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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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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耀被下旨刺配,流放岭南服徭役,此生不得回京。程家家中男丁皆充军,女眷则是被送去了教坊司。

    据说皇帝本只是想罢了他的官,将他贬为庶民,带着一众家眷送回原籍。然言官们不依不饶,皇城司、开封府不知又从哪里搜集来了一些罪名与罪证,使得言官们更加热闹。穆同知虽在朝堂上不说话,但他那冷峻严肃的神情往那儿一摆,又有谁人不知道他不满意。

    苦主是当朝参知政事,还是板上钉钉的冤案,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激起群臣愤慨的了。

    官家实在是被吵得头疼,堂下一个言官谏言流放时,他便直接点了头,让人写了圣旨昭告天下。

    穆宜华在家中听闻此事,不由地问道:“童蒯呢?”

    穆长青一愣:“不知道哇,没听外面的人说呢。不过我倒是听说了另外一件事,开封府与皇城司手上那些程耀的把柄,好像全部都是三哥放出去的。”

    穆宜华听见没说话,只呆呆地看向某一处失神。

    穆长青喊她,她才摆摆手道:“我累了,你出去玩儿吧。”

    晚间穆同知回来,穆宜华让人备了茶水点心送到书房,自己也留在了那里。

    穆同知瞧她:“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穆宜华坐不住,有些难以置信:“童蒯无罪?”

    穆同知叹气:“对,无罪。”

    “为什么?朝中皆知程耀是童蒯一路提拔上来的,程耀吃了那么多年的空饷与恤银,童蒯怎会不知又怎会不中饱私囊?”穆宜华眼神中皆是震惊。

    穆同知连忙将她扶住,道:“程耀供词,说这些事皆他一人所为,那些恤银空饷在他家中有现银五千四百二十两,其余还有京中与青州的宅邸、庄子、良田也有多数是由这赃银买的。此案所涉人、时、地太过繁复,官家心烦,便让人将赃银尽数充公,所有涉案犯人立即定罪行刑。

    “大理寺那边出了问题,不好自己人审自己人,此事便是让御史台与开封府一同办理。两边顶的压力都大,都盼着早日解决。程耀供词与证物皆能对应,他们便先定罪了,之后的涉案人员也会一一定罪。

    “而这童蒯……仿佛提前知晓了一切,什么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的,仿若素来没有与程耀相交过一般。今日还在朝堂上哭诉自己识人不清,让人辱没门庭,自请罢朝了。”

    “他这么说官家相信?官家就没说什么?”

    “有御史谏言,然官家不听,说若是童蒯知晓此事,便不会亲自进宫禀报穆娘子一事,必定是避嫌隐让,断不会如此直言不讳。”

    穆宜华听罢,良久无言,末了,冷笑一声,笑自己在他人眼中明明犹如草芥却仍旧渴盼他人为自己伸冤求道,笑自己喊冤入狱一身病痛日日梦魇却敌不过他人圣眷正浓颇得青睐。

    她不再说话,只是含笑点头:“官家真是……慧眼识珠啊。”

    穆同知看着穆宜华形容憔悴、眼含清泪,心中不禁哀痛难抑,倍感自责:“是父亲无能……无能啊……”

    穆宜华听穆同知如此说话心中也是难受,她含着泪连忙否认:“不,不是父亲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官……”穆宜华心中郁结愤懑,却只字不能言,她咬了咬腮边的肉,长叹一口气,“若是只有童蒯那样的人能得圣宠,我们是断断学不来的。而父亲您也永不会变成那个样子,阿兆也不愿父亲为了我,变成那个样子。”

    穆同知听罢,半晌失语,起身摸了摸她的头。

    穆宜华回到自己房中,心中焦乱,又觉神思混沌,抬手扶额,撑着脑袋靠在罗汉榻上。

    她忽然瞧见一个月前中秋之夜方才勾好线的圆月江河图。

    当日高台俯瞰汴京,赵阔说要她画一幅山河图给他,她嫌难便耍赖推脱了。那日听闻齐千诉说他赴金帐力争山河之事,又忽然想送这幅画给他了。

    穆宜华起身拿起画卷,泠泠月光洒进屋子,一室清冷。

    她还记得当年画了群鹤贺寿图,官家大喜,赐他宫牌。她如获天赐,喜不自胜,当时只觉得官家真是天底下顶好的皇帝。

    呵,顶好的皇帝。

    一灯如豆,月光映着穆宜华的半边面庞,犹如玉雕一般清透易碎。她的双手忽然垂落,长叹一声,仰头望向天上孤零零的圆月。

    -

    皇帝送来满满一车的东西,多是驱寒名药与调理补气的食物。

    黄内侍笑脸相迎,对着穆宜华嘘寒问暖。穆宜华没什么精气神,对着他也只是得体的问话回话。

    许是曾经的穆宜华太过于守规矩,如今的反常也只是让人觉得休养不足,病弱气短罢了。

    黄内侍前脚刚走,后脚吴尚宫便带着皇后娘娘的慰问品到了府邸门口。

    除却常见的医药食补,还送来一些皮毛绢布、香料书籍等,说是天气渐冷,穆娘子在大理寺狱受苦受寒,皮毛绢布可制衣,香料书籍可打发时间,穆娘子养病都用得到。

    穆同知领着人谢过,吴尚宫却开口说皇后有话要单独传给穆娘子。

    二人走到耳房,双向而立。吴尚宫上下扫了穆宜华一眼,勾勾嘴角,侧过身不看她:“传皇后娘娘口谕。”

    穆宜华看着她,半晌才缓缓跪下膝去。

    “穆娘子无辜蒙冤,身心俱疲,本宫心痛难忍,切记卧榻休养,戒忧戒虑。官家行事,皆为朝堂社稷,尔等为臣子,替陛下分忧实乃常理,虽有不平,亦当受之。本宫怜你不易,知你伤苦,此后若有心事难为,可进宫与本宫倾诉。”吴尚宫说完,俯视斜睨着穆宜华,“穆娘子接旨吧。”

    穆宜华扶着椅子起身,缓缓抬眼看她,平静、淡漠,她行礼道:“宜华接旨,谢娘娘恩典。”

    吴尚宫见她反应愣了愣,旋即又道:“穆娘子,官家与娘娘的心意都到了,你好生收着,好生养病,等病好起来,记得进宫谢恩。”

    穆宜华福了福身,语气没有太多的起伏:“宜华知道,多谢吴尚宫。”

    吴尚宫又瞧了她一眼,多说了几句:“穆娘子,三大王是本官看着长大的,容我多嘴。官家与娘娘都极为疼爱三大王,您若是真心,便多为三大王着想。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三大王屡次三番为了你触犯天颜,即使是寻常父子都会有罅隙,何况是皇家。三大王不日便要册封亲王,他是皇家嫡子、太子胞弟、军功重臣,若是日后再娶得一位高门贵女,那便是惊天骇浪来了都掀不翻的荣华富贵。

    “可你看他为了你,如今还在宫中禁足,官家仍旧恼怒于他,甚至还可能牵连娘娘。穆娘子,以你身家才貌,在京中不愁找不到好的婆家,又何苦盯着三大王不放呢?难不成你就是为了那三皇妃的名头好听?”

    “我不是。”穆宜华直视着吴尚宫的眼睛反驳。

    吴尚宫垂眸叹气:“我与你接触时间虽不长,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并非这样的女子。年少总情长,奈何多蹉跎,到头来,未免落得个兰因絮果。若你当真念着三大王,便好好想想我今日同你说过的话。”

    吴尚宫走出耳房,穆同知送行。春儿和张嬷嬷进来问穆宜华收拾赏赐事儿,她走出耳房,看着满屋子的山珍名草,突然轻笑一声:“都收进库房吧,连着我枕边的那块宫牌一道,全部都收进库房。”

    “宫牌……”张嬷嬷惊讶,“大姑娘您不进宫学画了?”

    穆宜华抬眼,看着吴尚宫远去的背影:“不进宫了。”

    大门外,吴尚宫仍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她抬头望向站在前堂中央的穆宜华——都说大理寺狱走一遭,是个人都会皮脱骨无人样,头铁的服软,嘴犟的屈从,可穆宜华却好似从一颗温润的珠玉变成了硌手的砂石,看着仿佛是在人心里头长了根刺。

    -

    穆宜华的病一养就养到了十月中旬,日日在家中画画看书,无聊了便在芳园里头溜达几圈,出出汗气色倒也是好了。自从按时用药后,她便不再梦魇,等自己精神头好点,便差人去瞧了许掌柜,还命人送去名贵药材,包了所有郎中钱。

    穆宜华有意地将自己与外界隔绝,相府嫡女卷入命案,即使是无辜遭殃,那也是整个汴京城里头的新鲜事儿,好要让他们嚼上一阵呢,此时避世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她不出去,并不意味着外头的话传不到府里来。小丫鬟出去采买多少会听说一些,她们不敢闹到穆宜华面前,但也拦不住私底下与亲近之人说几句。穆宜华身体不适懒怠管,张嬷嬷却是一听见就掌嘴罚银钱,渐渐地后宅也就无人议论。

    一日,穆长青气势汹汹地冲回府,茴郎在后头撑伞却也跟不上。穆宜华方在园子里赏雨品茶,看见穆长青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连忙把他叫住:“你过来,脸怎么回事?”

    穆长青不情不愿走过去,绷着脸不说话。

    “茴郎,他不说你说。”

    穆长青狠狠地瞪了一眼茴郎,茴郎刚想开口都被吓了回去。

    穆宜华猜了七八分:“同别人打架了?”

    茴郎瞥了一眼穆长青,小心翼翼点头。

    “因为我?”

    穆长青不说话。

    穆宜华头疼扶额:“他们说什么了?”

    穆长青咬牙仍旧沉默,可眼眶却红了。

    穆宜华看向茴郎,茴郎也是一脸愤慨,哭丧着脸:“大姑娘,外头那些人的嘴巴就该缝起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以为自己说什么都是对的!”

    穆宜华沉默一瞬,仍旧问道:“说什么了?”

    “有什么好讲的!”穆长青扯了一把茴郎,“给我拿衣服去啊,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茴郎唯唯诺诺,躬身离开。

    穆长青越想越气,低声咒骂:“明明官家已经发了邸报,真相大白,他们还这么说你。一群不怕烂舌头的家伙!”

    穆宜华垂下眼眸,神情淡漠无力:“好了,有什么好生气的。气坏了自己,外头那些人也不会闭嘴,倒不如耳不听心不烦,由他们去吧。”

    “姐姐,难道就这么忍了!”

    “那你还能怎么办?”穆宜华心烦,说话的语气有些重,“去脚店茶馆瓦肆把他们一个个抓起来,割了他们的舌头,堵了他们的嘴?别说是我了,爹爹当年被定为奸党赶出汴京,即使如今回来了做了副宰,也还有那么多白眼冷遇。就算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刘太后也因为借子摄政之事为天下人诟病至今,我不过是汴京城中区区一个官宦闺眷,我能做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穆宜华说着说着,也有些气血上涌。

    穆长青本只是为姐姐打抱不平,却反被姐姐骂,心中也不好受,还想争辩却被穆宜华瞪了回去:“最近不许出门,读完书就回来,哪儿也不许去。”

    穆长青瘪瘪嘴,赶紧灰溜溜地离开。

    穆宜华看着他离开,方才一直压抑着的酸涩突然涌上心头,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

    春儿连忙递上绢帕给她拭泪,心疼道:“大姑娘,小公子也只是为你抱不平。”

    “我知道。”穆宜华抹去眼泪,红着眼道,“我刚刚是不是不该那么吼他?你说他这个年纪正是结交朋友的时候,自尊于他而言多重要,可就是因为我……你看看他今日被人打成什么样……”

    春儿安慰:“奴婢一会让就给小公子送药去,而且我们小公子素来活络,不会吃亏,大姑娘不要担心了。”

    穆宜华招手让她下去,只自己一人呆在园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人心惆怅,所见皆是枯黄萧条。

    穆宜华并不是不在意那些言论,那不过是在弟弟面前强撑姐姐面子的说辞罢了。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她怎能不怕?

    什么狐媚妖祸,不守妇道,四年前早背着骂名了,如今怕是还会加一句蛇蝎妇人。咬耳朵嚼舌根之人,若是让他们抓住了一丁点儿他们所谓的秘闻错处,哪怕是空穴来风,也相信众人呼吸山海倒,秉着义正言辞,说着满口胡话,为之针砭时弊、守节体国。

    穆宜华也不是没尝过,只是如今身心俱疲,即使心中再不甘再厌烦,也唯有眼不见为净的法子。

    “大姑娘,”春儿匆匆从前堂走来,手中捧着一摞书,上头还有一个盒子,欣喜道,“左大夫刚刚来送东西了。”

    穆宜华微微一愣:“左衷忻?他人呢?”

    “送完东西就走了,说是有要事要办,大姑娘出狱后没来问候您,今日便顺路送点东西,还说什么药材补品大姑娘您这儿肯定不少,他就送了些别的。”

    穆宜华接过书册,一共三本,一本是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另外两本封面上的字根本看不懂。

    “这是什么?”穆宜华举着问道。

    “噢,左大夫说,是日本译文。”

    穆宜华震惊:“日文?”

    “一本是日本惯用语的字音,一本是对照的汉文。”春儿不禁感慨,“这左大夫还真是哈……状元郎送的东西真是别具一格。”

    穆宜华翻了几页日文书,感叹道:“这东西可不好找,左郎君是费了心思的……还有这本《报任安书》……”

    穆宜华轻轻一笑,送来的可真是时候。

    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汉司马迁受腐刑为乡党谤议,然受此大辱他却没有一蹶不振……《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穆宜华失笑,“左郎君……真是用心良苦啊。”

    春儿打开另一个盒子递上去:“这儿还有红拂夜奔的皮影戏,还有万花镜。”

    还真是,里头的人物画像、绳子、提竿等一应俱全,连万花镜都有三只。

    “左郎君说穆娘子整日待在府中难免会闷,若是日本译文不喜欢,就玩儿这些东西。”

    穆宜华看着面前的书籍玩具,呆愣许久,忽然颔首轻笑:“这是把我当小孩儿吗?”

    她拿起其中一个万花镜,眯着眼睛看进去,里头流光溢彩,变幻无穷。她放下万花镜,又在盒子里摸了摸,忽然摸到一张小纸条,上头的字行云流水,只见写道:不听不想无忧,问己问心无愧。

    穆宜华实在是想不通左衷忻如何能够猜到她此时此刻所忧心烦扰之事,可他仅仅是送来几样东西,便让自己郁结在心中十多天的事情一扫而空。

    与其在意他人眼光,不若求诸己,毕竟许多事皆是庸人自扰,无意一身轻。

    穆宜华将东西尽数收好,嘱咐春儿道:“左郎君心善又正直,此次我能完好无损地从狱中出来,多亏他助我良多。你去备份礼,等我病体康愈,定要登门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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