷蒙睡意中找回神思:“左郎君要留下吃饭?”
“是啊,那你不得一起去陪陪客人?”
穆宜华清醒了,一巴掌将穆长青从自己身上呼下去,又使唤他往盆里添一点炭火便叫了春儿进来更衣。
今日她穿得暖和,里三层外三层的夹衣,末了还在外头罩了件黛蓝鹅绒长衫,下身也是加棉的石榴红罗三裥裙。她今日没有束高髻,只是将头发闲适地绾于两侧,剩下的便用红丝绦系了个马尾垂在背后,颇像端庄娴雅的汉朝仕女。
梳妆完毕,穆宜华又去置办茶水点心,领着一众奴仆走到书房门口时却又停住了。她侧侧身子,对身后的仆人道:“你们进去吧,记得不要吵到相爷和左大人。”
书房内,左衷忻正与穆同知对弈。穆同知在棋局上也是难逢对手,如今碰见左衷忻,真是相见恨晚,交手正酣,势要分出个高下才下棋盘。
丫鬟们鱼贯而入,分别呈上和旨酒、莲花肉饼、天花饼和太平毕罗。
左衷忻稍稍分神望向屋外,只见穆宜华立在屋外刚要走。二人四目相对,穆宜华稍作愣神,回以微笑,福了福身子便转身离去。
左衷忻眼神跟着她的身影,只见发丝在冬风中飞扬。
“哈哈!泰安你输了!”穆同知抚掌大笑,落子庆贺,“你走神了。”
左衷忻连忙回神失笑:“是晚辈技不如人。”
穆同知摆手:“不不不,我见过那么多人,你的棋艺是最好的,并非是你技不如人,你就是走神了。怎么?馋我们家的点心了?”
左衷忻轻笑,拿起一块饼:“是啊,此前穆府家宴浅尝辄止,一直想着这一口呢。”
“那要不这样吧,年夜饭也在这里吃,如何?”
左衷忻闻言想要拒绝,却被穆同知抓住了手:“你独自一人待在京城,贺郎君又成了亲。你与其找同僚们在樊楼里喝得昏天黑地,倒不如在这儿吃得饱饱的回家去。明儿一早,再来拜年。”
左衷忻见推辞不下,只好应了。
午膳穆宜华准备了石髓羹、软羊与牛肉胡饼,又煎了鱼,煮了酒,临了还叫人去地窖搬了林檎山楂,兑着糖水放一块儿解腻。
羊肉暖酒下肚,众人脸上都熏得红扑扑的,尤其是穆长青脸红的像个年画娃娃。
穆宜华拿着两手去敷热脸,眼中被酒熏得有些迷蒙。
左衷忻只敢看一眼,便不敢再去细瞧。
一顿饭吃的尽兴,穆同知有些酒醉,叫人搀扶着去主卧躺下。穆宜华也让人辟了间屋子给左衷忻歇息。
几人这午觉一睡睡到傍晚,厨房早已开始准备起年夜饭。
穆宜华走出房门时还打着哈欠,春儿赶紧将披风给她披上,又送上暖炉暖着。
穆宜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叹气道:“也不知道我这身子骨是怎么长的,从小待在汴京竟还那么怕冷。”
她转出院子想去厨房看一眼年夜饭的进度,却见园子里古亭盖雪,红梅俏丽,左衷忻一袭青衣立在雪中,仰头望着四方白净一点红,恰如青松挺拔独立寒峭,孤绝出尘。
穆宜华不忍将这幅画面打破,悄声地绕过去了厨房。
这是他们回京后的第一年年三十,又有客人在府上,穆宜华准备的菜肴极其丰盛——
先是备了郓王家和肃王家酿得琼腴和兰芷,以白肉、双驼峰子、山核桃与花生做酒;主菜则是四格烫锅,各有其味,鲜切的鹿驴狗羊牛鸭鹅鸡肉,还有春天里屯的葵菘韭蕨茼苋笋等蔬菜,难得的渤海虾蟹下锅,饭后还有樱桃、葡萄、石榴,酥酪牛乳等去腻。
一顿酒足饭饱,城里放起了烟花。
穆长青惊叫着跑出去:“姐姐,我们也放烟花吧!”
穆宜华叫仆人将备好的烟花抬出来,看着穆长青放。
萤火琉璃,五彩斑斓,穆长青在五光十色只见穿梭,吓得张嬷嬷连忙将他抓住,就怕火苗燎了他的人。
“竖子贪玩,泰安还请见谅啊,哈哈哈哈……”穆同知笑看着穆长青嬉笑,目光里都是慈爱。
左衷忻笑道:“穆小郎君天真浪漫,难能可贵。”
院子里的烟花放完,穆宜华起身告辞:“爹爹,我去准备给阿娘上香的东西。”
穆同知眉目一垂,点点头。
她顺便喊上了穆长青,在他的颈间摸了一把全是汗,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换衣服去,等会儿着凉了。”
左衷忻目送他们离去,只听见身旁穆同知说道:“我夫人是在阿兆十三岁那年去世的,那时长青不过八岁,仍旧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还发生了什么你定然是知晓的。我太专注于仕途,没能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很多时候阿兆是又当长姐又当母亲,所以长青很依赖她。你别看这府上我最年长,但这里最大的,还是我们阿兆,我们都不敢惹她生气的。”穆同知说到此处,面上是骄傲且欣慰的笑容。
“我们阿兆是多好一个孩子啊……只可惜摊上我这么个父亲……”穆同知神色一敛,眼睛被酒气熏红,他长叹一声,“这么多年,她也就那一个愿望,心心念念良久,怎会落到如此地步啊……”
左衷忻闻言,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他这是再说穆宜华与赵阔之事呢。
他心中说不出是酸楚多一点还是懊悔多一点,他曾尝试着放下,毕竟她是自己如何也企及不到的高岭之花。可每当又看见她,那颗妄图冰封的心又开始自我解封,只期盼能够再看她一眼,再近她一寸。
他不得不承认,当看见皇帝对待穆赵二人的态度时,他是有庆幸过的。那是属于人性之中最最底层的劣根性在作祟,午夜梦回,他也曾做过强取豪夺的旖旎梦,是多年的圣贤书让他将这欲望深埋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听不想不念不可。
穆同知今日醉酒将此事谈起,又将左衷忻强忍着的思绪拂尘再现。
“相公不必心忧,”左衷忻劝慰,“穆娘子吉人自有天相,为人聪颖持重,若此愿望无法实现,也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穆同知稍稍一愣,扭头看向他,半晌才笑指左衷忻道:“你小子……哈哈哈哈……”
左衷忻听这笑声有些无措,意图辩解:“晚辈是说……”
“你小子确实豁达,不管是被夺官还是诽谤,你都能淡然处之,今日这一番话,也颇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说的不错,我们阿兆吉人天相,定是能过上好日子的。”穆同知笑着拍了拍左衷忻的肩膀,举起酒杯道,“新年除旧岁,来,再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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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宜华将贡品在柳月鸣的牌位前摆放整齐,领着穆长青烧香跪拜。
“阿娘,今夜是大年三十,女儿祝您新年大吉。”穆宜华跪在蒲团上三叩首。
穆长青也学着姐姐的样子:“阿娘,我今年换完了最后一颗牙齿,我已经是大人了!姐姐每天都催我读书写字,还给我做好吃的。我们回汴京啦,这里和您当年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姐姐打理得特别好,我们还建了新园子,我时常去那里读书,我觉得我书都读得好了……”
穆宜华哭笑不得:“人家囊萤映雪、凿壁偷光都能中举,你还非得去园子里才能读进去。”
穆长青嘿嘿一笑:“阿娘,我觉得我今年又长高了,我觉得我以后会比姐姐还高,比姐姐高出那么……那么多!我一定好好读书,变成一个像三哥一样的男子汉,保护姐姐,辅佐父亲,绝对不会再让姐姐受到任何欺负。阿娘,您在天上也一定要保佑我们呀,我们都会乖乖的。”说完,他起身将香插到香炉里,又鞠躬三次。
穆宜华敬香,看着母亲的牌位心中不知为何又涌上委屈心酸,许是想起自己在大理寺狱受过的苦,又想着现在满城风言编排她与赵阔的话。
穆长青忽然伸手替穆宜华擦去眼泪:“姐姐别哭,以后我保护你。”
穆宜华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瞬间破涕为笑,掐了掐他的脸:“好,多谢弟弟。”
二人方要走出祠堂,便见穆同知立在屋外笑看着他们,满脸欣慰。
“行了,你们拜过了便出去吧,让我和你们母亲说会儿话。”
穆氏姐弟二人听话退出。
雪夜幽暗,唯祠堂灯火通明。穆同知站在一片明亮之中,抚上了妻子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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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虽不深,但怕雪越下越大,左衷忻还是起身辞别。
穆宜华说道:“父亲刚进祠堂,估计还要在留一会儿,左郎君现在就走吗?”
“已经叨扰多时了,便不再留了。烦请穆娘子告知相公一声,泰安先行一步。”
穆宜华点头:“那好吧,不过且先等一等。春儿——你去将我房里的十灯琉璃盏拿来。”
左衷忻要推辞,穆宜华笑着拂开她的手:“左郎君切莫推辞了,不过是一盏灯罢了,有什么值钱的?先前你在狱中那样帮我,还送来那么多东西替我解闷。我都还未谢你,只是一盏灯就拿着吧。”
这十灯琉璃盏顾名思义便是插着十支蜡烛的琉璃灯,其中有一能够旋转活动的小碗,不管琉璃盏如何倾斜,这碗承着十支蜡烛必不会倒歪,新奇的很。
春儿将十支蜡烛尽数点上,烛光映着白雪,前路彻亮。
她将左衷忻送到角门,略有歉意道:“今年是年三十,我早早就放车夫回家吃饭去了,不然还能送你一程。”
左衷忻笑着摇头:“风雪虽大,但御街上的积雪必定是已经清扫过了。穆娘子不必忧心。”
“那好吧。”穆宜华笑道,她拱拱手,“祝左郎君新年吉祥,仕途顺遂,身体安康。”
她其实还想说句别的,但虞倩倩这是一黄,她也就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琉璃盏的光芒映在左衷忻的脸上眼里,他看着穆宜华淡淡一笑:“也祝穆娘子新年吉祥,万事顺遂,万事如意。”
二人辞别,穆宜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喊道:“左郎君——”
她忽然想起日本译文里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左吉郎”。
左衷忻回头,看着她。
穆宜华张了张嘴,想问,话到嘴边却是话锋一转:“夜凉风雪大,行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