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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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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一上朝,便是乌云密布。

    赵阔上呈曹氏叶氏签字画押的供词,一一陈述恤银贪污,征兵混杂,军户潦倒等一系列事项,言辞沉稳平静,条理清晰,末了还以尸位素餐、食君之禄未终君之事质问控诉兵部户部以及童蒯苛待麾下士兵等,力求皇上彻查此案。

    皇帝坐于高堂,仔细将口书从头看到尾——

    曹三娘,京东东路青州人士,熙元十五年生人,十二年前由穆夫人柳月鸣招入府中,今年二月因偷盗为穆宜华逐出府,乞讨为生。儿子霍起,二十四岁殁,三年前被童蒯部下强征抗辽,一年前回过家,如今已然战死,不知从属哪个营帐,从军至今未收到军饷恤银。儿媳叶氏,汴京农户之女,二十一岁殁,十六嫁进霍家,家中只有一老母,于前年病逝。

    皇帝合上折子:“你什么时候去问的?”

    “回禀陛下,中秋之夜。”

    “中秋之夜……中秋之夜……”皇帝气极反笑,“好啊,举国欢庆的日子,你们一个个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喝酒作乐,没想到暗地里小动作也是毫不懈怠啊。朕的大臣,朕的社稷,有你们真是了不起!”

    他将折子扔下阶梯,瞥向童蒯冷声道:“童大夫,这笔录上可说,曹氏的儿子霍起是收归在你麾下的。你怎么说?”

    童蒯闻言立即跪下:“臣惶恐,臣知陛下向来爱民如子,君所愿即臣所为,是以臣觍颜向陛下讨了许多功名赏赐给手下的将士,只为安抚其心,让他们更加效忠陛下。臣知此举惹三大王心中不愉,但臣岂敢贪污殉国将士的恤银以扰上听,还请陛下明鉴。”

    赵阔早已腻烦了童蒯这种惺惺作态的模样,面无表情地开口:“童大夫,这是朝堂,大臣们就事论事,只为社稷,无有恩怨。况且本王并不在乎你的将士得了多少功名,他们不管得多少功名都是应得的。我厌恶你,不过是因为你在金营中奴颜婢膝的模样,令人作呕。”

    “臣自知当时所言所行愧为大宋臣民,然臣下只是为了保证三大王您的安危,不想激怒金人罢了。金人终究是蛮夷之族,哪懂得礼仪尺度,若是因口舌而起了争执上了三大王,那才是我大宋的损失啊!”

    赵阔冷笑:“此事已过,我懒得同你计较,今日只为恤银贪污一案。若此事为真,那曹氏叶氏被灭口一案便另有蹊跷,定需再议。儿臣恳请陛下下旨,会同开封府、大理寺、枢密院、御史台、兵部、户部一同彻查此事。将士们征战南北,殉国唯有马革裹尸,若身后之事不能为其妥善处理,那英魂何安?大宋万千子民的心何安?”

    “陛下,臣以为不妥。”一言官站了出来,“此事不仅事关将士恤银,还与相府穆娘子投毒一案有所牵扯。臣居其位,必担言官纠偏职责,诸位若有不敢言,那便让在下来说。三大王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可若三大王在同一件事上一错再错,鬼迷心窍。臣斗胆问三大王,今日提起恤银贪污,到底是为何?”

    又一人站出来:“陛下,三大王所上呈曹氏叶氏口书,人死已无对证,其真假尚有待辩证。”

    大宋自开国以来,就没有过不敢说话的言官,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只手遮天的宰相将军,但凡有一点点污点,只要落到了他们的嘴里,哪怕是天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也要一人一口唾沫说动皇帝去把这个洞给补上。即便惹得皇帝生气,最不济也就是落得个贬官,只要贱命一条还在,那他们就敢执笔写奏折,执笏上朝堂,舌战群儒,直言面刺。

    赵阔被这些言官吵得头疼,可他既准备上奏,又怎会不知他们的厉害。他刚要开口,却听一人出声,声音冷静沉缓:“陛下即使不相信这口书的真假,但我朝自有‘风言上奏’的惯例,臣初闻此事,亦觉此事事关重大。臣以为宁可彻查千万,不可错放一个。”

    赵阔回头,只见左衷忻身着绯服,手执白玉笏,身姿挺立,面庞沉静。他看了一眼赵阔,目光又回到高堂之上:“还请陛下彻查。”

    此时,孟秋、宁肃等人也站出来附议,一时之间,朝堂两立,难以分辩。

    “童大夫忠君爱国,若此事并非你所为,那也正好清理清理门户,不然让那些老鼠脏了童大夫的门楣,那才是大宋的损失啊。”赵阔朗声说,却丝毫不看跪在一旁的童蒯。

    皇帝看着底下乌泱泱的臣子,头愈发胀痛。他掐了掐眉心,冷眼看着自己这个好儿子——

    一遍遍劝诫,一次次忤逆。他恨不得当堂把赵阔踢回边陲之地再好好驯养一番,可又怕这个孩子回来,会变得比如今还要固执倔强,任性妄为,锋芒毕露。

    他无奈道:“三大王,当真如此肯定童大夫麾下有恤银贪污之事?”

    “还请陛下彻查。”赵阔抱拳。

    “若没有,你怎么办?”皇帝语气满含疲惫隐怒。

    赵阔沉默,半晌郑重回答:“儿臣……听凭发落。”

    -

    穆宜华被人从牢房里提溜出来,狱卒推着她向前,又把她带到了昨日的刑讯室。

    可与昨日不同的是,屋子里多了一张椅子。

    程耀立在正中央,阴恻恻地看着她。穆宜华直觉今日朝堂之上风云诡谲,怕是于童蒯不利。

    “把人带上来。”程耀生冷命令。

    一个披发盖面的犯人被两个狱卒用木棍架着拖了上来。穆宜华侧目一看,心脏猛然抽痛,胃里翻江倒海,难以遏制地干呕起来。

    那犯人双足已然残废,血肉模糊,可见白骨,腐肉生蛆,恶臭满屋。那人被直接放在了穆宜华对面,双手拷住,双脚被架起,直愣愣摆在穆宜华面前。

    穆宜华的脸顿时煞白,矜贵骄傲的模样再也维持不住,“哇”地一声将胃里的酸水吐得一干二净。

    程耀围着面罩,如果观赏动物一般俯视着她:“穆娘子别担心,您是相府贵女,即使有罪,仍旧未定,我们不会如此待你。但刑讯室不够用了,我们只好把人带到这里来了,您不介意吧?”

    饶穆宜华再沉着冷静,面对这样的景象也难以自持。她被吓得泪眼涟涟,却仍旧倔强地忍着恶心,闭上眼睛。

    程耀也不逼她,径直拿了铁烙走向犯人。

    穆宜华只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屋内炸开,那犯人拼命地挣扎着,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啊——”

    “那你说不说?认不认?”铁烙更近一寸。

    “啊——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啊——”那犯人在穆宜华的耳边不停地哭喊着,惨叫着。

    那一声声求饶,仿佛是鞭笞在穆宜华身上的鞭子,一寸寸割过她的心,一点点摧毁她的心防。

    痛苦的泪水流满面,她不敢睁眼,也不能捂耳,只能感受到耳朵一阵又一阵的钝痛——她快受不了了。

    “不……不要……”气若游丝。

    程耀迅速地铺捉到穆宜华虚弱的气息,凑近前嗤笑:“穆娘子说什么呢?”

    “不要……再打他了……”

    “我没有打他呀。穆娘子若不信,睁开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穆宜华害怕,极力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完全没了反驳的能力。

    程耀还想再说什么,只听刑讯室的门被人大力推开,左衷忻一身红袍站在门外,眼前的景象让他神色一凛,心头窜起无名怒火,握紧的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着程耀揍下去。他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下台阶,面色冷峻:“官家下令彻查恤银贪污一案,此案未结,不得对穆娘子进行任何刑讯。程大人今日也收到消息了吧?”

    程耀被左衷忻的神色吓得心头一跳,朝中皆道左状元待人和善、如沐春风,如今这样子竟是让他有一瞬间怀疑面前之人到底是不是他了。

    程耀正了正神色,故作不屑嗤笑:“在下并未对穆娘子做任何刑讯之事,连鞭子都没打一下。大理寺鞫狱的手段您也该知道,我们已经很客气了。只不过审问犯人,摘记笔录乃是大理寺分内之事,若是犯人只字不言,那我们也无可奈何只能严刑拷问。不过穆娘子是京中贵女,我们自是有分寸的。”

    左衷忻瞥了眼面色惨白,双目空洞的穆宜华,隐忍道:“但愿如此。官家所言,想必程大人也不会不从,还请程大人好生送穆娘子回去吧。逼供犯人也不是勾栏瓦肆演戏杂耍,不好看,也容易脏了眼睛。官家命我等监审此事,还请程大人理解。”

    今日朝堂之上,官家确下了圣旨:让兵部户部协助三大王查办恤银贪污,御史台、枢密院监审。因左衷忻在朝堂之上出了头,皇帝便也派了个活给他。

    这个状元,推辞辛谯在先,拒绝帝姬在后,摆出一副傲骨清高,装得是出淤泥而不染。如今碰上三大王童蒯相争,却上赶着当起出头鸟,似是要在三大王面前邀功讨赏,好博一份名头。程耀听他言语,冷笑一声,挥挥手:“行啊,既然左大夫都发话了,那便把人好好地送回去吧。”

    穆宜华从小到大哪见过这般惨无人道的事情,她神思有些恍惚,浑浑噩噩地坐在石塌上,望着一处出神。

    左衷忻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不言不语。

    牢狱中的烛火“噼啪”一声,穆宜华一个激灵,眼泪倾泻而下,失神喃喃:“别打他,别打他……”

    左衷忻立即上前和声相劝:“没有人打他,没有人,没事了。”

    穆宜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缓缓看清面前的人,半晌道:“左……郎君?”

    “是我,是我。”他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眼神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穆宜华,“已经没事了,你别怕。”

    “那个人的脚,你看见了吗?他的脚……他的脚都烂了……”记忆回溯,穆宜华的眼泪有些失控,身体也不自主颤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他不会这么对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这么对你。”左衷忻的声音沉稳坚定,听得让人心安,“你别怕。你已经这样呆呆坐了一个时辰了,先躺下歇息一会儿,好吗?”

    穆宜华的神思还有些迷蒙错乱,她顺从地躺下,却又立马坐起来:“我爹和我弟弟呢?他们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受苦?官家……官家可有……”

    “他们没事,好着呢。”左衷忻柔声宽温,“等到事情水落石出,穆相还朝,自会给你和穆家一个交代。你如今最重要的是要保重自己,他们无法来看你,你更要小心自己才是。”

    穆宜华听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看向左衷忻,眼神有些涣散,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再问他:“那三哥呢?三哥为什么不来?我要三哥……”

    左衷忻错愕,心上好像被拳头锤了一下,闷闷的。他平静地望着穆宜华,眼中看不出情绪,忽然说道:“他心中记挂你,总是会来救你出去的。”

    穆宜华没说话,她抱住自己的膝盖蜷缩起来,疲惫地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三魂七魄才慢慢归位,她睁开双眼,眼中已无方才惶恐慌乱,多得只是心里受尽折磨后的疲惫与无力。她动了动眼珠子,瞧见面前的左衷忻,虚弱地开口:“左郎君,你还在?”

    左衷忻不敢让她看出自己眼中情绪,垂眸不言,只轻轻“嗯”了一声:“官家让我监理此事,我……保证你的平安也是我要做的。”

    穆宜华眼神飘忽,望着窗外已然泛青的天际,强撑起精神,对着左衷忻笑了笑:“多谢。只是难为你今日见到我这幅狼狈模样,还请左郎君……莫要取笑于我……”

    左衷忻神色一怔,他想说很多,可到了嘴边却化作稀松平常:“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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